不知是不是病后疲惫,林翼然有些懒懒地不想动,只微微坐正了,静静地看着眼前人动作。他只觉他一举一动优雅利落,行止间怡然自得,看着心静,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她整理好自己,便开始替他打理。
拢起他的一头乱发,将纠结的发丝解开,理顺束好。然后净脸净手。
“他”手指纤细白嫩,抚过脸庞,细腻柔软。
“你的家世不错?”林翼然问。
林婉儿点头,“何止不错,该是非常不错。”
“没想到世家子弟也会服侍人。”林翼然笑道。
林婉儿将他的袍子打开,将药粉轻轻地涂在他交错的伤口上,头也不抬,“颜雪伤重的那阵子,我天天帮她净身换药,熟能生巧嘛。”安寿受伤的时候也是。
“他”天天为小雪净身?林翼然愣住,不知该做何反应。
林婉儿上好药,看他表情,不由失笑,“颜雪当时伤重不能自理,又被通缉中,我总不能不顾不理。”
“说得是。”对上林婉儿坦然的双眸,林翼然有些自惭形愧。江湖儿女,行事不拘小节,而他竟比眼前的小兄弟还要拘谨古板。
替他将腰带系好,衣折捋平。昨日狼狈憔悴的邋遢男子,而今虽无十分神采,却已是英气逼人,风姿潇洒,一派侠客风范。
“游龙出涧,玉面如仙,‘玉面游龙’如此风采,果真不凡!”林婉儿不由赞道。
林婉儿直白的赞赏叫林翼然不知如何回应,接受显得轻浮,谦逊又显客套,无奈之下,只能哑然。
“咕……”一声轻响,介入沉默。
林翼然有些尴尬地望一眼林婉儿,昨日与她分食一碗,本就半饱,夜里又强自奔波,腹中能量早已消耗殆尽。
“我也饿了。”林婉儿笑着化去他的尴尬,踌躇一阵,而后道,“我先去找点吃的回来。”说完不等林翼然开口,已然驱身向外。
林翼然无力笑笑,盘膝坐在地上,调息一阵。
他的小兄弟没让他久等,很快便再次出现在洞口。
只见“他”将空空的两手一摊,无奈中带点委屈,“我看见一只烤小鸟从天空飞过,四尾烤鱼从水里游走,我觉得他们可能都有事情要忙,所以没好意思挽留他们。本来想摘些野果回来给你充饥的,不过现在离秋天还远,我想你一定等不及,就先回来了。”
这完全不能怪她,她真的不知道电视剧里那些随处可见的野果究竟从何而来。她曾经在水泥森林里生活了年,在富丽堂皇的皇宫里享受了两年半,在繁华热闹的京城小店里呆了半年,可是这些经历都不能教会她如何从半空中将飞鸟击落,如何在流水中将游鱼抓住,或者,在初春的青山中,找到一棵挂满成熟果实的果树。
林翼然却只是笑笑。她若是真的将吃的带回来,他倒是真该惊讶于她的无所不能了。
“我们走吧。”他揽过她的身子,带她掠出洞口。
“你的伤,不要紧吧?”林婉儿有些担心。也许她该自己走,虽然对她而言十里路确实长了点。
“若是不舒服的话,与我说一声。”林翼然几个纵跃,已然将林婉儿带至山下。
风景在身后渐渐远去,身子在他的掌中却始终稳若磐石,掠过耳畔的风,也舒爽宜人若夏风清爽。起落间因为尽量照顾她而变得舒缓,却并未因此而减慢了速度。
如行云舒展,如鹤舞悠然。若是此刻有人旁观,一定会为他飘逸出众的身法与姿态折服。只可惜了她身在其中,反而无缘观赏。林婉儿不无遗憾地想。
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已经来到沁宁镇外。
展眼只见街道整洁,屋舍俨然,数缕炊烟,自青砖绿瓦间升起。
卯晨交际,一日之始,小镇上的住户正在准备早饭。
林翼然将林婉儿放下。
林婉儿上前数步,在镇外石阶坐下,除下左靴。
林翼然有些好奇,凑近了看。却见她撩开靴底夹层,将靴子在石上顿了顿,数张折成三角的纸片便自靴内掉了下来。
林婉儿拿起一张,余下的依旧放回靴中机关。
“我们走吧。”林婉儿着好靴子,朝林翼然展颜一笑,举步踏入小镇。
雍州地处大玄东南,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多出文人雅士。大玄国半数以上有名的学者,都出于此地。雍州大户,多是百年以上的书香世家,代代相传的儒雅灵秀,自是其他城市所不能比的。
沁宁虽小,又在雍州边境,但其雅致素净,犹有雍州风采。
时候尚早,街上行人三三两两,道旁许多店铺刚刚开门,客人廖廖。
林婉儿赶前几步,在一个卖早点的小摊前停下。
从来没觉得馒头的雪白如此优雅,油条的金黄如此勾人,还有香滑的豆浆……林婉儿咽咽口水,转过头来,“林大哥,你身上有钱吗?”
