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孤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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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孤鸿-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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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如此,先生又能如何助我呢?”异人平心静气地问。

  吕不韦淡然一笑,道:“自然有办法。如今安阳君尚未继位,立储一事暂无决断,公子不必着急。为今之计,当从华阳夫人处入手。她现在最为你父宠幸,很有可能会成为不久后的正夫人,对你父立储之意影响甚大。可惜她一直没有子嗣。须知以色事人者,色衰则宠消,这已成为她内心的宿疾,虽焦虑却无奈。若是公子你能够适时出现,认华阳夫人为义母……那么她看在未来太后的名分上,定会不遗余力地为你争取太子之位。在下不才,愿代公子西游入秦,倾力促成此事!”    

  “哦——”异人显然动了心,但是还有顾虑,“我何德何能,可博华阳夫人欢心?”

  “哈哈哈,公子为人谦和宽厚,知书达理,更兼聪敏睿智,贤名远扬,有何不可?”

  “贤名远扬……我?”公子异人显然有些无所适从,别说太远,就这邯郸吧,能有多少人认识我?

  “这就要靠公子自己了。”吕不韦笑道,“在不韦入秦游说时,还望公子不辞劳苦,多多结纳本地之世家望族,各国之豪商巨贾,往来之文人名士。以期广博见闻,贤名远播。”

  见公子面色尴尬,吕不韦笑道:“至于所需赀财嘛,公子敬请宽心。”他负手一立,目光炯炯,朗声道:“不韦虽非巨富,亦当倾力相助!”

往事(三)
吕不韦当真是言出必诺,次日即备齐车马,直奔咸阳。耗资无数,几经游说,华阳夫人终于认可了公子异人为自己的义子,并竭尽全力说服安阳君立储的天平倾向于这个流落他乡,本来无人看好的公子。

  与此同时,公子异人以其礼贤下士,豪爽仁义之风度名闻邯郸,继而传遍各国,据说连安阳君都特意着人打听了一番。

  四年后,公子异人美丽的妻子为他诞下一个男孩,被他视作心头肉,因生于正月,故取名为“政”。

  又两年后,秦军兵围邯郸,城中大肆搜捕异人及其死党吕不韦。二人仓惶而逃,留下孤苦的嬴政母子,为避祸,孩子改名为赵政。

  异人逃归咸阳,不久另纳孙姬,生成蟜,甚宠溺之。数年后,异人被正式册立为太子,赵国为求示好,主动送回滞留于邯郸的嬴政母子。

  ……

  我长吁了一口气,这个故事……真长。

  在长长地叙说之后,叔父亦长久地浸于沉默。在我身旁,他依旧是负手而立,仿佛当年立于不得志的公子异人身旁,只是他的神色不再是当年的意气风发,而化作一脸凝重。

  我内心对于父亲的怨愤不再那么深切,原来他亦是少年为质,背井离乡。原来他亦有不得父爱的时候。可是,他为何还要这样对我呢?他应该最理解我心里的纠结啊……

  半晌,方才重新听到叔父略带嘶哑、有如金石的声音:“政儿,叔父本来不必告诉你这么多……你可知我说这番话,用意何在么?”

  是啊,为什么呢?记忆里,这是叔父第一次对我如此动情地叙说往事,作为一个不轻易动感情的人,叔父有如今日的激动,确是少见。

  此刻,暮色迫近,将叔父衬成一个峨冠博带、衣袂飘飘的剪影。见我若有所思却依旧茫然的样子,叔父释颜一笑,眉头却似又凝锁无限的沧桑。他昂首望向苍穹,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对我而言。

