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孤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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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孤鸿-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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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过头,凝望着渐行渐远的邯郸,那遍体创痕的坚厚城墙,正无言地目送我们。刹那间,我心中竟涌起一阵莫名的伤感。别了,邯郸。在这里我虽然过得很不快乐,但它毕竟挽留下了我的童年。

  但是,邯郸带给我太多的痛苦记忆,我发誓再也不要见到它。孰料若干年后,我会以征服者的身份沿着这条路再次踏上这块土地。

  一路上,母亲很少开口。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无聊地望着窗外单调的风景。初时尚显新鲜的山峦树木逐渐变得乏味乃至面目可憎。沿途人烟稀少,走过很长一段路后才能看到不知名的残破的村庄,半死不活地戳在那儿。村口几个拖鼻涕的孩童不约而同停止嬉戏,飞奔到路边,饶有兴趣地望着远道而来的大队人马,兴致勃勃。但立刻就从村子里冲出来一群惊慌满面、衣着破烂的女人,把莫名其妙的孩子们拖走,有几个不听话的小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几巴掌,换来一阵阵响亮的哭叫。

  我看得有趣,忍不住吃吃而笑。母亲却静静望着那些蓬头垢面的妇人,神情中浮现一丝凄然。

  除了吆喝牲口,那些面孔粗犷的军兵也很少说话,只有达达的马蹄声和衣甲兵戈的撞击声有节奏地响着。这声音单调得如同窗外风景,直令我昏昏欲睡。

  这一日,来到一座雄关之前。母亲说,这是函谷关,乃是通往咸阳的咽喉。我生平初次见到如此雄伟险要的关隘,两边森然屹立着巍峨险峻的石壁,峭壁当中嵌着一座铁青色的雄关。高大厚实的城墙是用无数的条石砌成,城砖之间严丝合缝。关城上旌旗猎猎,军士们剑拔弩张。车队停下来,不一会,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个个粗壮的、黑红脸膛的关中大汉手持耀眼夺目的兵器,挺胸昂首,立于两侧。我们在林立的戈矛中间穿过关口。

  这座关隘,这些士兵,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听母亲说起过,就是这些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秦国将士,在几年前,把赵国四十万精锐甲士悉数坑杀,把邯郸城围得风雨不透!

  秦军……令天下震恐的秦军!我顿觉热血沸腾,一种发自心底的骄傲涌上心头:这些百战百胜的秦军,属于我父亲的故国!我的身上流淌着秦人的鲜血!……

  我忍不住再一次回头凝视夕阳下那巍然傲立、扼守险地的关隘,我要把它刻进脑海。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叔父
车队驶入咸阳,已是两日后。穿过高大的城门,我的眼睛就不够使了,宽敞平坦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吆喝叫卖和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都是那种抑扬顿挫的关西口音。饭菜吃食的香气逸满街衢,逗得我直欲流下口水。

  这里人的穿着不像邯郸那样华美鲜艳,但是干净整洁。人们走路的样子也不似邯郸人那样姿态飘逸——听母亲讲过一个笑话,有一个燕国人慕名到邯郸学习走路,不但没有学会,反而连原先走路的样子都忘记了,怎么走都别扭,最后只好爬着回去——但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劲道,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都是那样的朝气蓬勃。这一切都令我兴奋、好奇,目光流连。

  忽然,车子停住了。片刻,有人轻叩几下车窗,母亲脸上泛出一丝喜色,迅疾领我下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躬身施礼:“属下奉命迎接太子妃和世子。”声音很轻,透出无比的恭敬。见母亲颔首微笑,那年轻人唯唯退下,一招手,一驾更加华丽气派的马车徐徐驶来,稳稳停在我们面前。年轻人打起帘子,待母亲和我上车坐好,他迅捷地登上车,吩咐御者道:“去溧阳宫。”

  我很纳闷地问母亲:“娘,我们这是去哪里?为什么要换车呢?”

