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坞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路过花山巧遇小陈,便约他同行。从龙池方向的山间过来,有条宽宽的黄泥路往五峰山脚延伸,这里是坦克训练的场所,深深的履印压在土路上,路面象被巨兽啮咬过深翻过,无法通行。只能挑两旁较平坦的田野或林地徒步往里走。暮冬的田野边,时有收工的农人经过,我就边走边打听,博士坞在哪边?金圣叹墓在哪里?
他们便向山影深处大略地指一下方向,说,墓早就没有了,是被日本人炸掉的。不过山那边有洞,墓址大约就在那附近,过去见过有块碑。
于是顺乡人所指大致方位继续往里走。经过五峰山公墓,近旁山头有新建的五峰庙,黄色围墙背向我这边的山坳。仍一直往山坳深处走,脚下是乡野的黄泥路,空气寒冷冽清,夕阳余辉如水轻泻,周边山脉低缓柔和。走着走着,不由得要深呼吸,脚步更加轻盈明快。
前面有好几道山脚浅谷,逐一寻觅过去,最终在一条山脉边找到了农人所说的“山洞”,实际是当年日军修筑的一座军事仓库,有铁门上锁。还有一条小铁路,隐在山脚灌丛中,两道生锈铁轨由紧闭的“山洞”铁门的底下向外伸展,静静地卧于荒草丛中。
就顺着这荒草丛中两道长长的铁轨,实际是踏着铁轨中间的枕木向前走,蒿草在两旁摇曳。右侧斜长的山坡上站着一片马尾松林,往上看如同蓝天下一道逆光的松林剪影。
金圣叹的墓早就没有了,可那块碑还在吗?找到碑就等于找到了墓址,可四野渺茫,那碑在哪里呢?
就在荒草缓丘间四处游走,并端详四周环境,十分留意 那些双脉合抱明堂开阔的地方,忽而奔上,忽而跑下,却到处是颓石荒草,无迹可寻。只听一旁也在四处察看的小陈自言自语:“有客专程来访,金圣叹会欢迎的,肯定能见到的”。
不由莞尔,想起有首山歌这样唱道:我在等待谁呢?谁在等待我呢?我在寻找谁呢?谁在寻找我呢?
此时头顶山坡松林间忽有人经过,原来是位放羊的老汉。急于坡下高声问讯,居然问到人了!老汉十分清楚地向下指点了方位,便隐没在山背后去了。按其指示进入另一条浅坞,迎面山坡上有石砌建筑的废基,原本以为是墓穴遗迹,近前才见断壁残墙中有钢筋露出,内里还有一个依山崖掏出的半圆形的厅状洞穴,很像一个堆放物品的工事,从那坚固程度可想而知应是日军当年留下的军事设施,都在山后,十分隐蔽。 。。
五峰山博士坞的落日余晖(2)
就在这座军事设施废墟的下方靠山崖的一面有道深长的山沟,被荒榛蔓草封闭得严严实实。小陈偶从沟边一个不起眼的缺口往里走了几步,忽然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我循声而入,撩开由沟边杂树纷披而下的藤蔓,低身钻过横斜的树枝,没两步就进入一个非常迫仄的小空地,那里丛林密布,荒藤迷离,就在如草树篱芭包围的巴掌大的空地之上,立着一座长方形的低矮的石碑,上书“金圣叹墓”几个斑驳的红字。
挺直腰舒了口长气:终于找到了。一抬头,见由高树悬挂而下的野藤网一般将石碑的上空遮得严严实实。
这还是严冬,枝叶脱尽之时,空疏了不少,但仍迷离漫浸,要是在夏日,所有的青纱帐竖起来时,这石碑就像海底之石,怎么找得到呢?
