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八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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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八万里-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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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诗里看,苏东坡在春天来新登镇,诗句的描绘端的是精确,或许去富春江,要春天或者秋天罢,我觉得如果骑摩托车游,也有一种味道,去富春江的公路上,摩托车也不少。说到后两句诗,真是确有体会。我因到一农家去讨水泡茶,恰女主人在灶间炒菜,雪里蕻炒鲜竹笋,在柴灶上的大铁锅里炒,微微的雪里蕻的酸味弥漫,鲜竹笋斜切成片,雪里蕻也切得非常细小,在那微酸的空气里,饭香,菜香,还有柴草燃烧散发的气息,我就迈不动腿了。不论是这般的炒,还是煮汤,或者加黄咕丁鱼煮鱼汤,都是上品菜啊!新登这地方,叫黄咕丁鱼为汪刺鱼,据说在葛溪上面的岩石岭水库中有,葛溪是新登镇重要的溪,从岩石岭水库下来,那岩石岭水库在青山白云间。
  我们去找了一个农家菜馆,这个馆子有空调,桌为排档一样的方桌。里面已经有一桌当地人在吃,他们说话,我听起来像说天书。方言这事情,好像跟菜系差不多,南方方言多,菜系也多,华北就只有一个大方言,因而华北的菜也几无区别,尤其他们的口味相近。可以推测,一种方言应是一方移民,他们保留了一种话,也保留了一种味觉,历经时光漫漫,却无改。新登的馆子点菜,不看菜谱,它有一个专门的点菜间,点菜间里,陈列着各式菜的半成品,都已装碟或装钵,用保鲜膜覆盖着,上面的标签写着菜名和价格。照例我要承担点菜工作,这劳苦辞不掉。我第一眼就看上一盘椒盐小鱼,此鱼绝对是野生,在京城一直吃养殖鱼,对野鱼的渴望,往往化成绵绵的乡愁。然后,又点了炒竹笋、排骨、红烧豆腐等。
   。。

江畔何人初见月(2)
椒盐小鱼是新登镇特产。向厨房的老先生打听,他说新登人叫这鱼为石板鱼,生在葛溪。石板鱼可以红烧、清蒸,我点的这道为椒盐干炸。它被裹了一层湿面粉,炸至焦黄色,上面撒椒盐,装在一个精制的半球状竹篮里,端上桌,率先就吃它了。油炸石板鱼,且也不是特别干,所以肉还鲜嫩,只是头尾有些枯焦,恰好可以整吃。然而,也可以轻轻拨开粉层,品尝纯粹的鱼肉味道,此味清新,沾了些面香味,一种质朴的乡野芬芳气息,从潺潺流水的山溪到烟火弥漫的灶 间。正是江南之夏的小小燥热,有富春江畔的微细暖情缕缕。吃椒盐石板鱼,喝冰镇西湖啤酒,乘车的些许疲乏皆去。
  新登啊,新登的月亮好明。新登离了富春江很远,酒后独自出门,在新登的街上漫步。喝酒时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湿润,风柔柔地吹。远远地看到开迪停在车场,转身向着葛溪的方向眺望。那葛溪,也要汇到富春江去的么?便又想起张若虚,那《春江花月夜》,正是这样的时机,或者也可以吟咏: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若是此时,谁人以琵琶演奏,那却是一种美境。新登小镇上,街上已经没有行人,橙黄色的路灯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弥散性闪耀一些金灿灿的光丝。应该是夏江了,终归为富春江,总让人以为它是一江春水,那柔波里,有无尽的情意荡漾。月明如洗,间或有一辆过路的车疾驰,胶轮在湿润的路面擦出丝丝的声音。如新登这样的江南小镇,一生中也只有一回这样的小住吧?或者也只有苏东坡,会在这个小镇上作诗记游。车旅时光,只道大跨度的奔走,从黄浦江,到富春 江,前几天尚在夜黄浦江听那粘着潮音的汽笛,今番在新登小镇上,品味孤独的宁静。山影重重,逝水无波,只在记忆里,留下新登如洗的新月了。
  

收绿豆的老人
