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便是茂密的蕨丛,那里有高高的杉树林,林间空地上长满了绿色肥沃的野蕨,走在其中,感觉走进了一个由树在空中蕨在大地联合筑建的天然大绿厅里。
一直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方。在那里,野木与野蕨相互纠结,地形也起了参差,不辨高下,只能退出,改由防火通道继续上行。直到山顶,在那里,路成了横贯山岭的平地,它仍在延伸,但不再上扬,因已接近山顶,只是平行着向前延伸、延伸。
此间虽非深山,静同太古,可忘昏晓。不惟悄无人声,兼绝不闻鸟声,独行其间,左袖山色,右揽湖光,胸中块垒自然全消。
我就顺着这山顶上的路,从尧峰山的这一头走到了另一头。在另一头,通往七子山的方向,有座小门将路阻断,如尧峰山的地界标志一般,让人意识到再过去就是别的山了。
在尧峰山顶上,竖着电信铁塔,近旁还有电信工作站,用围墙圈起几间房子,静悄悄如无人一般。
从山巅林地的一条小路往里面走,走到无路的地方出现一大片茶园,这茶园将相对平坦的山顶和山凹全铺满了。我走进茶园,从高处往下走,前方靠近山崖的地方有道断墙,全身爬满了藤萝,又有杂树垂挂,像道绿色的壁丘,但一看就知当年这是一堵墙,现在上半部早已塌坍,成为茶地边缘一道颓旧的绿屏。
再往茶园下方走,山地上出现了古旧的石板路和台阶,在高些的台地上,有大树婆娑,树旁又有断垣,颜色久经风雨已成深色。在倾斜的茶园坡地上,一座三开间的简易白色平房,树藤下的泥地,到处散乱堆放雕花的石墩、石柱脚、残破的小石狮,还有一大堆旧木头椽子,一看就是古庙之物。附近茶园里又另砌一间小屋,门大敞,走近就见里面供奉着一座小小的观音像。
山巅上这片微凹的平地,原本是座规模较大的古庙庙基,这是确定无疑的了。
这是座什么庙呢?
宋人周必大,孝宗末年拜左丞相,光宗时封益国公,以“言事不避权贵”称世。他在拜相前曾访游吴郡诸山,并记下登尧峰时之所见:
“中道有半峰亭,蒋堂赋诗,今废。雍熙二年已酉,大理评事知县事罗处约记云:昔在帝唐,以洪水肆暴,吴人族遁于此,俗呼免水鼎,苏帅钱传璙易名尧峰。唐天复以后,有僧惠齐,姓朱氏,郡人也,结精舍于此,山下为鲁坞山,蒋堂所居,既死,葬焉,此寺乃奉其香火。……寺有法辉轩、碧玉沼,寺左观音岩,石像佳;白龙洞,多景岩、宝云井、偃盖松、二铁塔,妙高峰下视空旷”(《吴郡诸山录》周必大)
《吴郡图经续记》也记载:唐末,慧齐禅师首建精舍,名曰免水,后改曰尧峰。可见当时尧峰之上的人文景物都十分的引人入胜。明人华钥登临时尚见“尧峰有寺,寺有吴文定公匏庵之像、王文恪公宋溪碑、徐中丞仲山墓藏记、杨仪部南峰所作僧疏。予读之,始知有所谓横山十景,今多废灭。”那日他北登妙高峰,下指多景岩,东向白龙涧,左攀磴抵观音岩,十分尽兴。(《吴中胜记》)但到清人黄安涛所见之尧峰景像已大相径庭,他那日与友人顾湘舟因迷尧峰之胜不可辜负,特迂道往游,清晨从太湖中的东山解维,到尧峰脚下已是薄暮,乘竹兜上的山。途中“穿松而行,落叶打头,寒风刮面,微径礯确,棘涩满珊”,一片荒凉景像。行约三四里许,抵宝云禅关,“宝云寺建自宋季,为前明吴文定公读书之所,今有祠堂。”虽当天因天色曛黑不能尽览山景,但已可见变化之大。
好在他那日另有意外收获:“归途望太湖渔火,或远或近,或聚或散,与星光相混涵。视江村野火、菰烟芦雪中,幽幽闪闪者,斯为巨观矣”,空明中另有一种曼妙,应谢尧峰所赐。
而我今日来时,只见静静山林,还有山顶凹地中静静的茶园,以及荒木野藤遮盖下的古庙残基,也都在巨大空静之中。