碑后有文字如下:“墓在藏书乡博士坞,日本侵华时墓旁设军事仓库,故墓冢被平。原墓前立有吴荫培书文学家金人瑞墓碑,今已佚失。金圣叹(1608—1661),清初文学评论家,吴县人,因不满清朝暴政被害,生前对《庄子》、《史记》、《水浒》等书多有评论。”
连金圣叹这个名字都很奇特。据说他是文曲星转世,出生之时就从孔圣之庙中传出一声叹息,实际上出自《论语》“喟然叹曰”之句。观其生前身后寂寞如此,倒真令人叹息了,叹息千古是非无处问,夕阳西去草凄迷。
返回坡上,举目四望。近处山脉连绵,低冈从我身后的伸出两支丘陇左右迴抱,远处,越过大片荒草凄迷的开阔地,正前方又有山岭起伏,稍前一座只余开采后的残骨,山体峥嵘,此刻正值夕照涂于上,一片浅红。
那就是经历朝历代开采后的焦山了。焦山石质精美,多被用作建筑材料,民国十五年李根源作吴郡西山访古时曾有如下记载:
“经香水溪石码头。江浙上海建筑多采用焦山石,村上沿河堆石数百万件,运石船达一二百艘,石工力夫二三千人。”
此时望焦山余骸,好像听见庄子在长太息:“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有用”成为焦山之大恸,莫若周边似乎无用的荒山,反倒逃过历劫,留存至今。
暮色重了,群山显出青灰,坞内开始阴冷。小陈开始往回走,我却又返身看身后之山,那低矮的山岗逶迤展开,山梁之上似有一个小缺口,站到那上面,就能看到山的另一边了。
这山不高,在我看来要不了多少脚步就可上去,心有不舍,终于提议:上去看看吧。
没有路,是顺着那片裸露着砂石黄土的山体上去的。当我的头逐渐冒出山头,有红色的光在山那边一闪一闪地显现,然后,就见一轮彤红的落日正好悬挂在天空中,那么大,那么圆,血红光晕,一点也不刺目,就像一个温温润润的大红圆球,就那么堂堂正正地挂在对面的半空中。
在过去,我从未与如此瑰丽而又硕大的落日正面相遇,更不用说是撞了个满怀。
翻山而下,途中望见西南天空下青山隐隐,那是穹窿群山,正融入渐深的暮色之中。不由想,现在五峰山下的博士坞是在低处,该月亮点灯了吧?我正在离开身后这片山坞,但仍然禁不住想金圣叹这个人,觉得实在是很奇怪。
我惊异的是苏州这片温山软水中怎会诞生如此高蹈放纵不可思议的怪才鬼才:他能“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客则鸠摩布算,遇道士则鹤气横天,遇释子则莲花绕座,遇辩士则珠玉随风,遇静人则木讷终日,遇老人则为之婆娑,遇孩赤则啼笑宛然”(《清刻才子必读书序言》徐增)。但其所作“不亦快哉”三十三则,诸如“雪夜闭门读禁书,不亦快哉”;“于书斋前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却又泄露出苏州人特有的热爱精致生活,享受平凡乐趣的本性,从中不绝如缕地传递出我所熟悉的这片水土固有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
太阳落山了,荒寂的博士坞也该沉睡了,夜晚应是精灵在月光下漫步的时光,那位江南才子中的才子,此刻又会在家乡的哪里云游呢?
