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雨落,将愤怒与怨恨冲刷成无尽的悲哀,黑暗空旷,房内昏暗中两个孤单的身影,一片荒凉。
对峙在这即将面对死亡的一刻,才发现原来说出来的恨并不能毁灭一切。
银翟将她每丝挣扎看在眼底,漆黑暗沉的黑眸逐渐出现两簇亮光。痛楚逐渐涌向周身,越来越急,他紧紧咬着牙关,想凝聚力量仔细看她,却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瓦儿……”他沙哑地喊出,充满前所未有的感情。
这与冀哥哥酷似的声音令瓦儿浑身一震,双眸布上水光。剑哐铛落地,她一头湿发凌乱,双手捂住脸庞,泪水涌出:“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犹豫,我会心软……天知道我有多恨你,夜夜连梦里都想杀了你!”
银翟伸出一手想去触摸她,徒劳停在半空无力垂下。嘴角含着一抹悲凉轻笑,英俊五官柔得不可思议。她说他做梦都想杀他,这代表她有梦见他吧……
闪电稍瞬即逝,照得他胸前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瓦儿哆嗦起来,长途跋涉的疲倦,被雨淋透的虚弱,仇恨与惊惧交织的痛楚如潮水将她紧紧包围,紧得快要窒息。她低着头,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如孩子般痛哭起来。
“我没用……我连仇都报不了……我真没用……”
银翟虚弱的身躯缓缓滑下,坐在桌旁。
“瓦儿,你不是没用……而是你太纯真太善良……”他再次伸出手想拂开她散乱的湿发,因距离太远而无力触及。
“别叫我瓦儿……”她眩晕地低吼,看不到他眼中的脆弱与痛楚,“我只是为了冀哥哥……现在不想杀死你而已。”
“呵,是吗?唉,你这么美好……”银翟挪近她,低低叹息,声音几不可闻,“美好地让人只想好好守护你……或许我真不能死……”
“你说什么?”瓦儿看他一眼,这张与冀哥哥极为相似的面容让她心脏莫名抽紧,她头好混乱。流了那么多血,他会死吗?即使不再多刺两剑,他可能也要死了吧?他怎么不宣太医,难道真想就这般死了?怎么会这样……他怎会变成想死的银翟……
“我说……你活着,我便不能死……我不能比你先死……”他的话有点含糊,却如誓言,又低低重复了一遍,“银冀不在,我若也死了……谁来守护你?”
“我想见冀哥哥……”瓦儿听不到他的话,强撑着要站起身,无奈最后一丝力气急速消失,眩晕来得又快又猛,她还没站稳,眼一黑,晕了过去。
“瓦儿!”他激动地扑过去接住她。
顷刻间,求生的意志在夜空绽放,银翟抬指为自己封了穴道,止住流血,然后咬牙跪在地上,轻柔无比地抱住她羸弱轻盈的身躯,小心地穿过屏风,放置塌上。
瓦儿紧闭双目,乌黑长发散泻枕旁,濡湿的墨色衬着一片冰冷的白缎,安静得沉睡了过去。他为她脱下湿衣,盖上锦被,摸了摸她的额头,从腰间取出小瓷瓶倒出小药丸,喂她一颗,自己吞下一颗。长指滑过她苍白的面颊,挺直秀气的鼻梁,湿润小巧的嘴唇,在雪白的下巴上摩挲了片刻,目光中尽是心疼与不舍。
“瓦儿……对不起,对不起曾经的一切……我不奢望你的原谅……但以后我会倾尽所有呵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我爱你!”缓缓低头,他在她唇上落下羽毛般怜惜一吻。
起身,他踩着虚软摇晃的步子走出寝房。
068 女人之间
那仇恨一剑虽不会让银翟丧命,但的确伤得不轻。曾经剑尖下舔血过日子,他并不在意受此一剑。这一剑让他纠结的心反而开阔坚定起来,以血为誓决定守护银冀托予的重任,守护柔弱坚强的瓦儿。他没宣太医,没打算惊动任何人,伤口自行处理,但却瞒不了一个人。
