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翼然笑容温婉,微扬的凤目中竟带了几分狡黠,“你问不出来,可算输了?”
林婉儿看看他,再看看那盛得满满的海碗,点头。
如此干脆,倒叫林翼然有些惊讶了。原想着她推脱几句,他便替她喝了的。她若真醉了,留他一人独饮,终是无趣。
却见林婉儿应承下来,却未碰那酒,只自脖间取下一物,在林翼然眼前晃了晃。
林翼然脸色微变,“鸿门令!”小雪竟连鸿门令,都舍得送与她?
“鸿门林翼然听令!”林婉儿举着鸿门令,好不趾高气扬,“我现在要你替我做件事!”
林翼然恭敬俯首,“是。”
纤细的指朝那海碗指去,“替我喝了这碗酒。”
林翼然愣住。
“不是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吗?”见林翼然不动,林婉儿拿着鸿门令,开始生疑。
林翼然无奈,“我喝便是。”
一碗酒下肚,林翼然感慨万千,“今日真长见识,原来鸿门令还可以用来挡酒。”
林婉儿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林大哥,原来你也会讲笑话呀。”
“还玩不玩?”
“当然!你听好了……”
游戏继续进行,期间林翼然“答错”七次,林婉儿动用鸿门令四次。
渐渐月牙偏东,酒坛见底。
海饮了一坛的林翼然打个酒嗝,上涌的酒劲熏得他有些晕乎。触手一片香软滑润,他不由得倚近了些,只觉得浑身舒爽不舍得放手。
“林大哥,你醉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那声音甜甜的,暖暖的,像暖日熨慰心神,听着好不舒服。
“林大哥,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别走!林翼然心口一窒,急忙伸手将那片温软留住,箍在怀中。
朦胧中抬起醉眼,谁的眉眼近在咫尺?
“林宛,林宛……”他轻轻地唤,痴了一般。
“林……林大哥唤我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林宛,我也不知道……”他喃喃地答着,头埋进她的颈窝,拥得更紧。
“……”
“林大哥,可以问你要件东西吗?”
他抬眼看她,点头。不管她要什么,他都会给的,从不食言。
“把你的手给我。”
不过一双手,有什么不能给?他放开双手,将手递过。
只是放手的一瞬,她已不见。他挣扎着想起身寻她,却又敌不过浓浓酒意,终是睡了过去。
只是睡也睡不安稳,梦中依旧在寻她。群山之中,绿水之畔,烟云过处,飞鸟栖处……他终于寻得她,在某个高高的小阁里。她倚窗望他。月色如银,撒在她身上若散了一身银辉。她身形单薄,只着一件白色单衣,披散着一头华丽的发,素净的脸上轻噙笑意。
他的心跳顿时乱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她转身而去。
他慌了,急进几步,竟入了阁楼。
她已换了装束。流云入髯,环佩玎玲,衣裙摇曳……她……是女的!林宛是女的!
林翼然蓦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气,不觉汗已湿透浃背。 第二日林婉儿起身,发现林翼然早早地便在楼下等着她了。
“林大哥早!”抹去尴尬,林婉儿笑得灿烂。
微红的双眸并未逃过林翼然的眼睛,“昨晚睡得不好?”
林婉儿摇头笑笑,径自在他身边坐下,并不答话。
林翼然亦不追问,只将桌上的点心推到她面前,“我叫小二备了些甜点。”
小小一桌煞费苦心,百果馅、水晶饺、桃仁酥,配八宝百合羹。
林婉儿一见,眉开眼笑,举箸一一来品,好不陶然。
林翼然默然观之,目光定在她身上,不离半分。
林婉儿终觉有异,放下筷子,“林大哥一直望着我做什么?”