山水的盛宴(1)
2006年的岁末已经来临,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照例到了这种时候,各种事物纷杂并加速,这种身不由己的忙碌使得周末往往也成为工作日,但只要有可能,我仍会抽时间去看望周围那些山峰,就象探望老友一般。虽然,无论我去与不去,它们绝不会计较,它们会永远在那儿,不离不弃,沉默而忠实。
我已经一步步地走进它们。我一座山、一座山地走过,越走越深,越走越远,连湖中的大岛小岛,岛上的大山小山也大多走过,最终停在了苏州最西头又一片伸入太湖之中的群山前,不由再一次为造化之神奇而感叹。
那是光福的山水,云天深处大自然最幽邃典雅的杰作。那里三面环湖,中部丘陵起伏,群山回环,是个有山皆绿,有地皆树,树多花木果林,尤以春梅秋桂著称的大花果园。不管什么季节走进光福,那里都是一片苍绿,唯独早春,万物尚在萧条之际,满山满坞的梅花如云如雾如大潮,“遥看一片白,香海波千顷”,天地间花光水影弥漫相接,恍如巨锦般烂漫典雅。
我每次进入光福,都于山岭回折之中如入幢幢画卷间,虽知沿山各处所见仅如豹之斑象之足,非登巅不得窥其全貌,但或因草封藤绕无路可上,或因无人引导不得其门,始终不能如愿,只能从地方史志和当地人介绍,了解到光福境内分布20多座大小山峦,每座山都是一道优美的风景,都有一段美丽的历史与传说。我想,既已山重水复来到这里,面前的这片山林已是这块陆地伸入水中的最后一片山林,上去是迟早的事,就放到最后吧。实际上是在心里许了个诺。
不觉又到岁末,前些日子连续下了十几天的冬雨,这个周末忽然晴了天,便想到光福。虽年底杂务缠身,周末也不例外,仍挤出周日中午一段时间,直奔西部水天相接之处而去,那里冬阳如醉,群山如睡,太湖如无边银缎平铺至天边,景象宁静安详,熙和温润。
这次找了向导,乘越野车沿一条新开辟的消防通道上了山。我很惊讶,曾几何时,这里的群山也修筑了简易公路,像给绿色山头缠上了一条宽阔的黄土带子。向导在旁说,这工程完工不久,解决了消防车上山灭火的通道问题。问火从何来?说主要在清明扫墓或秋冬干旱时节稍有不慎便可能燃火烧山,虽采取很多封山措施,但山多地广无法一一堵漏,只好索性把消防通道修上山,开车就可直达山顶。
火种是人带来的,没路也就没人上来,现在有了这么宽的路,不是反倒让人通行无阻,更难防范火灾吗?除非仍在山脚围栏封路才行。心里这么想着,果见现在实际上也是这样做的,我们入山时要先经准许,取钥匙开门才得以进入。
由窑上村附近的官山岭上山,经铜井山直抵西碛山。西碛山海拔231米,位于群山最西端,下临太湖,视野极畅阔。此山东西走向,西部突起
于湖中,东接铜井山,北麓与镇湖隔湖相望,其间卧龙山、安山如绿色苍龙横列水上。西侧岸线有一抹暮黄,名叫“黄石牌”,实际上是朝向浩瀚无垠太湖的一道开阔上千米的黄石峭壁。石缝之中有清泉涌出,名“夹石泉”。窑上村就座落在下方群山之间,三围青山一面湖,农人广植桂树,秋季漫山遍野桂香馥郁。村旁另有小丘,名熨斗柄,长百余丈,斗入湖中,其形状确像一巨大的弯把熨斗柄。唐寅与其师周臣都曾结庐于此,唐寅还曾对景绘画吟诗,文徵明、祝允明、张灵诸人亦皆有所和作。南面湖上还有两座小岛,近处是冲山,远处是漫山,象浮在水上的两只青螺。湖面上到处在围网养殖,将水面隔成了一方方蟹池。
西碛东部脉连铜井山,铜井山与铜坑山亦一山二名,北铜坑,南铜井。铜坑相传晋宋间凿坑取沙土煎之成铜而名,铜井则因顶有岩洞,滴水成池而名。返回时途经铜井半山,下车循上山老径直登铜井巅。其上有一棵大树垂枝山口。登上草树迷离的山顶台地,便见始建于南宋的天寿禅寺遗址,现新建几间简易殿房,里面供奉神像,当地人称“老爷”,是吴中宗教局批准的烧香点,平时沓无人迹。寺后壁崖有一处巨石裂洞,下有一方天然泉潭,上悬巨岩,据说井水由巨岩壁缝渗滴而下的水滴汇聚而成,终年不息,不涸不溢,这就是著名的“铜井”。
山水的盛宴(2)