林翼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侧,原本放置钱袋的地方空空如也,已经记不起是何时掉的了。
看他表情,林婉儿失望地转回头,望一眼手中展开的纸片,轻叹一声。
林翼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她手中,赫然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看来她的家世当真“非常不错”,林翼然想。虽然后来得知他此时所想的“非常不错”依旧与实际情况相距甚远。
“老板,请问一下,”林婉儿将落在食物上的目光调回,“附近可有钱庄?”
那老板心热,忙碌中直起身指了个方向道,“过了这条街,往东走二十米。”
“谢谢老板!林大哥,我们走吧。”林婉儿转身欲走,却见林翼然朝她伸出手掌,粗厚的掌心中安静地躺着一个铜板。
“夹在腰带里的……”话未说完,却见林婉儿顿时笑逐颜开,喜悦爬上她的眉梢,一张小脸顿时被那盈然的笑意点亮。说不清什么感觉,只觉得这样的笑容让心里暖暖的。原来喜悦有时并不昂贵,一文钱,便够了。
“林大哥!我们一人一半。”林婉儿将手中冒着热气的馒头分做两半,送到他手中,而后调皮地朝他眨眨眼睛,语气却意外地庄重,“我向你保证,这一定会是你这辈子尝过最美味的馒头了!”
林翼然微笑,看着她略显急促却依旧不失仪态的吃相,将馒头送入口中。
味道确实,很好。
吃过馒头,两人到钱庄将银票兑换成现银。林婉儿取了些碎银带在身上,剩下的一股脑儿全推到林翼然手里。
“做什么?”林翼然不解地问。
林婉儿谄媚地笑,“林大哥武功盖世,银子放在你身上比较安全。”银子这么重,当然应该由“武功盖世”人来搬了。
林翼然但笑不语,并不反驳。
出了钱庄,林婉儿问了路,径直往本镇最大最气派的客栈走。
入得客栈,未曾开口,先将林翼然手中装满银子的包裹打开,耀眼的白光立刻迷花了所有人的眼。林婉儿随手拿了一块,放在柜台上,“要两间上房,给我们准备早餐。”
“是,是,是。马上就好!先这边请。”掌柜和小二立时点头哈腰,数个小厮走过来,殷勤地为他们引路。
林婉儿满意地点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林翼然无声笑笑,这小兄弟,爱显摆。
两人被引到二楼雅间,早餐很快上来,一锅米粥,数道点心,做得精巧细致。林婉儿赞不绝口,厚赏了小二。
饭毕二人都觉得有些累,各自回房休息不提。
却说林翼然调息过后,小憩片刻,醒来已是午后。
起身没多久,便听得小二敲门,“林公子可醒了?”