“你的耳朵,”林翼然的手指,抚过她小巧的耳垂,林婉儿躲之不及,只能任之,“上面有洞。”他说。
“是呀。”林婉儿点头,“它一直都在。”
林翼然自嘲苦笑,“我竟现在才发现,果是愚笨不堪。”
林婉儿垂头不语。两人静默。
用毕早饭,车夫牵过马车,停在两人面前。
“昨晚,很抱歉。”林翼然突然道。
正要上马车的林婉儿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踉跄之后立刻被人托住,手被人执在手中,紧紧攥着。林婉儿抬眸,正对上林翼然的眼。
如果昨夜他唤她时她依旧不明白他的心意,那么此刻,他的感情便赤裸裸地写在眸中,毫无掩饰。
聪明如林婉儿对感情之事却并不比常人敏锐几分,昨日林翼然的愈矩方才叫她察觉到不对,而今日他眼中的炽热与坦然终于令她意识到危险。
猛地将手自他是手中抽出,林婉儿转向车夫,“今天不走了。”说罢转身回客栈。
林翼然不明所以地跟上,却见她转过头来,“林大哥,有件事请你帮忙。”虽是请求,语气却分明不容拒绝。
“你说。”
“附近可有鸿门据点?”
“最近的在百里外的红林县。”林翼然如实答。
林婉儿微微颌首,“劳烦林大哥叫人传信给颜雪,说我在迎来等她。”说完举步上楼,并不多言。
“林宛。”林翼然叫住她。
林婉儿漠然回身,站在阶梯上垂眸看他,竟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在小雪面前,如何称呼你?”他问。
“林宛便好。”林婉儿说完,转身便走。
林翼然望着她的背影苦笑,一觉有异便果断决绝,这,也是林宛。
从未见过向来淡漠的小雪亦会有这样的表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脚下步履犹如飞奔,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将身着男装的林婉儿拥住。
却说林翼然到红林县传消息,竟意外发现颜雪竟也在那里,听了他口中的“林宛”后,她一脸的惊疑不定,当下便随他来到迎来。
“婉儿姐,你真的来找我了。”颜雪难掩激动。
林婉儿轻笑,“我何时说话不算话?”
“可是,”颜雪的第二句话立刻将林翼然的心打至谷底,“你又离家出走,你家相公不生气?”
“那我可顾不得。”林婉儿笑着答过,将话题引回她身上,“你怎么不在充州,却在雍州出现?”
颜雪正了神色,对有些黯然的林翼然道,“师兄回来得正好,我有大事相商。”说罢转向林婉儿,“此地说话不方便,婉儿姐先随我回红林县吧。”
三人说定便行。为了照顾林婉儿依旧以马车代步。所幸百来里路并不遥远,夜后便到了红林。
打发走车夫,林婉儿和林翼然随颜雪入得一条小巷。巷子尽头一处院落清幽,微黄的灯火似乎正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笃笃笃!”颜雪轻敲门板。
“来了。”里面有女子轻应一声,一簇灯火便自院内缓缓行来。
“听这声音,柔中带刚,清甜利落,必是个美人无疑。”林婉儿尚着男装,此刻摇头晃脑地品头论足,倒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模样。
不一会门开,只见提灯来迎的女子红衣罗裙,梳堕马斜髯,玳瑁为钗,珠玉作珥。灯下美人五官精致,玉肤白中透红,鲜嫩如新熟的水蜜桃,看得某人手痒不已。
“艳而不俗,姝而不媚,这位妹妹容貌脱俗,如水肌肤更是叫人艳羡不已。”林婉儿说着,手已经忍不住朝人家脸上伸去。
那女子脸色骤变,出手如风,力道之大,足可折断林婉儿手腕。
几乎同时,林翼然伸手挽过林婉儿的腰,带她急退数步。颜雪则出手化掌,拦下那女子的攻势。
“你们……”那女子见同门反戈,怒火更盛,一张俏脸气得通红。
“让我摸摸又不会少块肉。”林婉儿颇为委屈,似乎未觉此时只她镇静如初。
“灵儿回风掌已至第六层,我尚不及。方才若是救晚了,你的腕就断了。”林翼然心下初定,给她分析利害。
林婉儿却不甚在意地笑笑,转向穆灵,一本正经,“灵儿妹妹美则美矣,就是脾气暴躁了些,终究是女儿家,还是收敛些好。”
穆灵怒气正盛,“谁是你的灵儿妹妹,你这登徒子好生无礼!”说罢挣开颜雪的手,又要来攻。
颜雪哪能容她伤害林婉儿?奈何穆灵正当气头,不得不与她近身相博。两人师出同门,俱未下力,只就招式身法斗得难解难分。
一时院内红衣摇曳,白衣飘然,好不悦目赏心。
颜雪微微分神,只见林婉儿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只差不曾击掌喝彩,知她玩心又起,心下无奈至极。
倏忽间穆灵早已飞身而去,掌势已成,直逼林婉儿。
“婉儿姐,小心!”颜雪失声喊道。
穆灵闻言手掌化拳,掌势生生停住。落在林婉儿面前,她瞪大了眼,“你就是林婉儿?”