回程太阳早已下山,但天光未收。走在空空的山林下空空的山路上,无处不妥贴,无处不安宁。在下方西南面的平野上,有几座青黛色山影,山影后是亮着灰白光泽的水色,它们全远远地似乎贴在了天边,其中离尧峰稍近,于平野之上隆起以正面大三角形相对的那座山,从地理位置上看,应该是皋峰山,民间又叫清明山,在它的后面,隐约有两山对峙,一山是胥山,另一山是香山,中间的豁口就是胥口,苍茫中闪现灰白光泽的水面,或谓白光一渺者,就是太湖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尧峰的空静与邈远(3)
老汉在山下铁门前已等得不耐烦。急上前打招呼深表歉意,并讨好地向他买了一大捧香葱,因老汉说他本来准备拿去市场卖的。
这尧峰脚下生长的香葱真的很香,让人想像用来炒鸡蛋那色香味是多么馋人。
第三次上尧峰,走的是山南。从横山山脉南面的旺山往上,先到了居于横山中脉的七子山,看到在古乾元寺基础上已新落成三官殿,殿后正在搭架建筑观音堂,正在开掘放生池。沉寂的山林正面临又一个轮回。
七子山西南迤逦数十岭,岭各有墩,相传为古藏军洞。欲去尧峰,必先经过那些山岭。启步前,在七子山巅之上先再次瞭望那片起伏的风景线。总觉得似有无形巨手,将群山簇起于半空,又任其纷披而下坠入大地,那形状犹如正在旋转中展开的百褶裙,巨大的裙摆向四面八方扩张并与平原相接。
现在我将走过去,走进去,融进那一道道绿色的波纹之中,多好啊!
有条新筑的防火通道将连绵的山顶相绕,如绿峦之上的一条黄色飘带。我就沿着这条山路越过一垄又一垄立体垂挂的山脊。路的两边都是茂密的树林,大多是马尾松,约有几十年树龄的次生林。林间和路畔长满了各种野草和杂树,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本土植物,在这无人的空谷荒野里精神抖擞地自由生长。
路似乎在无限延伸,穿过一道道山肩与山坞的上方,树林织成的风景也似乎一成不变,脚下的山路是红砂石的,路的一边是山崖,墨绿的松林崖上挺立,背衬蓝天;路的另一边下临旷野,山坡倾斜,那里丛林茂密,但仍能越过它们看到下方的田园城廓和更远处的湖光山色。
在这样的山间行走是一种快乐。这些山和我似有一种默契,我们相看两不厌。我知道正在经过的是七子山、凤凰山、近旁还有花园山和姑苏山,那无尽的山路总有尽头,路的尽头就是群山的尽头,在那里,有座尧峰山正等着我。我和绿色的群山一起面向南方,也就是面向空涵苍茫的长天大地遥望,又看到了对面那座神完气足的皋峰山,尽管我曾从它近旁的绕城公路上经过,知道那山有一面也被开凿得遍体麟伤,但从这一边望过去,因距离和背光的缘故,它显得气韵连贯比例完美,如平地而起的一座大型金字塔,只换作了青灰色的底子。当然也看到了更远处的胥山和香山,它们成了浅灰的影子,两山之间的那个大缺口,也就是胥口,阳光正在太湖之上闪闪烁烁。我不厌其烦地说到这些景色,因为它们总让我百看不厌。
从一个又一个山坞的上方经过,满山满坞是绿色的树木与竹林,不去注意,就不会发现山下被这些葱茏掩盖着的垃圾场、公墓、采石矿宕口和工业开发区的水泥建筑。
山巅上是另一番景色。在众山岭之上,马尾松和翠竹结成的绿色屏障使漫山遍野依然静好。
“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起,四海五湖皆一望。”唐伯虎,这位被秋香的“三笑”演绎成嬉皮士般的吴门才子,也深得登山之趣,在山林间,爱山的人总能相遇,看到同样的景色,体会同样的乐趣,虽然相互之间可能相隔数百年。