天上有些碎叶般云朵,太阳从云边射出光来,勾勒出一枚金枫叶。秋天的田野,芝麻已经落尽叶子,芝麻荚由黄色转向褐色,地边苍耳枝头结着青色带钩的苍耳子,艾蒿披着花绒毛,洋姜花像小葵花开得黄灿灿;还有野莴苣开着野菊似小白花,篱边的木槿开着浅紫的木槿花;牵牛花攀援坡坎上,玉米吐了紫红须,红蓼装点紫白色路边风景。黄荆山与水堰间有一片林,林边散布淡淡青岚,球状树冠和扇形树冠的大樟树,错落交织,枝叶茂密,弥漫淡然悠远的樟香。樟树间有一行水杉树,它们像一组朝上的锐角三角形;高的樟树上,立着三只白鹭,树下有两头大黄牛和一头小黄牛在吃草。太阳躲在云中,一条两耳呈披针叶向前探伸的黄狗站在土坡上眺望,间或打一个喷嚏,斑鸠在密林里咕咕叫着飞来飞去。
  忽然谁人喊了一声。我扭头看,坡坎上绿豆地蹲着一人,蓦然看去,像一顶草帽扣着个灰蓝色布袋,人蹲成了一团。他抬头又喊了一声,我确定在他喊我,就走过去。他见我来,抬头笑笑,草帽下露出大半张脸,脸上挂着很密的猫须纹。他移动了下位置,绿豆秸挂着他的灰裤,他脚上穿黑灯芯绒松紧布鞋,脚杆肤色像穿了深棕色袜子。一个老人,蹲在杂草丛生的绿豆地里拔绿豆秸。我说:您喊我吗?他说:你又来走路啊?绿豆熟了。
  我停下来,爬上坡坎,坡坎上面一大片地,种有玉米、红薯、芝麻和绿豆。老人已经拔起两堆绿豆秸,绿豆的针形圆荚呈黑色,边上有一个浅红色塑料盆,盆中已经装了一些绿豆荚,有些绿豆从炸开的豆荚跳出来。地边还有一簇红艳的鸡冠花。
  绿豆,我想,这是绿豆。我蹲下来,把右手的折扇换到左手,帮老人拔绿豆,将豆秸拔起,该是一年最后一次收绿豆了。老人说:老历九月十五到没有?我说:没有到吧?才过了中秋节呢。老人说:九月十五就种油菜了。我说:能种多少油菜呢?自己榨油吗?老人说:够吃吧,10斤油菜籽拿去换3斤菜籽油。我说:您这多绿豆施多少肥?老人说:绿豆百什么都没有瓮。瓮,乡语,百什么都没有瓮,是指什么肥料都没有施。瓮,瓶也,(《广雅·释器》),即汲水器,抱瓮而出灌——《庄子·天地》。乡语翻译起来得费点事,老人的意思,他的绿豆是绿色食品。我估了一下地,约有三分面积,镶在邻家的玉米和芝麻地中间,西北有一块红薯地。我想问一下收成,说:您这块地总共能收多少绿豆?老人说:够吃差不多。我又问了一句:准确地说能收多少绿豆?老人仍以“够吃差不多”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能卖到好价钱,两块钱一斤,最低一块九。
  农民对计量都不感兴趣?我有些失望,我接下来问老人其他一些信息:够多少人吃呢?老人说:我一个人。拔着绿豆秸,抖去根上的泥土,码到一堆。绿豆好吃呢。老人见我一脸失望,就转移话题:绿豆面好吃,把绿豆浸胀,下面条吃,又融又鲜,这种新鲜绿豆下面最好吃了。老人谈吃的时候,仰起一脸天真,他脸上的猫须纹刹那间舒展开,月岁镂在那里的沟坎平坦多了。
  绿豆煮粥好吃。把新鲜米和新鲜绿豆放锅里煮,煮融了加糖,又甜又鲜。老人笑着,枞树根样的手指从绿豆秸上摘下一个豆荚,用拇指揉开,掌心便跳着五粒新鲜绿豆。看看,这个绿豆煮粥加白糖,好吃啊。老人有了好心情,好心情跟好吃相关吧!老人又说:这块地也能种包谷,把包谷米磨碎,煮成糊糊,加上打过霜的小白菜,放猪油和盐,那个味道也好吃啊。老人扬起手,指着邻地的玉米。我说:这块地种包谷,能收多少包谷呢?啊啊,种包谷那也够吃。我忽然发现, 老人似乎不是对计量粗疏,像是刻意回避对收成数据的表述。
  您种稻子吗?我忽然想起附近没有水稻田。不种。老人说:没有水稻田,去买米吃,大队给我30块钱退休费,买米够吃了。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补上一句: 现在农村里吃的够了,就是没有国民经济。老人这句话说得真棒,他一个人,可能是五保户。我说:您是五保吗?老人说:不是五保,五保就不操心了,什么都有,不用砍柴烧了。我说:您还砍柴?老人说:砍柴,烧气贵呢。
  说话间,绿豆秸拔了近半,我有些不甘心,居然没有问出绿豆的产量。就说:您说说这块地到底能收多少绿豆?老人被我问闷了,他好半天没有吱声,我却一边拔绿豆秸一边等着他。忽然,老人直起腰,搁下手中的豆秸站起来,指着天上的云朵说:你看那云,那上面也有人住呢。我说:我不信,那里没有人。老人说:有的,那上面住的人比地上人高级。想一想,老人是被我问急了,他为什么一定不肯回答产量呢?