当夜,新换的衣袍干净清爽,银翟以最快的速度传筱水去照顾瓦儿。她吃惊地赶到沁梅园时,太医已为瓦儿把了脉,开好了单子。沁梅园顿时变得繁忙,宫灯照得暖阁内外透亮,侍从、宫女忙进忙出,不敢有半丝怠慢。银翟默默目睹一切,再默默守侯一旁。
筱水疑惑地注视他:“翟,你脸色好差。”
“不碍事。”他淡淡道,目光没离开床塌上因感染风寒而小脸发热的瓦儿。
筱水转头看瓦儿一眼,又关心地打量他,“我好羡慕她,能得到翟如此关爱。不过,她服了药正安心睡着,你没必要这样守着。若让人看到,恐怕会有流言蜚语。”
银翟眉头蹙起,流言蜚语对瓦儿必然不好,他更怕她醒来看到自己再激动。于是起身,再朝瓦儿深深投去一瞥,对筱水道:“那么你也早点歇息,让其他宫女细心守着便好。”
“翟……”
他踏步而出,筱水诧然惊呼,急奔到他跟前,目光落在那白色绸衣上。他低头,只见白衣上点点红印,正有血迹散透出来。
该死!暗骂一声,懊恼自己除了白色无其他颜色衣裳,这会想掩饰都难。
“你受伤了?怎么回事?”筱水小脸蓦然也变苍白起来。
银翟轻抿唇角:“小伤,白天遇到点意外。”
筱水瞪着他:“你为何不让太医看看?你……”
门外有宫女的脚步声,她连忙闭嘴。银翟朝她安抚地淡然一笑,掀袍走出,筱水咬着唇瓣低头跟在其后,心中实难猜出,若在宫廷之中会有谁敢让翟受伤?那绝对是新伤,翟并没有出宫,受伤后刻意隐瞒,其间究竟有何蹊跷?
瓦儿合目躺在绣榻之上,清丽的面容带着辽远和缥缈,透明的白皙,几乎不见丝毫血色。她在昏睡中噩梦连连,陷入无底黑暗,银翟与冀哥哥的脸交替出现,还有蓝枫云……
徘徊在痛苦与希冀中拉扯,身体与心口都似要被撕裂。低头,看到自己满手血迹,冀哥哥前所未有的愤怒指着她:“瓦儿,翟是我亲兄弟,对我和银暝王朝都非常重要,你明明知道竟然还下得了手杀他?你这一剑同样刺在我的胸口!你真让我失望!……”
不不!冀哥哥……我不愿意你失望难过,可是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我恨了他那么久……现在连云姨也因他而死,我只是想报仇啊!
蓝枫云突然出现,幽幽叹气:“小姐,我说了要让你放下仇恨,宽容待人,做从前那个纯真善良的小姐……杀我的并不是银翟,你何必耿耿于怀,让自己活在矛盾悲哀中?我希望看到开朗快乐的小姐。”
云姨,我还能再变得开朗快乐么?可是……若没有他,医女又怎会追杀你我,他是间接害死你的凶手啊!你难道不希望我为你报仇吗?
“不需要。”她看到冀哥哥摇头,脸色逐渐缓和。
“不需要。”蓝枫云也说得很肯定。
“为什么?一定是我在做梦……”她的头好痛,眼前全是黑暗,无一丝亮光,却清楚看到他们的表情。
“因为我们不愿你背负仇恨,宽容与善良才能换来快乐平静。”他们异口同声。
瓦儿拼命握着拳头,冷汗淋漓。每字每句,反复回荡,她猛然踢开被子,翻身坐起,双眼随即睁得老大,才发现这是个清晰异常的梦。
“冀哥哥……”她忘记穿鞋,直奔下塌,一心想去颐和宫找人。
如果瓦儿知道,银翟所言的“睡觉”是指昏迷,她恐怕不会让自己虚弱晕倒,她会强撑到后山王陵祈求早点见到冀哥哥。
后山,空气因暴雨而显得潮湿阴凉。
瓦儿跪在陵前,额头隐隐发痛,不停请求守陵侍卫放她进去,但朝制有定,除国妃娘娘,王陵不许任何女子涉入。侍卫均乃先王亲选,忠心不二,见她虚弱憔悴,心意坚决,但谁都无法违背朝制,于是面无表情地犹如天神般守立陵外。
一身水红色贡绢轻罗宫装,步子轻盈,浦月容带着丫头零儿款款而来。她依旧光华明艳,表情却有些盛气凌人,距王陵门口丈余处停下,目光定定锁在瓦儿身上,嘴角露出轻嘲一撇。
零儿会意主子的意思,嗪着冷笑上前,故作劝说:“郡主大人何苦跪在这里?要知道王陵可是连我家娘娘也不能进入,郡主不会以为跪一跪就能破坏朝制了吧?”