“进来吧。”林翼然应一声,却见小二推门而入,手提热水,恭敬道,“林小公子吩咐小的备了热水给林公子洗浴。”
“有劳。”林翼然想,既是林宛厚意,不好拒绝,便如此应着,任小二往屋里浴桶添水。
一切准备就绪,小二却没有离去的意思,只见他走到林翼然面前,恭声道,“林小公子说了,林公子背后有伤,叫小的留下服侍您更衣换药。”
他不说,他都差点忘了。林翼然这么想着,随小二走入屋内屏风,在小二的帮助下净了身。
从屏风后出来,已有人将两套新衣和一瓶伤药送至屋内。
那小二将药粉倒出,林翼然扫了一眼,见那药粉成色,便知伤药贵重,必定是花了大价钱购置。
小二手粗,虽然仔细,偶尔手指还是会擦过新长出的嫩肉。不疼,只是没由来地叫他不舒服。就好像尝过了精致奢华的大餐,再咽不下粗糙简单的青菜白饭。
他站起来。
“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可以,多谢小二哥了。”
那小二微愣片刻,却不多言,放下药瓶,便出去了。
林翼然将伤口处理好,开始着衣。
桌上两套玄色衣裳,从发带到鞋袜,无一遗漏。内衣是柔软的棉料,外袍色沉,乍看之下,并不出彩。林翼然却在碰到它的同时认出,是上好的苏锦织成。
如此周到细致,足见林宛心思细腻过人。林翼然感慨过林婉儿的细腻心思,又不由得感叹一番她的阔绰大方,这个富家出身的孩子,用度真是……奢侈。
着好衣裳出门,却发现小二还守在门口。
那小二见他身形颀长,一身玄色长衫更显英姿磊落,玉面风姿,温雅中不失英武,落拓间兼顾风流,掩不住惊叹,心道这两位林公子风采各异,俱是难得一见的风流人物。当下更为殷勤,弯腰道,“林小公子正在墨竹雅间相候,请林公子跟我来。”
说罢,毕恭毕敬地先行引路。
那一刻林翼然有种错觉,自己并非住进客栈,而是到了林宛林小公子的行馆别苑。
……
早晨来此时,困顿疲惫,对周围环境并未太过留心。
而今随小二在客栈走道上行走,才发现客栈确实气派又不失雅致。
二楼雅间小阁,格局错落有致,门窗皆为檀木所制,淡淡檀香,举步间不经意沁入鼻翼,舒心安神。各个小阁单独成间,名号文雅。窗阁雕花,都以小阁名号入题,可谓独具匠心。
面前小阁,雕长叶,刻竹枝,门上一匾,题曰墨竹。
入得门中,入目一道屏风,只见深山修竹寓于其上,筋节强韧,修姿挺拔。旁有诗曰:不与众芳争闹市,但持高节恋深山。屋内大红桌椅,上有佳肴满席:荤的是金腿鲤鱼、五彩嫩鸡、龙井虾仁,凉的有玛瑙银杏、青椒皮蛋,素菜为明目苦瓜、 藕香芹味、芦笋烧干贝,汤名雪花豆腐羹。虽只九道,却道道精致,无不色味俱全。
林翼然的目光,却只落在主座之上。
主座上林婉儿玉带束发,着一身湖绿锦缎,腰间玉色锻带。举手投足间的华贵,一颦一语中的雍容,叫他实在无法将那个身着半旧儒衫的白面书生,与这个不折不扣的王孙公子联系起来。
“林大哥!”正在听掌柜解说各道菜肴的林婉儿起身相迎。
如此悦目赏心的林翼然,让林婉儿心情大好,挥手示意掌柜和小二退下,她不容置否地拉他入座,笑颜相陪,“一起吃饭吧!”
林翼然却皱眉,“如此排场,我实在不习惯。”
“哦。”林婉儿稍稍反省了一下,“林大哥若不喜欢,我下次一定注意。”其实这段日子她真的很收敛。为了不引人注意,她非常尽职地将穷酸演绎到底,着半旧衣裳,住下等客房,从不打赏小二……可是,有钱不能花的感觉实在叫人憋屈。而今,身边多了一个武功绝顶的保镖,她终于又可以招摇过市,为所欲为了,真在是大快她心!