  老人挪到地角,从那边开始拔绿豆秸。沉默了一会,老人说:我也加入过工会呢,五七、五八、五九年,我在冶炼厂上班。冶炼厂是当地的大厂。老人当过工人?也许,工厂离这里不远。我说:为什么又不工作了呢?老人说:我犯了法,对一个女青年犯了法。老人说起这事,让正想离去的我兴奋起来。老人说他74岁了,谈谈当年的风流韵事,那总是有趣味的。我说:那个女青年还见到过她吗?老人说:她现在在老下陆,她是工人阶级呢。我说:你为这事情后悔吗?老人说:喝水?他把后悔听成喝水,我又重复了好几句后悔,他却坚持说喝水,地方方言,后悔与喝水是谐音。我发现,每到老人不愿意回答时,他就想办法把话题岔开。
  我还当过解放军,在上海吃过饭,你信不信?老人站起来,他一脸笑,左手抓着一把豆秸,右手往北一指:那边是英山、麻城,那边是上海,那边是福建、台湾,再那边是日本,我去过福建。我说:你去过日本吗?老人说:日本没有去过,他们来过一次,给我吃过甜点心,那时我小。
  老人当过军人?我有些怀疑,我说:您哪年当的解放军?老人说:1974年,我参的军。老人说他1974年参军,我相信这里面有假,我说:您多大年龄参军?老人想一想,改口说:我是1949年参的军。我说:哪个军?四野吗?老人说:都要参军的,今年还有人参军。老人又开始岔话了。我想,问不出收成 了,我把折扇插在裤腰上,拍拍手上的泥。
  你是乡里的干部啊?老人见我要走,就反问了一句。我摇摇头表示不是,我发现老人的眼睛里有些困惑,又补了一句:你就是乡干部。
  我离去时,老人开始摘豆荚。
  

雾江南
大雾弥漫,白茫茫笼罩了窗子、门和门口的路径。雾柔凉,洁白,细密而飘渺,如晨光漫溢,晓露飞扬,江南早春缭绕枝丫。天际、山冈和田野皆于雾色中消隐,麻斑鸠立在青葱湿漉的樟树枝上,或抖动翅膀啼鸣,摇落樟叶串串晶莹水滴。江南大雾,雾锁长江,天水一色,山川一统,太阳像一个迷失的橙子。
  羊年初八,去挖荠菜,包春卷,寻心里面喜欢的美食,又可细观风景,就拎了小篮,带上相机和观察小植物的放大镜出门。一夜细细密密的春雨,洗清节日红尘,门口广玉兰宽厚叶面有一层霜白,丛竹叶尖挑着一粒晶亮。雾影朦胧,东方山重重叠影浓淡相间,田野上油菜花消融于雾,大团柠檬黄濡染晨间,小风轻轻把它拉长,或展平了。茂密的樟树、杉树、松树和水竹次第呈现,苍郁几许,骨立昂然。
  荷塘浅滩菰立几束枯黄,一方亮水,倒垂陈荷,枯茎虬曲,以三角弧线弓悬一束朽荷,一半水上,一半水下(菰,禾本科,花茎经黑粉菌侵入刺激细胞增生肥大嫩茎,曰茭白)。春天了,铁线般柳丝上的冬眠芽苏醒了,艾的老根上绽几朵新绿。艾叶有四个裂,呈五瓣生,初瓣上有四至五个尖,二瓣的尖数递减,端瓣上为一圆弧两小尖,此便构成了对称的多角形艾叶。一种儿时叫太阳花的肥叶植物贴地而生,它有些像马齿苋。苔藓也开花了,苔藓是大地表层的绒毛,一抹淡然绿意,少许清新。苔藓叶子在半毫米至一毫米长,如新生麦苗一簇簇地生长,离开放大镜便显绒状。苔藓还生一些阔大叶子,其形如芦荟,叶长者可达两毫米。阔叶间长出花茎,花茎长三至五毫米,状如蒜薹,开花便若一只锯去二分之一的椰碗,内装一粒种子。椰碗直径约半毫米,琥珀色,种子落后,空望苍天。苔鲜的叶尖尖上,都有一粒小的雾珠。