瓦儿猛然回头,正见浦月容高抬着下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二人对视,目光如冰火交接,瞬间碰出火花。
零儿转身扶着浦月容,一步步走近。瓦儿微微眯起眼眸,想起离宫被追杀的日子,若非亲眼见这主仆二人的姿态,她仍不愿相信那杀手是浦月容所指使。但,眼下不是计较仇恨的时候,她只挂忧陵中的冀哥哥,只想进去见到他。于是,瓦儿调回头,目光重新落在王陵紧闭的大门上。
她没有起身的意思,直直地盯着前方,眼中容不下他人,仿佛这样跪着盯着那门就会为她打开一样。
浦月容咬了一下唇瓣,站在瓦儿旁边,“你就算跪死了也没用。本宫和然妃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法踏入一步。”
瓦儿黑睫垂下,疼痛自额头向太阳穴扩散,低低道:“他在里面受苦,我虽不能见他,至少可以陪着他。”她知道的,守陵侍卫不可能违背朝制,但是这样陪着他,她心里安心些,她希望可以第一时间见到太医,第一时间打听到冀哥哥的状况。
浦月容皱起两道秀眉,“说得倒情深意重,大王被病痛折磨,你却出宫游玩,现在这样又做给谁看呢?”
瓦儿不得不抬头,愤怒瞪她,“游玩?浦月容,我出宫的情况你倒了如指掌,当我不知道你暗地里的阴谋么?”
浦月容脸色微变,不相信自己的计划已被对方知情。
一旁零儿替主子开口:“郡主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家娘娘冤枉你了么?这段时间,宫中事情娘娘出了多少力,你知道吗?”
瓦儿眉头一低,索性抚抚膝站起来,忍住眩晕将脸面向零儿,“我与月容说话,你个丫头有何资格多嘴?月容,你对我做过什么,你心中有数。”
从未见瓦儿如此疾言厉色过,零儿顿时语塞。
浦月容将零儿拉到身后,冷笑道:“哼!本宫做过什么?到底是谁做了亏心事。再说了,红瓦儿,你还当自己是太妃时期的高贵郡主啊?你与翟王爷之间不清不白,又有何脸面纠缠大王?现在的你,根本没资格也不配跟大王说爱!”
她一口气讲了很多,瓦儿听完僵直了脊背,双唇在清冷空气中苍白透明,黑色的眼珠子一眨不眨注视浦月容,轻轻反问:“月容,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吗?无怨无悔、不离不弃,互相信任的爱……我看你根本不知道!”
“无怨无悔、不离不弃,互相信任……”浦月容突然挑眉冷喝,刀锋般的眼神带过去,“你以为就你懂?你的幸运不过是自小能寄在沁梅园,有机会与大王多接触而已,大王若多跟我相处,都了解我,他最爱的的人就会是我。可惜,你根本背叛了大王的信任!红瓦儿,别执迷不悟,他是我的夫君,一辈子都是,我现在不允许你这样的女人再缠着他!”
