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孤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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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孤鸿-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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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能将他怎样?即便不提吕不韦为相时的呕心沥血,他于我亦有教养之恩、拥立之功,倘无确凿的通敌证据,我怎能对他痛下杀手?!

  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旁侍立的李斯轻轻吐出一句:“陛下,可还记得那公孙鞅么……”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对啊,我怎么忘记了这个典故。

  公孙鞅即后来的商鞅,他本为卫国公子,后流落于魏,成为魏国宰相公叔痤家臣,甚得器重。公叔痤临终前对魏惠王说:“公孙鞅年少有奇才,可任用为相。”又说若不能用,就杀了他!可惜魏王不听。于是公孙鞅转而去秦,与雄才大略的秦孝公畅谈变法治国之策,被孝公重用,变法十年,终于打造出一个强大的秦国。

  如今的吕不韦,谁说不会是又一个商鞅呢?!

  想至此,我不再犹豫,命令李斯拟旨:吕不韦贵为秦国文信侯,却与六国暗通款曲,谋我大秦,殊为可恶!着令其回咸阳谢罪,家属门客皆流放蜀地。此道旨意由李斯亲去颁布,并派王贲带两千禁卫随行,一定要将吕不韦“请”回咸阳。同时秘传一道旨意给洛阳令,若吕不韦及其手下抗旨,可发兵诛之!

  意料中的反抗并未出现。李斯回禀,从接旨到回京,吕不韦面色一直平静如水,仿佛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倒让如临大敌的王贲等着实意外。不过,他只有一个要求:一回京便要面见圣上。

  屏退了手下,我心绪复杂地望着这个曾经的相国、仲父。他已然没有了昔日的端然大气,凛冽威仪。坐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一个面色憔悴的布衣老者。唯有一双眸子还炯炯有神。

  沉默了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然而语调铿锵。

  “倘若老夫没有妄揣圣意的话,”他眯起眼睛,“老夫此行,恐怕是有来无回吧?”

  我冷笑一声,权当默认。

  “呵呵,”他竟然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捋一下胡子,打量着这座大殿,悠悠道:“老夫发迹于此,显赫半生,如今亦终结于此……这就是命吧!”

  我正色道:“吕不韦,秦国赐你爵位封土,你却与各国暗中往来……”

  “好啦好啦,”吕不韦一笑,摇手打断我,眼神中满是悯然,仿佛慈祥的老父看穿说谎的孩子,“陛下,此刻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无需如此……唉,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想必你我都明白吧……”

  我心中益发恼怒,却是无言以对,只得恨恨瞪着他。

  “老夫知道陛下之忧,亦深以之为然。最亲近的人,往往也会变成最可怕的人。故而,为消陛下之虑,老夫并不惜这一死……”吕不韦抬起头,恻然道,“但求陛下天恩浩荡,放过老臣家属,令他们不必迁居路途险远、气候恶劣的蜀地……老臣虽死亦无憾也!”

  吕不韦重重叩头,须发皆抖。我一时恻然,便叹气点头。

  吕不韦大喜,又叩头数下,方正襟危坐,微笑不语,静待处置。

  我叹息一声,便欲呼唤卫士来将他带走。忽然心里一动,俗语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如我借此之机解开积压心底多年的谜团……

  我酝酿多时,才缓缓道:“吕不韦,朕已如你所愿,法外开恩。朕亦问你一事,你当如实讲来。”

  吕不韦淡然一笑,道:“陛下问吧,老夫知无不言。”

  “我祖父和我父亲,二人之死,你……可有牵涉?”我盯着吕不韦的眼睛,期待着他心慌意乱地躲闪。

  吕不韦略一沉吟,沉声道:“有,也没有。”

  “此话怎讲?”

  “此中渊源,我想……陛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看我一眼,语气古怪。 

  “不,朕定要知道!”我斩钉截铁,直视着他。

  吕不韦深深注视着我,眼神里满是悲悯。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调里充满无奈和疲惫。“庄襄王之薨,老夫参与其中;孝文王之薨,老夫亦知详情。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人,就是——华阳夫人。”

  我暗自一惊,更加专心听他说下去。

  “十二年前,华阳夫人得知庄襄王意欲传位于次子成蟜,便传密旨令我入宫定计。老臣力主劝说王上收回成命。老太后她……”吕不韦眼神一黯,“她的意思,王上决心已下,坚如铁石。与其空费唇舌,不如……一举而绝后患!……”

  听到此,我心头怦怦直跳,咽下一口唾沫,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吕不韦咧嘴一笑,语带轻嘲,“庄襄王便醉酒而薨了。”

  ……

  原来,我的父亲就这样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死于义母之手。

  数年前,她接受吕不韦的游说,一手将他扶上太子之位;数年后,她拒绝了吕不韦的建议,一手将他拽下王位。——倒也公平。

  我叹息一声,又问道:“那,我的祖父呢,他……”

  “孝文王之薨,与老夫并无关系,依然是华阳夫人的主意。”

  啊?!

