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点点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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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点点幽-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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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登凤凰岭,那里的山脉如大鸟展翅
  2003年夏天,我先登上了阳山东南的支陇凤凰岭。
  凤凰岭位于新区山林村,山脚是林地和苗圃,在环山路的两旁密密丛丛地全长满了树,绿树中时现农舍斑驳的墙体,有一种古旧颓败的味道。路面洒满阳光的斑点,像深绿海水中晶亮的光点,给刚被酷暑烈日耀花的眼一种沉静清凉的感觉。这是由夏日茂盛的植物链形成的一种幽暗与清凉,氤氲着因年代久远而又无法把握的旧日气息。
  这次是去凤凰岭半山的凤凰寺。在山门口下车,先在当地人的指点介绍下,仰头细察山岭的形状。凤凰岭两翼是阳山的韦驮、长云两峰,呈展翅欲飞之英姿,凤凰岭则似凤首昂然其中,颇神奇灵动。岭上有一方平台,上踞一座小寺院,在山半腰显得格外袖珍,与周围连绵而不高峻的山岭十分吻合,这就是凤凰寺,平台叫凤凰台。可惜部分山体也遭开山削损,留下巨大的采石宕口,在阳光下十分显眼,如绿色身躯上裸露着的红色伤口。
  沿新铺筑的石阶上山。满山只有低矮的茅草、野竹和杂树,人走在台阶上,便是最高的活动点了。盛夏中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满全山,头顶如此强烈的紫外线,脚底便多了点惶急和匆忙,很快就到了寺门。
  这是一座尼姑庵。一道低矮的黄墙,围了二进老式厅房,黑瓦翘檐,雕门木柱,都显得衰旧,若无寺庙的黄色标志,像极了山下乡村的老式农户人家。穿过小天井,在充作主殿的大屋里,神像下,门廊边,散坐着一些老年农妇,有的在诵经,有的在帮做杂务,如择菜、拣米中砂石等,这些老太太家住山脚村庄,是这座小寺的供养者,柴米油盐与时蔬,天天上山时带些来就行,连她们自己的中饭也解决了。因日日上山又解决了寂寞,都显得筋骨强健。
  一位面目清秀白皙的尼姑上前来打招呼,还张罗着要切西瓜给我们解暑,忙婉言谢绝,脚不停地出殿往寺后走。出廊尾门洞即是山地,这里那里的开了几畦菜地,墙角有露天老井,探头可见水中人天。周围全是枝枝蔓蔓盘根错节的密草杂树,一直漫延铺陈到山顶,那是凤凰岭的巅峰。

二十里青山半入城(2)
“有路能上吗?”我站在寺后小小的菜地旁,仰望被一球球一团团纠缠如水浪的野生植物淹没的山峦,明知这是一座“野山”,路只筑到寺门为止,仍心有不甘。
  “现在无路,都被树和草占了,但到冬天为防火,会开一条消防通道出来到山顶,到时请你来走。”当地人告诉我。
  于是有了后来的阳山涉险,这是后话了。
  下山在山门口的过山亭停了一会,和看门老农聊了几句。山风从过山亭长驱而过,空气流动,环境阴凉。老农热情招呼饮茶,在靠墙的八仙桌上已冲好几杯碧螺春茶,正袅袅地升着热气。坐在农家常见的旧椿凳上,品品茶,吹吹风,放眼阳光满山,真的是游目骋怀,十分惬意。老农又引众人至山门后看泉,那被圈成一个方型小池的山泉,不溢不竭,十分洁净,农人说远近村庄的人都用塑料水桶来盛水回去喝,肯定对身体好,他举例说自己就是长年喝此山的泉水,烧水的茶壶用了几年仍光洁如新,而烧自来水的话早就结厚厚水垢了。
  聊起凤凰寺的历史。老农说祖辈都在山下住,这寺早就有了,初建年月可追溯到明天顺(1457)年间,但现在的那二进房子是文革后在被拆毁的遗址上重建的。住持老尼去世不久,现有两尼,其中一尼是假尼,因与丈夫闹离婚才上山的,没有合法证明,但似有“鸠占鹊巢”之态,与原住尼姑争起了主导权,正闹矛盾呢。
  一旁众人的说笑声如山风般吹过耳畔,飘落在夏日宁静的山坳里。明亮的天空下,诸峰如大鸟展翅般起伏有致,我的目光在两边绿色丘岭舒缓绵长的横波之上睃巡,那些现在只能是风和鸟儿自由来去的地方。我真的很想上去看一眼。
  再登阳山巅,在箭阙峰惊心动魄
  就在这一年的冬季,11月的某一天,我接到电话,被告知可以去爬阳山了,因前不久当地为消防特意清出一条山路,可达山顶。
  下旬的一个周日下午,我便去了。由山林村的一个年轻的护林员带路,沿着刚新斫去荒草灌木而露出的一条古老的山路逶迤而上。这条老路由碎石散乱铺成,坑坑洼洼又兼乱石硌脚,石缝和泥路中到处是树桩、木屑与碎叶,砍下的柴草就地堆在两旁的灌木丛中。可以想见不久前这里尚是茅草与山竹们的地盘,脚底的这条古山道,也早已成为草木盘踞纠结的领地,不由对劈柴通路的农人们心怀感激。沿途隔一段就有一根红丝绸带系在树身上,似乎是热心的开路人在殷殷指路,令行者备感亲切。