  母亲抚着我的头,笑道:“没事,我们这是去见你父亲。” 

  父亲!…… 

  长年以来,父亲这个称呼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好像云雾笼罩的太阳。我甚至记不得父亲离去时的场景。母亲说他和叔父走得很仓猝,甚至来不及穿上鞋子。因为当时生死攸关。母亲说他面容英俊,身材魁梧,是个很惹人注目的公子。说这些话时,母亲目光悠远,似在回溯往日。我对父亲,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恨他,自记事起,就有人骂我“关西野种”,这一切皆缘于他的仓皇离去。然而我又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在梦中我都会看到他,但是他从来只是高高大大的一件衣服,没有面孔。

  听说要去见他,我很兴奋,也有些惴惴不安。他会是什么样的呢?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呢?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呢?

  马车停在一处气魄宏伟的宫殿前。那个年轻人引领着母亲和我拾级而上。又长又宽的台阶好像走不到头。当我气喘吁吁地上到最后一阶时,发现在几十步远的地方,立着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我的心一阵怦怦乱跳。他,就是我的父亲吗?!

  那个中年人看到我们,大步走过来。母亲的双颊泛出红晕,她的嘴唇颤抖着,眸中淌下两行泪水。那个中年人神情也是异常激动,他紧走几步,抓起母亲的双手,哽咽道:“你……你受苦了!”

  母亲终于忍不住悲戚,痛哭失声。那个男人轻声安慰着母亲,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泛出一丝润润的光泽,他的胡须不长,但是很浓密,他的身材很高大,所以只好弯下腰来宽慰哭个不停的母亲,他的语声很轻柔,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的声音很悦耳,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这就是我的父亲吗?我不知道该不该叫他一声“爹”,只好默默看着。而那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过了会儿,母亲擦擦眼泪,笑着说:“你看我……唉,政儿还在旁边呢。”母亲转头对我说:“政儿,这是……”“爹!”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我以为他会笑着答应一声,然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想到这里,我有种要哭的感觉。出乎意料的是,听到我这样喊,母亲和那个男人都是一愣,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母亲急忙说:“政儿,不可乱叫!他……他是你的吕不韦叔父。”啊?!我一时呆住,脸上火辣辣的。我仔细看了看这个男人,身材高大挺拔,相貌堂堂,分明就是母亲描述的那个样子嘛!怎么会不是父亲呢?我不解地看看母亲,看到她催促的眼神,我低下头,叫了一声:“叔父。”

  叔父蹲下来,眼睛里饱含笑意。这微笑如同和煦的春风,让我心里暖暖的。他蹲下来,拉住我的手,又抚摸着我的头,不住上下打量我,眼神里满是慈爱。我听到他喃喃自语:“政儿,你长大了……”半晌,他站起来,牵着我的手,说:“走,政儿,我们去找你爹爹。”

  我们走进宫殿,那宫殿真大啊!一根根高而粗的柱子,顶天立地,几个人都抱不住。柱子上刻饰有我从来没见过的精美花纹,脚下铺着平整光滑的青黑色石板,每一块都仿佛铁铸的一般。尽管叔父有意放慢脚步,我还是跟不上,走得气喘吁吁。但是这气派漂亮的宫殿,深深令我着迷。

  转过游廊,是另一层幽深的宫殿,门口两侧站着顶盔贯甲手持长戈的武士,目不斜视,威风凛凛。叔父停下,整理一下衣襟,带着我们大步走进去。母亲叮嘱我:“政儿,见到你爹爹,一定要知礼,莫要傻愣愣的,啊?”我一片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叔父笑道:“不妨,小孩子嘛,子楚他不会见怪的。”“子楚?他……”母亲很是诧异。叔父笑道:“哦,异人归秦后,深得华阳夫人宠爱,如今已更名为子楚。”他看看母亲,又加了一句:“华阳夫人乃安国君的正室夫人,虽非异人的生母,却很疼爱他的。”母亲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一想着即将见到父亲,我的心怦怦怦地跳着,又欢喜又忐忑。