虽然乍看不甚分明,但这般身形相貌,确显女气。
穆灵忙着惊讶,林婉儿趁机在她脸上摸一摸,而后悠然品评,“灵儿妹妹天生丽质,肤质过人。可惜护理不当,已显粗糙。我这里有柔……妹妹的护肤方子,明日写给你。你闲来做做,切莫糟蹋了这上好的肤色。”
穆灵愣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林翼然无奈叹气,“灵儿莫恼了。林宛有时调皮过甚,不过并无恶意。”
穆灵冷静下来,亦觉方才有些冲动,险些又闯祸事,不由脸红。对着林婉儿,她低声道,“婉儿姐好,我是颜雪的师妹穆灵。”见面之前已听颜雪说过林婉儿,这奇女子身无寸武,却能将师姐救于危难之中,其智其勇,心中早已向往多时。今日见她,确与心中所想相差甚远。但仔细回想,刚才三人斗勇,其势危急,她却一直淡定自若,不曾有过一丝惧色。寻常女子,又怎会有如此胆色?
林婉儿朝她笑,“林婉儿。多承指教!”
误会尽释,四人正要进屋,只听颜雪冷喝一声,恼中带嗔,“你怎么来了?” 敞开的大门外立了一个青衣书生。那书生肩挎背篓,腰斜布包,青衣上沾几缕带了新泥的嫩草,连那白皙的脸上都带了些许泥灰。分明狼狈,又偏生得温润如玉,文雅过人。俊秀容颜,儒雅气韵,比那满身狼藉不知抢眼几倍。
听得出颜雪的恼怒,范继祖的神色间多了几许倔强,只见他俊脸微红,大声道,“我担心你!”
“你……”颜雪面色一冷,一时语短,过了许久方冷声喝道,“你回去!”
范继祖咬牙看她,不动。
两人僵持。
穆灵不知所措,林翼然更是一头雾水,独林婉儿笑得了然,出声打破沉默,“继祖,你来找我吗?”
范继祖眼前一亮,急奔过来抓住林婉儿的手,双眼汪汪如遇至亲,“婉儿姐……”
“不哭不哭。”林婉儿扯出手来拍拍他的脸,权当安慰。
穆灵在一旁看得愕然,这个婉儿姐似乎有喜欢摸人脸蛋的坏习惯。
“颜雪欺负你了?”只听林婉儿柔声问道。
范继祖急忙摇头。
“你欺负颜雪了?”
“我、我怎敢?”不知想到什么,范继祖的脸又开始泛红。
林婉儿忍住笑,“你们闹别扭了?”