  雾抹平了马家堰水库,铁路浮出云端。一列火车从山坳新鲜钻出,车身洗得绿,车窗洗得白,湿漉漉破雾而过,车轮辗击钢轨的音响经由大雾过滤,锐声消匿,和声婉转畅舒,随之火车穿雾而去。山坳上的雾遂起伏弥漫,波迭翻转,云涌涛飞,攀援山腰簇簇丛林,漫卷石灰石裸岩,山顶上浑圆的岁月。心中有情绪激荡而起,悠悠然回响火车之声,久久。它湿润、柔和,在旷阔的原野浮升,回旋,牵走了雾中一些什么。静谧飘回山坳,清凉依旧。溪水激溅的流淌声,与山雀子啼鸣交融。
  雾乡村传来一阵鞭炮声。雾悉数闷掉了鞭炮的猛烈与脆响,还原为卟卟的旧历年音色。放蜂人将长方形的蜂箱码成一个长方形箱阵,蜂箱盖上了防水塑料薄膜,一条白狗站在蜂箱离路最近的边上,它壮实敦厚,短耳粗腿,警惕地盯着路口。放蜂人的小棚屋靠在大樟树下,樟叶凝聚的水滴嗒嗒地滴落在棚屋顶,一只小黄狗“汪汪”地叫着冲着一只灰猫发怒,小黄狗的叫声在雾里变得单调而苍白。这是一片村庄与田野之间的树林,它有樟树、木子树、杉树、竹子、泡桐树、梧桐树、槐树、橘树、花椒树、枸杞藤、枫树等等,雾水凝集的林子里,雨夜般沙沙。雾朦胧鸟朦胧,林中的鸟雀在雾里穿梭,翅膀拍打湿润的空气和跳动枝头的声音,啼鸣以及争斗的声音,皆朦胧在雾中。鸟类是迎春使者,八哥的叫声嘹亮,画眉的叫声婉转,腊嘴的叫声刚猛,白头翁的叫声唠叨,麻雀、山雀、小黄雀等的叫声散乱而零碎,惟有林中全鸟类团结起来,才有一个鸟交响乐团在白雾幕帷中的演奏和歌唱。
  音乐在叶子上跳动。樟树过冬的叶子被赤红的叶茎举着,心形的乌桕叶有白的叶脉,桔叶由一长两短三枚卵叶组成,花椒叶有一个长的叶柄,三对条形的叶子对生,柄尖有一长叶,故一枚大叶子上有七枚小叶,每小叶的叶面叶背各长两根刺,叶子对生的柄上有一枚大刺,暗红色。雾中的叶子,舒展着已经洗亮的春天。还有竹子。竹叶分五对叶子对生和四对叶子对生,也有三叶共生,然其中必有一枚卷叶未展,展齐了仍是四叶对生。竹叶布满波纹,且有锈斑点点。
  走出林子,雾淡了些,太阳红了,似极嫩的荷包蛋的蛋黄,风从东南来。柔软的田塍上,笔立枯艾、狮毛草及一些叫不上名的蒿类,它们立着一个冬季。田间长着蔬菜,一大片红菜薹开花了。春天了,它们老了,紫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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