  “我吕不韦,本卫国濮阳人,行商于阳翟,年及弱冠便家累万金。可惜我是个商贾,隶属贱民,不得加冠、佩剑,不得乘坐驷马高车,甚至连衣服样式亦有别于普通平民,行于街上,人皆嘲而笑之。商商贾,既富有且卑微,平民视之若仇。一旦两国交兵,不免暴民四起,商贾之危,首当其冲……念及此,即便佳肴珍馔,不韦亦觉如嚼蜡然,此生有何乐哉?!想我堂堂男儿,岂可如此苟活?!不,我要改换门庭,登上仕途。”叔父的声音显然有些激动,“生逢乱世,良禽需当择木而栖。纵观九州,七雄争霸。此消彼长,难分高下。我独看好秦国,何为?无他,乃天时地利人和具备也。”叔父眯起眼看着我,伸出三个手指,“纵观时世,各国莫不变法,魏有李悝;楚有吴起;赵有徐越、荀欣;韩有申不害;齐有邹忌;燕有乐毅。然变法行之最彻,效力最强者,莫过于秦之商鞅变法。公孙鞅实乃一代雄才也,他设郡置县,使君王总揽中枢;奖励耕织,令国力蒸蒸日上;设军功爵,促秦军士气陡增……秦之崛起,得与诸强力抗,商君功不可没也!可惜……不过商君虽死,秦法未败,绵延几世,造福至今。秦西拒羌戎、东击六国,连年用兵而国力不颓,皆拜此法所赐。——此乃天时也。”叔父曲下一指。

  “再说天下地势。七雄之中,韩魏处四战之地,穷于自保,遑论争霸;燕赵北邻匈奴,虎视眈眈,尽牵雄兵劲卒,无暇他顾;齐楚各据东南,虽觊觎中原,却鞭长莫及。惟有大秦,据函谷雄关,一夫当之,万夫莫开;坐拥关中沃野千里,人口百万;且西戎归顺已久,巴蜀历来交好,攻守皆无后顾之忧;数百年来,东方诸国战乱频仍,杀伐不断,名城重镇乃至国都化作焦土者,不可数也,独秦地据肴、函之固,兵锋尽挫,筋骨未损,元气不伤。——此乃地利也。”叔父又曲一指。

  “大秦虽不比中原,教化百年,人才繁茂。但素来善待客卿。游士无分国之强弱、出身贵贱,但有才者,秦廷必礼敬之,重用之。故而各国人才云集,大秦猛将如云、谋士如雨。一时天下豪杰,尽集咸阳矣。——此乃人和。”叔父曲下最后一指,慨然长叹,“是以,我决定孤注一掷,倾尽全力,资助你父角逐太子,博一个封侯拜相!”

  叔父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沉声道:“政儿,当我最初结纳你父的时候,确是意在富贵而已,可是经年累月,看厌了杀伐和满目疮痍,我愈发觉得悲凉。所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这天下苍生,苦于兵戈烽火久矣!……若我大秦有一贤君出世,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则大秦幸甚,万民幸甚!政儿,你所体尝过的屈辱痛楚,我亦尽皆尝过。然,‘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人生一世,如草木一秋,哪个能不历风雨?你身为世子,乃未来一国之君,更当如名剑巨阙,愈加磨砺,愈发锐利!……政儿——世子,我但望你切勿困于情感一隅,浸于自伤自怜,更不要自暴自弃。你要力争忘却所有不愉快,立志济世救民,奋六世之余烈,承九州于大统!老臣不才,当竭尽全力辅佐于你!”说罢,叔父竟然正冠冕,振衣袖,恭恭敬敬向我深施一礼。我急忙上前,搀扶起他。月色映照之下,叔父的眸子如宝石般熠熠生辉。我心潮澎湃,激越之情充塞胸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视野、心胸之狭隘。家国,天下,我从来没有想过。但是,自今夜始,我不再是那个郁郁寡欢,纠结于得不到父爱的小孩子,我脱胎换骨了!

  我想通了,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我对这个推心置腹待我的长辈愈发敬重,愈发信赖。我怀着无比的敬意向他深施一礼,道:“叔父,政儿定不负你的厚望,做一个合格的世子,一代雄主。”

  叔父点头道:“政儿,好男儿一诺千金,我相信你。你放心,我会加强你身边的护卫,类似今天的暗算,不能再让它发生了。”叔父双眼眯起,眸子中射出两道寒光,“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丧父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那个并不爱我的父亲,执政三年的秦庄襄王猝然去世。他死于生平绝无仅有的一次豪饮:在中秋盛大的宫廷夜宴上,平日里酒量很小的父亲却出人意料的兴致高昂,他开怀畅饮数爵之后便醉倒在席上。在群臣的惊讶目光里,祖母华阳夫人皱着眉头命内侍将他背走。