尧峰出现在众山的顶端,它与我刚刚走过的成纵列的群山正面相对,是横亘在前方的。假如说群山原先是呈南北走向,尧峰便向东西面扭转,那转折的连接点就是靉靆岭,那里的视线极通达。南面皋峰山在平原上正面相对。而岭之西南,尧峰又横折向东北,如全身毕现的一只巨大的绿毛龟,匍匐在群山的尽头。古人说,“凡此诸峰,尧峰独胜,望独远”,登上尧峰你就可以发现那里确是远眺的好处所。
我又顺着森林里的小路上了尧峰山顶,然后熟门熟路地进入山头那片绿色的大茶园,那茶园遍布整个山头与凹地,我在里面独自走着,如入无人之境。这里有一道绿叶紧紧缠裹的废壁,那里于瀑布般垂挂而下的野藤空隙露出一池落叶飘浮的水潭,高处是一段古石磴垒成的石阶,台坡之上一棵古树如伞如盖,如同一段历史的见证……我已介绍过这片茶园的土地之上原先是古寺的遗址,它在唐末初建,最早叫免水院,与尧时吴人避水于此的传说有关,宋改为寿圣寺,有宝云禅师居之,逐步扩张,明代又立了山门,缭以石垣……
现在这里是一大片承接山川雨露与天地精华的山顶茶园。
又红又圆的夕阳嵌在山头,满山头的绿茶被染上一层红色光晕。
而在夕阳照射不到的地方,层峦拥翠,远处的湖山正在一点点洇入烟云苍茫之中。
归途偶有野雉从路上横穿而过,比家鸡体形稍庞大,羽毛华丽。我两次上尧峰,都在山林的小路上与之不期而遇,漫山遍野的灌丛是它们安心隐匿的乐园。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对这山和这山上一切生命的注释。
在这随时可见高天与虚空的山巅,你会有一种感受,如同托尔斯泰巨著《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的感受一般。安德烈负伤躺在战场上,面对头顶的高空,他心里想:“多么宁静、多么安详、多么庄严,一点不像我那样奔跑。不像我们那样奔跑、叫嚷、搏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么高邈的天空?如今我终于看见它了,我是多么幸福!”
这清清朗朗的山林。静静蜿蜒在山林间的绵长的小路。这俯仰之间“望独远”的视线,高天虚空与广袤湖山尽在一望中的随意,都让人深感宁静与幸福。
山自西群奔而来,遇石湖而止(1)
“吴城西南十里许有浸曰石湖,山曰吴山,湖山之间废垒隐然,即所谓越城也。文穆之别墅在焉。其境最胜,周言公谓:天閟绝景,以绍其人。而数世之后,求其仿佛,不可复得,所谓天镜阁、玉雪坡之类皆已沦于荒烟野草之中,过者伤之”
横山的东南麓由茶磨屿、上方山、吴山、七子山等山系组成,下临“千顷一碧呈天镜”的石湖,自古以来被视作苏州最佳山水组合之地,《东皋录》云:石湖山水为吴中伟观,昔范文穆公乐而居之,固自号石湖居士,至今钓游之迹犹约略可考。士大夫过吴者,必一至焉。又云:吴郡山水近冶而可游者,惟石湖为最。山自西群奔而来,遇石湖而止。(《石湖志卷之二》)杨万里说此地为“山水之胜,东南绝境”,后人更有“杭州有西湖之美,苏州有石湖之胜”的评价。
我最早随人前往石湖,是去上方山国家森林公园。只见那里山水相依,田园相属,湖平如镜,群峰映带,风景清嘉。叠翠涌苍的连绵群山之间,上方山最高,在石湖碧波的映衬下更显丰神特秀,尤其耸峙山巅的那座始建于隋代的楞伽寺塔,挺拔玲珑秀丽端庄,更如点睛之笔,将湖山之胜渲染得淋漓尽致。
在这“十里湖山开画屏”的地方,两千五百年来,有无数的人文古迹散布其中。以春秋战国时吴越对垒的遗迹最多,择其要者,有吴城、越城、拜郊台、鱼城、苦酒城、还有西面山峦中隐约可见的姑苏台、石湖边自太湖而入的越来溪。
石湖的得名,相传是越人伐吴时掘溪而进,横截山脚,凿石开渠,以通苏州,故名“石湖”。自南宋范成大回乡归隐,定居石湖,于越城遗址建造石湖别墅,宋孝宗书书赠“石湖”二字,才使石湖之名广传天下。