  叔父领着我们走了几步,来到一间装饰华丽的宫室前,正要进去,忽然,里面走出一个宽袍大袖的男人,拦住我们。他向叔父深施一礼,道:“吕先生,太子身体不适,今日任何人都不见。”声音尖细,令我浑身极为不舒服,他的长相也很奇怪,明明额头上皱纹堆叠,上了年纪,却下巴光溜溜的不长胡子。

  叔父脸一沉,斥道:“我正是奉了太子之命,引太子妃和世子前来觐见,你休得胡说!”那人急忙施礼道:“吕先生,小人不敢——这是方才太子特地吩咐下来的!”“哦?”叔父手捻须髯,眉头紧皱,“他怎会……”蓦地抬起头,冷冷道:“我问你,可是那孙美人在此?!”“这……”那人支支吾吾,神情尴尬,“小人……小人只是奉命传话,不敢妄加言语……还望吕先生恕罪。”

  叔父轻叹一声,摆手让他退下。他转身看着母亲,半晌无言,闪烁的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是牵起我的手,道:“也罢,我先带你们去觐见华阳夫人吧。”。 最好的txt下载网

父亲(一)
或许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我与祖母华阳夫人的第一次会面,就奠定了她对我一生的宠爱。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正是这位老妇人,不仅将原本失宠的我父亲一手推上太子之位,而且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亦改变了我的命运。

  当我见到这位鹤发高挽童颜润泽的老妇人,莫名地从心底感到亲切。或许因她和蔼可亲的笑容,或许因她雍容典雅的气质,或许因她慈爱温和的口吻……在她面前,我没有见到陌生人的那种紧张。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我是她亲手带大的孙儿一般,这点令母亲欣喜不已。就连叔父也很是惊讶,他捋着胡子,笑呵呵地看着华阳夫人把我抱在怀里嘘寒问暖,不住口地喂我吃各种瓜果,疼爱的目光始终粘在我身上。

  虽然母亲事先嘱咐我要时时恭谨,莫要失了礼数,但是随和的祖母令我忘却了拘束,我兴奋地给她讲述我一路上看到的景象,我的口齿前所未有得清晰,越说越兴奋,连说带比划,逗得祖母开怀大笑。我喜欢听她爽朗的笑声,仿佛冬日正午的阳光,让这死气沉沉的宫殿顿时充满勃勃生机。我喜欢偎依在这个老妇人膝下,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这时,祖母又喂我吃下一块杏脯,笑吟吟问道:“政儿,你回来后,可去见过你的父亲?”我嘴里含着杏脯,摇摇头。祖母微诧,看向叔父。叔父急忙上前:“禀老夫人:方才在寝宫前,太子命人传话,言身体不适,故而未得觐见。”“哦?”祖母一脸诧异,“不会吧,好端端的,怎么……”看着叔父的表情,她似有所悟,面色一沉,“哼,我就知道!这里面肯定少不了她的事!”屋内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片刻后,祖母轻叹一声,道:“罢了,有劳吕先生,先安排她们母子住下,就在婳阳宫吧。”随即,她笑眯眯对我道:“政儿,你是我的孙儿,是我大秦王族世子,从今儿个起,你就把姓改回来,叫嬴政!”

  如果说,和祖母的会面,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温暖和欣喜。那么,与父亲的初次见面,同样令人难忘,却成为我心头恒久不愈的伤。

  能够到一个新鲜的地方生活,我兴奋极了。美轮美奂的建筑,精巧细致的器物,毕恭毕敬的宦官,一切都让我耳目一新。在咸阳王宫醒来,见到的第一缕阳光,我都觉得格外与众不同。