  夜半三更,我被从梦中唤醒。母亲肃立一旁,心神不宁。几个宫女七手八脚替我穿戴好,不等我问什么,便将我送上御辇,内侍们奔走如飞,不多时,便来到父王的寝宫。

  灯火通明的宫殿里,垂首侍立着的内侍宫女,个个乌云满面,不时有人偷眼瞟一下我们母子。

  我的心里越发不安,这种不祥之感在见到叔父的时候便确定无疑了。叔父吕不韦如今已是相国,并被父亲赐爵文信侯,他和朝中几个须发斑白身份显赫的老臣站在寝宫帘外,面带戚然,眼圈泛红。见到我,他疾步而来,看一眼我母亲,然后俯下身,沉声对我道:“政……世子,你听好,切莫乱了分寸……你父王——”他看着我,一字一顿道,“薨了。”

  叔父多虑了,我并没有乱分寸。当母亲坐倒在地上掩面而泣的时候,我没有和那些宫女一起去搀扶她。我默默掀起珠帘,走进父王的寝室。我感觉到叔父凝视的目光,便转头冲他笑一笑。摇摆的珠帘后,他的目光一热,微一颔首。我便不再犹豫,径直走到父王的遗体前。

  父王安静地躺在一张精美的毯子上,双目紧闭,双唇紧抿,一身白色亵衣,头发披散着。此刻,他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一国之君,只是一个灵肉分离的中年人。曾经,他是那样巍然神圣,举手可决万民生死,投足可致一国兴衰。可是现在呢……一念至此,我才恍然觉出尴尬:我的父王去世了,我竟没有多少悲戚!为什么呢?我想了想,苦笑一下,“父王”——“父、王”,或许平日里他给我的感觉,更多的是一个“王”……他现在远去了,以前的种种是非亦随之而逝,渐渐地,一种失去至亲的辛酸难过仿佛海潮般席卷而来,拍击着我的胸膛,堵塞住我的鼻咽,一阵咆哮后,它选择了从我的双目喷薄而出。父亲……我抓起他的手,让滚烫的泪水扑嗒扑嗒落在冰凉的掌心,我把手贴在面颊上,感受着从未得到过的爱抚。

  当我沉浸在悲伤中,无心去介意珠帘外的窃窃私语,可是越来越大的争吵声终于惹起我的不快。于是我闻声而出,这才发现寝宫外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了。十几个大臣,脸红脖子粗,泾渭分明地聚成两群,彼此投以恶狠狠的目光。他们太过专注,以至竟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现。

  叔父和几位须眉皆白的朝廷重臣肃立在我母亲身边,面色阴沉。对面人数多一些,都是如叔父这般年富力强的大臣,他们众星捧月般围着一对母子,赫然便是孙美人和成蟜。一个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家伙正在神气活现地说着什么。这人我认识,中常侍叔孙谋,他是父亲身边的宠臣,也是成蟜的师父。只听他扯着公鸭嗓道:“……总而言之,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王走得匆忙,未及留下遗命,但是先王生前最是宠爱成蟜公子,这点有目共睹……”“住口!”一声断喝,一个美髯及胸的矍铄老者从相国吕不韦身边走出几步,此人乃御史大夫,司马无忌老先生,他横眉立目,点指对方,“叔孙谋,先王尸骨未寒,你便想替主篡位么?!”叔孙谋脸色顿青,杀气一掠而过,他干笑两声,“在下岂敢!只是,若此事处置不当,恐怕朝中……难安啊!”“那也须等先王入土为安后再说。”相国吕不韦冷冷发话道。随即,他躬身向我母亲施礼,朗声道:“先王薨殁,臣请王后节哀顺变,委派能臣,主持丧礼,以厚葬先王。”母亲哑声道:“妾身心神已乱,还望……还望相国多多费心,遣人办理吧。”“臣定当尽力而为。”叔父再次躬身施礼,身后露出叔孙谋写满仇恨的脸。

  父王的丧礼隆重异常,繁琐的礼节程式令我疲惫到不欲再叙述一遍。只是,在满朝大臣哭灵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除却相国吕不韦及几位老臣,大多数人都是嚎声震天,眼睛里却无悲戚之色。叔孙谋的脸上更是始终铁青着脸,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看到他,我不禁回头去看成蟜,不料只看到一张傲然的面孔。我不明白,他平日与父亲百般亲近,为何如此时刻,不见悲戚?