石湖别墅背山临湖,随地势高下而构堂、馆、亭、轩,以湖中“天镜阁”为最胜,成为当时文人雅士会聚吟唱之所。别墅之南辟“范村”为植梅种菊之地,现均已湮没,只留近代书法家余觉在天镜阁原址所建的“渔庄”,依稀可见旧时风貌之余韵。
山水幽胜之处必有梵音与松风交融。上方山原有三座寺庙,山顶之寺称楞伽寺,寺旁之塔称楞伽塔,这座山也因此又称楞伽山;山北半山有寺称治平寺,山南半山有寺称宝积寺,现楞伽、治平两寺尚存,而宝积寺早已荒废,只余宝积泉,后人在泉边筑茶室供游人煮茶品茗。与上方山毗连的茶磨屿下有普陀岩,南宋时于茶磨屿东涯陡壁裂隙下临深涧处,就山岩巨石凿观音像一尊,高丈六,俗称石观音,故普陀岩又名观音岩,俗称石佛寺。
紧靠石佛寺的北侧,就是明正清年间(公元1506—1521)御史卢雍为纪念范成大所建的范公祠,也称石湖书院,同样背山面湖,风景极佳。
范成大选此地为归隐之地,背靠青山,开门见湖,确实是妙不可言。石湖之上有两座桥,一行春一越城,他在《重修行春桥记略》中自豪地宣称:“胥门以西,横山以东,往来憧憧如行图画间,忆游吴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则与未始游者无异。”
苏州人十分钟爱这样一个好地方,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苏州规模最大、内容最丰富的民俗节庆活动是在这里举行的,也就是每年农历十七、十八两日,苏州人有去上方山办庙会和游石湖的习俗,夜晚,当满月偏西时分,行春桥九个环洞的北面水上,每个洞都显现一轮月影,九月成串,蔚为奇观。游人从四面八方赶来,白天上山烧香拜佛,晚上游船观石湖串月,热闹异常。
但这都已成为翻过去的历史了。现在的石湖,行春桥和越城桥依然凌波,但湖面狭窄了很多,好多地方成为围网养殖的水田,庙会和游湖,都是上个世纪前半段以至更早的事了。
前几年去过森林公园和它周边的寺院园林后,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去。直到近年我将横山西北麓的山岭走遍,忽然有一天,想到横山的东南麓,如镜石湖的西面,那一大片迤逦起伏的群山,我还没有上去完整地走过。
“好山多在石湖西”。当我又一次来到石湖边上的群山脚下时,那郁郁葱葱的迤逦曲线让人感叹。如果说横山西北麓尽显山的苍茫悠远,那么眼前的横山东南麓则更有水的温软亲近。这一次,我打算将湖畔的这片山林走遍。 。 想看书来
山自西群奔而来,遇石湖而止(2)
我是从横泾到石湖边的,在那里,山从湖边蜿蜒而起,最顶头的一座葱茏小山叫茶磨屿,便先上茶磨屿。茶磨屿又称磨盘山,位于上方山东北顶端,因三面临水,故称“屿”,经行春桥可直抵山前。山顶宽阔平坦形似磨盘,其上新建两层高的楼阁作为茶室,阁前露台大而平广,阁后平地黑松纷披,山头如此平坦宽阔确是奇观。先至位于东崖脚的范公祠,这是一处依山面水的建筑群,粉墙黛瓦、飞檐翘角,典型的苏式风格。祠内嘉树葱茏,又有新雕范成大像倚石斜坐于寿栎堂中,堂前厅内还有孝宗御书“石湖”碑。
更引人注目的是祠壁上摹刻的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手迹,此中还有一段故事,见于都穆与王和题识,说卢雍既建范文穆公祠,然觅范之遗墨而不可得。正德清十五年(1520)冬,有客从浙东来苏,手携一卷,即为《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经鉴定此卷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