“你在家时,也是如此吗?”林翼然突然问。
直觉这问话还有下文,林婉儿微愣了一下,勉强答道,“还好。”
“我观你行止用度,家中不只富余,还该是名门望族子弟。”
林婉儿观他神色肃穆,衡量再三,决定说些真话,“与上官家,渊源颇深。”
上官仪为一国辅相,佐三朝帝王,又是皇帝姻亲,其宗亲氏族,确实可以算是当今第一名门望族。
林翼然听她说得含糊,但终归不假,遂缓了神色,“林宛一名,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吧?”
林婉儿故作淡然,“虽然我不叫林宛,林大哥只管唤我林宛便是。”
林翼然沉默,知道再问下去已然无益,思忖片刻,他再度开口,“那么,小雪可知你的真实身份?”
“比你多一些。”林婉儿如是答道,神色坦然,无一丝愧色。
林翼然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喃声道,“你不该……”
“林大哥很介意吗?”林婉儿抬起头,认真而严肃地打断了他,“林大哥会因为介意我的身份,所以不愿意与我交朋友吗?”
“不!”林翼然笃定否决,“拿你当朋友,是因为我很欣赏你。况且结交朋友,本就与身份无关。但是,你我既是朋友,为何却连你的身份都不肯如实相告?”
林婉儿挑眉,望进他的眼里,气势竟有些迫人,“难道林大哥,就没有不想与我说的事?”
林翼然愕然无语。
林婉儿收回目光,徐徐开口,“说实话,我并不介意你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管是林宛或是其他,我便是我,不会因身份的改变而改变。但若说出我的真实身份,于人于已都有害无利,我为什么不该隐瞒?”林婉儿说到这里顿了顿,别有深意地望他一眼,“林大哥真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林翼然有些犹豫。
“我可以如实相告。”林婉儿望定他,语气决然,“不过之后你将永远失去我这个朋友。林宛或是真相,你选一个便是。”
许久沉默之后,只听林翼然轻叹一声。
“林宛。”他轻声唤。
林婉儿显得有些不可置信。
林翼然不由微笑,再唤一声,“林宛。”口齿清楚,字字清晰。
林婉儿眨眨眼睛,唇角止不住上扬,清秀的小脸上,喜悦二字写得清楚明白。
林翼然笑意更深,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吃饭吧。”他柔声道。
虽然他依旧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但他知道,两人之间,将再无芥蒂。
林婉儿点着头,喜滋滋地拿起筷子。
“对了!”她似想起什么,将筷子放下,“林大哥急着回充州吗?”
林翼然想了想,“不急在一时。”
“那么,与我同行好不好?”林婉儿望着他,一脸企盼。
“好啊。”林翼然想也没想,当口应下。
第二日林婉儿租了马车,与林翼然同往西边的隆城。
“为何不到南边的虎口镇?”林翼然问。
林婉儿笑嘻嘻,一双眸子愈显清澈透亮,“听说隆城盛产美玉,很早以前我就想去看看了。”
林翼然于是不再说什么。
在隆城游玩一日,两人向以美味小吃著称的丁当镇出发。
两日之后,两人在浅枫镇拜菩萨。
再两日,他们在宿辛镇看湖。
被林婉儿拉着一路吃喝玩乐的林翼然终于发觉不对。
从沁宁到苏幸,他们一直往西,往西,再往西。
踏上离开宿幸的马车时,林翼然终于忍不住了,“林宛,充州在南边。”他正色告之。
“我知道。”林婉儿认真点头,一点也不像认不得路的样子。
“你并不想去充州?”
林婉儿摇头。踌躇一会,她自马车对面起身,坐到林翼然身边,“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正在离家出走?”
林翼然蹙了蹙眉,摇头。
“他知道我要到充州找颜雪,所以只要我一到充州,就再无自由。”
林翼然深深看她一眼,“既是如此,我觉得你该回家。”
“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