  在丧礼进行的十几日内,一股阴风悄然刮起,自咸阳的大街小巷迅速席卷整个秦国:

  —我说,先王主政三年即暴毙,实在够蹊跷!

  —嗨,这算什么,你想想,先王之父安阳君,即位才三天,就莫名其妙地薨了!这……

  —据说啊,都是那相国吕不韦……

  —嘘!别瞎说,你不想活了!……不过,也是,这文信侯毕竟不是咱秦国人,听说是从邯郸过来的……

  —对啊,当今王后和世子都是邯郸来的哪!

  —啊?!依你的说法,假如世子继位,那咱们秦国不就成为赵人的天下了吗?!

  —对啊,所以好多咱秦国的忠臣都支持成蟜公子呢。成蟜公子可是咱地地道道的秦人啊!

  ……

  在丧礼按部就班进行的同时,文武百官的表情阴晴不定,他们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射向相国吕不韦的目光也复杂了许多。

  对此,一直专心操持丧礼的叔父似乎懵然无知。

  丧礼完毕,次日的朝会,该就王位继承人问题展开讨论了。但并没有发生预想中的激烈争吵。吕不韦一方和叔孙谋一方没有互相攻讦,双方如此默契,是因为太原郡守传来一声霹雳:晋阳人作乱了。

  晋阳原为赵国旧都,地处太原西南,乃战略要地。半年前,父王派蒙骜将军举兵攻赵,取晋阳、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设立太原郡。现在得知秦君薨殁,晋阳人便趁机作乱,意图归赵。

  凶讯传来,朝野震动,自相国以下,群臣皆主张迅速平叛。叔孙谋更是慷慨陈词,“此乱不平,恐怕新附的各郡县会群起效仿,星星之火,几可燎原。长此以往,我大秦便分崩离析了!故而,臣叔孙谋愿举荐蒙骜将军率师出征。这晋阳嘛,本就是蒙将军夺取的,其英勇善战之名,晋阳人闻之丧胆。此次再战,驾轻就熟,破晋阳,将军举手之劳也!”

  暂主朝政的相国吕不韦心情沉重地点点头。于是蒙骜将军大步上前,领命出征。

  叔孙谋的嘴角漾出一丝得意。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朝议(一)
第三天,无数秦军悍卒披挂整齐,齐唱战歌,杀气腾腾开赴晋阳。蒙骜将军一身戎装,喝过相国吕不韦亲手奉上的壮行酒,雄赳赳步下丹墀,翻身上马,在亲兵的护卫下,向城门疾驰而去。

  叔父忧心忡忡地目送他绝尘而去,一声叹息。

  叔孙谋意味深长地与身旁几人交换一下目光,一声冷笑。

  我看在眼里,不寒而栗。

  晚上,叔父来看望我,吩咐侍卫统领这几日要增加人手,尤其晚间巡查更不可懈怠。我与他说了白日所见,他目光闪烁,问:“你怕么?”我点点头,迟疑一下,又说:“有叔父在,我就不怕。”叔父一笑,缓缓道:“叔父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第二日的朝会上,叔孙谋第一个跳出来,称“议定新君人选,刻不容缓”,并极力主张公子成蟜继位,理由是“先王生前宠爱成蟜,群臣有目共睹”。他话音刚落,四下里顿起一片附和之声。

  御史大夫司马无忌大步出列,环顾群臣,朗声道:“诸位,先王虽骤然离去,但世子之名分早已定下,如今正是顺理成章继位之时。这‘议定新君’一说,我看毫无必要!”此语一出,很多老臣纷纷点头称是。

  “哼!”叔孙谋冷哼一声,“世子?不过年长几岁罢了,我大秦立君,历来不重长幼。嫡亲子嗣,以贤者居之!即便不提昔日的穆公、孝公……”他瞥一眼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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