  吃过早饭,叔父来看我们。他笑呵呵地问我睡得香不香,吃得饱不饱。母亲对我道:“政儿,娘要和你叔父谈些事情,你先去花园里玩一会。”我应一声,开心地跑去花园。

  花园好大,我兴致勃勃地疯跑着,蹦跳着,傻笑着。在花园中央,有一汪浅浅的小潭,潭中央伫立着一座假山。潭水仅尺许深,清莹透澈,里面游弋着十几尾青色小鱼,十分可爱。我蹲在潭边,着迷地看着它们游来游去。我想起自己在邯郸捕到的小鱼儿,临走时全都放归漳河了。不知它们现在怎样了……忽然感到背后吃力,被什么人使劲推了一把,我身不由己,一头栽进小潭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我猝不及防,呛了几口水,急忙扑腾几下,让自己在一阵清脆的笑声里挣扎着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水,我看到一个小男孩,他年纪与我相仿,身材瘦小,衣着华丽,正拍着手幸灾乐祸地大笑着,脸上写满恶作剧后的得意。我顿时怒不可遏,大喝道:“你干什么?!你是谁?!”

  那个小孩止住笑,走到我面前,一脸傲慢,“我是谁,你管不着。你——就是那个……赵政吧?”他怎么会认识我?我一愣,但还是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我现在叫嬴政!”不料,他脸色一变,突然甩手扇了我一记耳光,“住口!你不配姓嬴!”他阴着脸,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邯郸来的野种!”

  “野种!”这个词比那一记耳光更能令我热血沸腾,我脑袋一热,像头豹子一样怒吼着冲向他,一拳咂在他鼻梁上。大概他料不到我会动手,因为我分明在他的眼神里看到无比的惊讶和痛楚,惨叫一声之后,他踉跄着倒在地上,双手捂住鲜血涔涔的鼻子,杀猪般嚎叫:“你这野种……敢打我!我要你死!!!”见他出血,我有些犹豫,但他粗野的叫骂又激起我的愤怒,我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我头脑一片空白,只回荡着一个念头,打!打这个叫我“野种”的小子!他也毫不示弱地还手,连踢带打,我肚子上也吃了几脚。

  忽然他停手了,双手抱头,来回翻滚,大声哭嚎着:“打死人啦!”我正自奇怪,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大吼:“住手!”紧接着是母亲颤抖的声音:“政儿,别打了!”我回头一看,一群人站在不远处。

父亲(二)
这里面,有我的母亲,有叔父,他们围在一个身穿黑色描金华服,白面长髯的中年人身边,此刻,那个中年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一个花枝招展满头珠翠的的年轻女人惊叫一声,花容失色地冲到那个小男孩面前,语带哭腔问道:“儿啊,让娘看看……打坏了没有?!”那个小男孩见娘来了,哭喊得愈发欢实。那个女人心疼地抱住儿子,恶狠狠瞪着我,仿佛要用目光杀死我。

  那个中年人冲我吼道:“赵——嬴政,好端端的,你为何要打他?!”我不服气,“是他先打我的!他还把我推进水潭呢!”那个小孩在他母亲怀里大叫:“你胡说!我没有!”他爬起来,跑到中年人面前,拉住他的衣角,哀哀道:“爹,孩儿在花园,看见这野——他失足掉进水潭,孩儿好心去拉他,他却说是我推他进去,动手打我!爹,你要为孩儿做主!”说罢大哭起来。  

  那中年人气急败坏,点指着我:“好你个……我只说你流落乡野,缺疏管教,不料竟顽劣至此!……唉!”重重叹一声,他蹲下身,疼爱地为那小男孩掸去一身泥土,眉目间满是关切,温言道:“让爹看看……哪里疼啊?”那小孩愈发嚎得厉害。

  面对那小孩混淆黑白的说辞,我百口莫辩,气极之下,挥拳冲上去,只想再教训一下这个小混蛋。那中年人显是气极,双眉一立,厉声道:“你干什么!”这时,叔父急忙用力将我拉住。我动弹不得,挣扎着大声叫道:“放开我!”母亲脸色苍白地走过来,“啪”地打了我一记耳光!我顿时愣住了——这是回到咸阳后,她第一次打我!母亲含着眼泪,颤声说道:“政儿,你太不懂事了!父亲说话,你也不听了吗?!”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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