  吕不韦没有在意我的惊异,继续沉浸在回忆里:“十五年前,昭襄王薨,五十余岁的太子安阳君即位,便是孝文王。身为王后的华阳夫人本应高兴才是,可惜并非如此。那孝文王另有新欢,华阳夫人恩宠不再,甚是心焦。为防变故,她与义子,即你的父亲,后来的庄襄王密议一番,搜罗到一种健体滋补之丹药,进献与国君。孝文王夜夜临幸美人,正感精力不支,见此灵药,自是大喜。谁知那金丹实系*,药性强烈。孝文王连服三日,便薨在了宠姬的榻上。……因顾及王室颜面,故而发丧时对外乃说王上死于心疾。嘿嘿……”

  吕不韦嘿然而笑,甚是感慨。

  我却是内心奇寒,沮丧无比。原来慈祥有加的祖母华阳夫人却是这般工于心计,心狠手辣!

  我犹豫半晌,终于问出了那个令我羞于启齿的疑惑:“你……你到底是朕的叔父还是……还是……还是生父?!”话一出口,我便感到一颗心怦怦怦,直欲跳出喉咙。我死死盯住面前这个男人,他曾让我像对父亲那般敬爱、信赖他,也曾令我恨之有若仇敌……

  吕不韦的身子一震,定定看向我,目光复杂,似悲似喜。

  一时间,我感到时光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叹一声:“这……重要么?”

  “对,这很重要!”我内心焦急,大声道。

  吕不韦又是一笑,摇头不语。

  “快说!朕命你快说!”我恼怒地厉声怒喝,嘴唇微微颤抖。

  他深深看我一眼,探出身来,意味深长道:“不,这并不重要,陛下。”随即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双目半瞑,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见他索性沉默,我气急败坏,喝令卫士将他拖下去,却突然见到吕不韦嘴角溢出一丝血痕。我大惊,急命卫士查看。王贲以手搭他脖颈,片刻后,又掰开嘴巴嗅一下,摇摇头,回禀道:“陛下,相国……吕不韦他服毒自尽了。”

  不知怎地,我内心竟然一阵轻松。挥挥手,命人将尸身抬走,我长舒一口气,站起身,跺一跺麻木的双脚,心道:“嗯,内忧既除,该是挥戈东进,平灭六国的时候了!”

韩非
“韩、韩非……觐见……秦王、王……王陛下。”

  我忍住笑,认真打量一下跪在我面前,其貌不扬的韩国使者。

  他就是韩非?……朕不惜倾国攻韩换来的人才?我在暗中摇头叹息。

  “平身吧。”我淡淡道,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失望。

  “韩非谢……谢……谢过秦王。”这下,几个大臣也掩口失笑。

  李斯不动声色地看着,并未向他的师兄打声招呼。

  大约一年前,我在苦苦寻求治国之道时,无意中读到这样一些令我眼前一亮的文字: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

  “好!”我击节赞赏道:“当真好文字啊!李卿——”

  “臣在。”李斯自暗中走出来。

  “这些文字出于何人之手?”

  李斯扫了一眼,蓦地笑道:“陛下,此人名叫韩非,乃韩国公子。端的巧了,他正是在下的师弟。”

  “哦?”我兴趣盎然,“说来听听。”

  “陛下,臣尚在楚时,曾师从荀子。荀子名讳为况,赵国人,游历于楚,被春申君聘为兰陵令。这韩非慕名投师之时,臣已经入室一年了。”

  “朕看这韩非为文说理,条分缕析,头头是道,端的是个人才!更兼其于治术人心能洞幽烛微,深得朕心。嗯,这样,李卿可想个法子,将这韩非请来。——朕要重用之!”

  “是。”李斯恭谨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李斯亲书一封,劝说师弟入秦。不料韩非虽然很不得志,倍受权臣排挤,却依旧忠心耿耿,眷恋故国。无奈下,我只好采纳李斯之谏,以武力攻韩,迫使韩王安交出韩非。于是,在秦军长驱直入,迫近其都新郑后,韩王安任命韩非为使节,入贡大秦。

  “韩非,此次入秦,意在何图啊?”想到其人汪洋恣肆的文字,我还是提醒自己,人不可貌相。

  韩非点头:“陛、陛下,韩非此来,目、目的有二、二……”他努力笑笑,说得很吃力,“一来,是代表我王输诚:我国愿对、对、对秦称臣,换取兵火消弭;二来是……为秦之统一大业献、献计。”

  “哦?”对于后者,我颇为意外,不禁转头看了李斯一眼。李斯比个手势,示意我听下去。我便对韩非笑道:“那就说来听听吧。”

  韩非施礼,却闭口不言,低头酝酿了半晌,才比较顺畅地道出来意。

  “韩非浅陋,却也看出陛下之志,意在并吞宇内。我国地处四战,又接壤秦国,乃首当其冲之敌。我韩王不欲百姓流离,民生涂炭,故愿主动称臣,换得秦军离境。并且我国愿惟秦国马首是瞻,出兵助秦。”

  我感到好笑,我堂堂大秦,还需要一个弱小的韩国出兵相助?

  “韩非,你说——老虎需要老鼠的帮助么?”