范继祖看看颜雪,再看看她,沉默。
“有什么大不了的?”林婉儿牵着他的手,像牵一只小狗,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俗话说得好,夫妻没有隔夜仇。”范继祖脸红彤彤,想反驳偏又吐不出一个字。只见林婉儿歪歪脑袋,似乎发现自己言语中的失误,“你们还没成亲,不能用这句。应该是……床头打架床尾和?”范继祖脸更红,看势头几乎要冒出烟来。
林婉儿转过头来对上他的大红脸,一脸无辜,“又错了?真是为难呀……还是算了,你好容易才找到我,一直站在院里总该累了,我们进去坐着说话吧。”
穆灵听这话终于反应过来,折身到厨房烧水煮茶去了。
四人入得堂内,林婉儿助范继祖卸下背篓包袱,浓浓的药香飘至鼻端,想那背篓中多是药材医具。
范继祖刚自坐定,便见林婉儿掏出丝帕,就着案上冷茶湿了水,细细地替他拭去脸上垢物。
大堂静默。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范继祖只觉背后两道目光如芒如刺,一颗心如被水煮火烤,好不难受。偏林婉儿没事人一般,依旧过分仔细过分温柔过分执着地进行着手中的清理工作。
范继祖冷汗直冒,终于忍不住一把抢过林婉儿的帕子,“我自己来就好了。”说完猛擦冷汗。
林婉儿轻皱秀眉,不无埋怨,“你可不许抢了我的帕子,洗净了记得还我。”
“恩,恩。”范继祖忙不返点头,看看身后两人,急忙识趣地将帕子收起。
一会儿穆灵上茶,众人坐定。
“范大哥,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穆灵耐不住好奇,先自开口问道。此行颜雪刻意对他隐瞒行踪,这呆子不会武功,不可能跟在她们身后而不为她们所察。
“官银过雍州。我向门中人打听了鸿门在雍州的据点,估计你们会在这里落脚,便从水路赶过来了。”范继祖在鸿门呆了一段时间,因其相貌俊雅,脾气温和,医术又高,在门中颇得人缘。是以打听些事情,倒是十分容易。颜雪和穆灵因为一路要打点安排,不可能走快捷的水路,所以终于还是被他赶上了。
“此行危险,你没有武功,跟来只会拖累我们。”颜雪冷冷道。
范继祖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但终于尽数收起,“我知劝不动你,但你有危险,我便不能不理。”
林婉儿却不依不饶起来,“没有武功又如何?继祖没有武功,举手可救数人。林大哥和颜雪都是当世高手,最后不都被完全不懂武功的我救了?劫官银不仅需要武力,更需要智慧。”说完点点自己的脑袋,那模样似乎煞有介事,眸底却分明玩味。
话一出口,众人皆惊。
林翼然乍听此言,见颜雪穆灵神色皆变,知颜雪口中的大事,便是此事,故而惊讶。穆灵是惊于如此大事,竟被林婉儿如此轻巧说出,而颜雪万分诧异,已忍不住脱口问道,“婉儿姐,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话未说完,众人更惊。原来颜雪并未与林婉儿透露此事,那她到底如此得知?
林婉儿笑笑,虽是回答颜雪问话,目光却直指范继祖,“运输官银的路线每年不同,而且极为隐秘。你们辛苦探得官银走向,难不成是为了护送官银进京?”
范继祖赧然回视,知道自己的小心思逃不过林婉儿的眼睛。刻意向她透露官银信息,便是知她能够猜到。有她支持,他才能安稳地留在颜雪身边,而不需担心随时被她甩掉。此行颜雪对他瞒得紧实,若非门中人对毫无武功的他殊无防备,他亦不能探得一丝半角。
这样费尽心思地跟在一个冷面女子后面,确实足以为人笑柄。但他既然已经决定护持她一世,便不能放任她置身险地不理不顾。上次她身受重伤,有林婉儿搭救,那下次呢,下下次呢?每每想到这里他便寝食难安。劝她远离是非只是奢想,他能做是,只有守在她身边。执念一下,她的冰冷,世人的嘲笑,自身的恐惧与怯弱,便都不再重要了。
心念流转,终在彼此的眼里读懂了对方。
林婉儿不无感慨,她终是不曾错看于他。范继祖外表柔弱,心却刚强,惟有这样的厚实与温暖,才有资格拥有颜雪的心。
只是,为了成就两个人的感情,一定要有人牺牲什么吗?
“鸿门并不富足,但亦不能算贫寒,你们劫官银,所为何用?”林婉儿收回心思,严正以问。既然已经决定插手,自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