我今所见之岩洞是干的,悬壁之上也毫无湿意,但石井中仍有水。石洞旁岩石上凿“灵泉”两字,石壁之上还有一些摩崖石刻,大多已模糊难辨。其中一处似为已被凿毁的小佛龛,现只余空痕。石崖呈红锈色,因前些日子下雨,岩壁覆以淡淡的青苔,很好看。所谓铜井,并非铜铸或产铜,就是因为这石洞色如红铜。据说此井较深,下通杭州西湖,这又是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
如铜岩壁之上多杂树野草,呈深秋的赭黄赤红。据古人云:“陟其顶,有巨峰横偃,大如十间屋,其高几丈,嵌空嶙峋,作势其妙。下有泉二,俱在石缝中,石皆碧色,其质细润如古铜器,而泉深如井。一云泉底有铜,故水味常涩。”
就是铜井山巅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景色了,居然一毫不差。另一泉现为露天方池,也在崖下,水清映天,水面漂浮片片枯叶。
我很喜欢此刻的铜井山,崖石崔巍,中藏深井,树木错杂,荒草满径,静室悠然,山谷空涵。难怪人称此山为光福山脉中景色最美的山峰之一。
于西碛铜井之上四望,群山似皆伏其下,绿流翠波舒缓律动,十分美妙。在群山回环的平野之上又有两个相连的内湖,一名东崦湖,又名上崦湖,面积约10余里,曾经是一片“菜黄麦绿柳含烟,草平湖岸水平田”的农家风光,被古人认为“此中但有王摩诘,不使林泉让辋川”(《春日过上崦》清?黄中望)现已改筑为密密麻麻的鱼塘。另一名西崦湖,又名下崦湖,面积约20余里,水面1300多亩,西连铜坑港直通太湖。它四面环山,虎山、龟山、百步山、铜坑山、安山错落有致,湖畔北侧有个墩,远看如浮在水上的又一块湿地或土阜,其上庐舍田园,桑麻鸡犬俨然,中有一庙,杂树扶疏。奇的是这块土墩遇大水而不淹,随水势而高低,故名浮庙墩。
正边看边啧啧称奇,向导又从旁一一指点:
那是虎山,吴王阖闾养虎的地方,后发现中有春秋古墓,疑为阖闾安葬之地。
那与虎山隔崦湖相望、一桥相连的小山叫龟山,汉顾融隐此,为顾氏家山,至十四世孙南朝陈黄门侍郎顾野王,舍宅为寺,名光福寺,此山又名光福山。望中山巅之上那座原建于一千四百年前的舍利方塔,刚经重修,焕然一新,是光福湖光山色中的一个标志性特征。
与铜井并峙的那座山是吾家山,又叫马驾山,光福探梅最佳处的香雪海,就在这座山上。山下有司徒庙,相传祀汉邓禹,庙中古柏数株,势极蟠屈,最著名者为“清、奇、古、怪”四株,传为邓禹手植,已有1900多年历史。
西北靠近镇湖伸进水中的那道山是安山,上有钱王庙,子孙世守其祀,也是著名古战场,至今流传岳飞抗金的故事。
安山北面的那个湖湾叫游湖,因吴王夫差常携西施泛舟湖上得名。
……
哎呀,我现在写的时候都觉得繁复,不要说当时一一辨认了。
恐怕即便是当地人,也无法马上将那一大片山川一一准确对号,我经常出入光福,也算半个当地人了,过去还看过相关资料,今又与向导立于巅顶察看讨论,如脚踏巨幅地图之上,仍觉目不暇接,顾此失彼,迷失在云水翠岩间。但我觉得这种迷失本身也是一种享受。我想,新来这里的人不用这般辛苦,只要觉得这片山水可爱就行了。放眼望去,除防火通道刚新辟裸露黄土很刺眼外,光福所有的山都是绿的。山上最多见的是马尾松和野栗树,下覆荒榛野蕨,还有无处不在的果林与梅园,城镇田舍连绵其中。但这绿色大多是次生林,已不是最初美丽的时光了。据说早年光福的每座山都是蓊郁的大树,巨松如海,翠竹擎天,日军侵华时砍伐破坏很大,树竹所剩无几,现经多年植树造林,森林覆盖率已达全境97%,这才是这片山川大地最可爱之处。
在此绿色丘陵连绵环抱之中,玄墓山隆然矗起于东南,主峰海拔233米,为光福最高。下铜井即上玄墓山,此山与邓尉山一山两名。玄墓山朝向太湖,相传东晋有位青州刺史叫郁泰玄,晚年隐居并长眠于此。因其性仁恕,墓葬之日有数千燕子衔泥垒其墓,燕子为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