瓦儿狠狠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能被打倒。曾经有过伤痛、错误,不能成为冀哥哥的妃子是她毕生遗憾,不能为冀哥哥保留清白,是她一生最痛。但是爱冀哥哥的心日月可昭,她问心无愧。她没必要跟别人解释,没必要受别人的侮辱。
“浦月容,不必贬低我!如果你也爱冀哥哥,这个时候该虔诚为他祈祷,祈祷他早日脱离咒痛折磨,快快康复。这个王朝需要他,我们大家都需要他……”瓦儿紧攥的拳头止不住颤抖,她努力挺直腰背面朝王陵,担忧愈甚。
天际,斜晖脉脉,已近黄昏。暮色之下,王陵渐渐笼罩在一片橙灰的余晖之中,庄严的王陵背倚高山,俯视着这片山林静地。
灰色的石门在灰暗天空下分外沉重冰冷,门外两名侍卫对她们的谈话充耳未闻,保持面无表情的肃立。
浦月容疑惑地瞪着她,指甲暗暗嵌入掌心,不得不承认此刻的瓦儿与从前大不一样。她不动声色地抿唇,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瓦儿说得对,我们都需要大王。”夏安然踏过青石台阶,疾步赶到。
浦月容微微回眸,笑意不达眼底,道:“你又来了。”
夏安然点头,望一眼王陵大门,望一眼瓦儿,“是。我又来了,为大王祈祷,希望大王早点康复,希望可以见大王一面。”隐有泪光,晶莹透亮,关心之情闪烁在眉梢眼底。
瓦儿被她感染,顿时心头酸楚,眼角泪水荡漾。目光交错处,她也清楚看到安然眼中的哀伤,五味杂陈,今日此时不过瞬间,发觉安然原来对冀哥哥竟是如此深情。月容呢?月容对冀哥哥也情谊不浅吧!自己何其幸运,这么多倾心于他的女子中,冀哥哥独对自己呵护备至。
冀哥哥……
悲呼一声,瓦儿朝王陵奔进几步,侍卫立刻敏锐地看向她,预备拦挡。她却粹然驻步,泪眼模糊看不清前面,双膝重新跪下。
“冀哥哥,不能见到你,就让我陪你受苦……”她垂头,目光落在青石上,不再理会背后两名女子。
“瓦儿……你这是做什么?”夏安然吃惊,欲扶起她。
浦月容沉下脸,拂袖道:“郡主大人以为这样可以获得大王的同情,可惜大王根本就看不到。然妃,你千万别学她作践自己,朝制的规定,不是跪一跪就能改变的。零儿,我们走。”
夏安然愣了一会,黯然立在原地,哑声道:“瓦儿,如果大王真有个意外……”
瓦儿轻轻摇头,微感眩晕:“不会的……有这么多人需要他,等着他,为他祈祷……他不可能放得下的,他一定会好起来!”
“瓦儿……你别怪月容,她的心思我都理解。”夏安然哽咽,泪水滑落,“我从小便希望成为大王的王妃,我知道你和月容也有这样的愿望。月容聪明美丽,父亲一直位高权重,她心高气傲也是自然。立妃那日,我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能实现夙愿,忧的是大王心中最宠爱你,最该成为王妃的你却正在失踪,他娶我与月容并非心甘情愿……”
瓦儿身子晃了晃,闭上眼睛,泪水沁湿睫毛。往日种种,历历在目,那段日子是她人生噩梦的开始,无法回味。
夏安然吸了口气,眼中有些迷濛,继续低诉:“本以为册妃之后,会多些机会与大王相处……谁知成婚这么久,彼此距离越来越远,大王忙于国政,冷落后宫。你知道,太妃奶奶最希望银暝王朝早点后继有人,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大王至今都未曾宠幸过我与月容……他是为你守身啊!……”
瓦儿巨震,狂猛的浪滔冲击得她几欲软倒,明亮的水花浸满黑瞳,双眸异常明亮。
她相信,她一直都相信冀哥哥的心只给了自己。山盟海誓,刻骨铭心,他待她真心若此,她一直都知道。但今日听安然亲口说出,喜悦与悲哀如惊涛骇浪齐涌心头,心如滴血般疼痛起来。
“冀哥哥……”三个字,道不尽千言万语,“是瓦儿辜负了你啊……瓦儿对不起你,瓦儿却救不了你……冀哥哥!冀哥哥……”
她突然抬头,起身便往王陵门口冲去,不料本就虚弱,尚未站好就一个踉跄摔落。
“瓦儿……”
“冀哥哥……我要见你!”她忍住疼痛,再次爬起往前冲去,侍卫毫不犹豫地挺身挡下。
“郡主请留步!”
瓦儿抓紧他们的襟口,不住哀求,小脸上泪痕交错。她只想见他一面啊,只想见见他啊!何曾几时,要见到他是这样千苦万难……
她手指发白,摇摇欲坠。世间多少轮回难解,如何能不求人?奈何很多人都苦苦执著,分不清苦乐,她红瓦儿无望成为银冀的妃子,只求患难与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