  韩非一窒,面红耳赤道:“陛、陛下,韩国并并并非老鼠……”因为着急,他结巴得更厉害了。“况、况且,纵使老鼠多……多了,也未尝不……不能咬死老虎……”

  我一挥手,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朕不和你辩。”其实我心里暗笑,朕不能欺负口吃的人。“灭韩乃朕之大计,无可更改。你还是说说你想为朕献上的统一之策吧。”

  韩非施礼,急道:“陛、陛下,韩王愿放弃全国土地,惟留百里封国,以保宗庙!还、还……还请陛下恩准!”

  我看看这个拙于言辞的才士,内心微叹,沉思一下道:“好吧,灭韩与否,暂且不谈。朕现在想知道你对统一之业有何妙计!”

  韩非闻言大喜,叩了个头,说话也流畅许多:“陛下,当前之势,秦邻赵、魏、韩、楚,以我韩国最为弱小。赵国如今会盟魏楚两国,并派出密使联络燕国、齐国,妄图复行合纵,以对强秦。若任其如此,则于贵国大大不利。故而,依韩非之计,陛下可先攻赵,以恐诸国。若赵国覆亡,则合纵破灭。秦师再乘胜追击,将燕齐二国收入囊中,继而挥师灭魏。此时,我王会倾举国之力,襄助秦国攻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不结巴,对韩非来说确属难得。他勉力一笑,恳切道:“当五国尽覆,只需陛下一道谕令,我王允诺,定将全韩拱手奉上。……只是,还望陛下恩赏百里土地,以存韩氏先祖宗庙……”说罢叩头。

  唉,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保全韩国。望着这个苦心孤诣一心保国的韩非,我心里油然而起一股恻隐,还有钦佩,招揽他的心思更加强烈。遂温言道:“韩非,朕感于你对故国一片苦心,便纳你之言,暂停攻韩。”

  “韩非替……替韩王谢、谢陛下!”韩非满面喜色,颤声道。

  “嗯,韩非,朕很是欣赏你的才华,想留下你效力于秦……如何?”

  韩非顿时一呆,为难道:“陛下,臣为使者,还、还要回去复、复命……”

  我大手一挥,道:“欸,让副使回去复命即可!”

  韩非面现难色,吭吭哧哧道:“陛下之厚爱,韩非感恩不尽。但是在下才疏学浅,实非良才,恐有负陛下……”

  我大为不悦,这明显是敷衍之词。遂板起面孔道:“韩非,朕要灭掉韩国,不过举手之劳也,何况要留下区区一个使节?!你是聪明人,这点不会不知道吧!”

  韩非默然。

  我微微一笑,趁机道:“但是朕亦知晓,士可杀之不可辱之。故而,朕不想用强,而是请韩非先生你留下来,朕奉你为上卿。……朕知道你在韩国倍受小人排挤,请先生放心,在朕这里,没有人胆敢如此!”我笑吟吟看着韩非,“……如何啊?”李斯双眉一跳,不动声色地看着韩非。

  韩非苦笑一下,恳切道:“承蒙陛下厚爱,韩非不胜惶恐,本应欣然领命……可是,陛下,韩非身为韩国宗室,恐怕不便报效秦国……乞望陛下谅解。”

  我心内暗怒,这韩非怎的如此不识抬举。我如此诚挚招揽,他却三番五次退却。但是想到此人才华,我强捺火气,沉声道:“韩公子当真不愿留下来?”

  韩非汗透重衫,还是一咬牙道:“尚乞……陛、陛下恕罪!”

  “是啊,陛下。韩非心系故国,我看,还是莫要勉强了吧。”突然,李斯插上一句。韩非感激地看了师兄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李斯要为这个师弟说话?我脸一沉,便欲发作。却见李斯一笑,慢条斯理道:“陛下,不若您就采纳了韩非的妙计,放他回去,帮助韩王练兵筑城。待咱们大秦打败赵国,打败燕国齐国魏国楚国……纵使胜了,也是元气大伤。到那时,秦韩之战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呢……”他笑吟吟看向韩非,“是不是啊,师弟?”

  我又惊又怒,看着韩非冷笑不止。

  韩非已面无人色,急道:“陛、陛、陛下……韩非实、实非此意……”急切之下,更是语无伦次。他气急败坏地怒视李斯,却无可奈何。

  我冷冷道:“来人,将韩国使者待下去——好生招待!”

  夏日的御花园,群芳争艳,煞是美丽。

  但我却无心欣赏。

  韩非已经滞留于秦半个月了,我实在头疼如何处置他。心情烦乱之下,我独自在此漫步。

  这时,李斯匆匆而来。向我禀报:已经派出使节队伍,内中暗藏说客与刺客,奔走于各国,破坏合纵。我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李斯眼神闪烁,道:“臣请陛下观一奇景。”

  哦?我大为好奇,跟着他来到一棵树下,却见是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在搬家。我哑然失笑,这就是奇景?在邯郸的时候,我可没少看。

  李斯不动声色,挽起袖子捏起一只蚂蚁,在我眼前一停,然后走开几步,将之放在地上。我纳闷地看着他,却见他比了个“请君上眼”的手势。

  只见那小蚂蚁在一阵慌乱后,开始迅速爬向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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