  途经一高岩峭壁,虽干燥枯竭但通体深碣似水痕依然,壁下有半月型浅石坑,应是水潭干涸后的遗存。由此前行可至一林中空地,瓦砾遍地,可能原先是座石垒小庙,现只余一些金山石凿成的残梁剩槽横在地上,有块石莲花墩,黑黑的满是香烛熏燎的痕迹。
  石屋没有了,却有一座“绿屋”生机勃勃地夺人眼目。这是由一株巨大的古藤长成的天然“小屋”,从高处看是藤,下到低处看是树。下午时分,衔在山凹处的一轮太阳,正把光线直射到绿盖般的“屋顶”上,每片肥圆光亮的叶片,便闪现出一种极美的色彩,不是初春的嫩绿,也不是盛夏的墨绿,而是秋冬时节经霜后脱去青绿接近秋黄的那一种绿,在光线的透视下,呈现鲜亮的浅绿与透明的腊黄,使四周杂草灌木拥挤如墙团团环抱的这方空地,一下子鲜活与灵动了起来,像一座唯美的天然艺术殿堂,只有大自然的率性之作才有资格入内。
  这应该是古庙之物,看那如盖的形状和虬劲的根蔓很有些年头了。该不会原本就是覆盖在石屋之上的?否则不经牵引哪来这种厅房的模样。
  在“藤屋”前伫立良久,一种静谧与自然的气息充满这方小小的空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头上方这大片光灿灿的如花圆叶,也把从远处山凹那边正向这里探望的日头收入了眼眸。没有一丝耀眼,即将西沉的太阳柔和而温暖。
  继续向上。愈往高去树愈矮小草却愈茂密高大。有时路在深草中延伸,两旁尽是一人高的厚厚实实密不通风的草墙,人行其中,如潜艇在深海里劈出一道白浪,多亏了那条新斫出的小路啊。
  登上山顶,视野顿时开阔了,看清是站在了两峰之间一道马鞍型的凹背上,那么,也就是刚才所见衔日的地方了?

二十里青山半入城(3)
正是下午两三点钟时分,日头开始西斜,此时东面为阴,山体渐渐暗了;而西面为阳,一片黄亮亮的光明。环视四下,总不能避开阳山另一面那巨大的残体,整座大山几乎已被劈去了一半,成了阴阳脸,东麓尚茅草纷披,幽静自然,而北麓则剥皮碎骨,尘土飞扬。更远处,太湖如镜片在反光。
  路已止于脚底,周围与前方山头是密密的草海。仔细一看,竟发现一种奇异的现象:到处是高大肥壮的芦苇,银白的长穗弯曲如孔雀尾巴,在夕阳下发出一种透明的红光。11…4
  这高山之上怎么会有应该是水生的芦苇呢?其实,这是旱苇,我后来才知道。
  忽然极想去前方不远处如锯齿般突出于巅顶的几块巨石看看,这意味着将陷入灌木与荆棘的重围,且路况不明。但就是想去,便请护林员在原地歇息等候,只说想独自在附近走几步,待护林员坐到一块石头上,便匆匆踏草而去。衣服、手臂和脸根本无法躲避野竹野棘的挂、刺和钩,硬是在无路处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忽而翻石忽而攀崖,岩石松脆欲裂,幸我尚轻巧,数次避免了踩塌坠崖的危险。
  终于站在了阳山之巅那块标志般昂首天外的巨石之上,这里离天穹很近,似乎伸手可触悬挂在中天的那轮偏西的太阳,现在我可以不眨眼地直视这轮温和的发光体。在它的下方,田畴如棋盘,太湖平静如镜,嫣红如脂,在隐隐雾气中像极了一方温润澄彻的妃玉。独立忘机,惟俯仰之间,用心感悟种种惝恍迷离、浩渺无际的美好。当时不知道,我所站立的地方就是箭阙峰,阳山之极顶。
  站立一会便觉寒气渐渐上升,正是冬日夕阳西坠之时,日头收了光线,山顶便阴沉了下来。于天际微茫,白日恍惚,峰迴路断,荒草渺然之间,忽觉得似乎颇能体会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的心境了,顿生归意。
  事后回想,难怪梁宗岱特别推崇陈子昂此诗的“宇宙精神”,并诘问称这首诗为“小诗”的人们:“你们曾否在暮色苍茫中登高?曾否从天风里下望莽莽的平芜?曾否在刹那间起浩荡而苍凉的感慨……犹如数里之外的涛声预告一个烟波浩渺的奇观?从你们的大诗里能否找出一两行具有这种大刀阔斧的开国气象?”我想是的,不亲临一定境界,是很难与这样的灵魂生出遥远的默契的。
  欲归却失来时路,又陷入杂草重围,只顾径直向茅草深处踏去,全不知一重又一重异境正隐然潜伏于前,不久将使人惊心憾胆而又伤筋动骨。先是突然惊见一道长长的深沟横于深草之间,是山体整体塌陷下坠而形成的巨沟,猛见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巨沟两旁土质松软,若不慎踏去定将随泥石流直坠谷底。忙从这道凹槽般狭长的裂隙前后退数步,另涉草而行。不料行不数步,右脚又被一丛丛细韧如带的草叶牢牢卷住。此时我正向前跨出左脚,却又转身欲拔出被紧紧缠住的右脚,没想到左脚竟踩了个空,随着一颗石子从脚底滑出,脚踝“喀嚓”一声,一阵巨痛猛然袭来。我忙回转头往前看,不由又惊出一身冷汗:左脚前霍现一黑色深洞,洞口呈下陷状,被我踩落的石子已滚入洞中,半天才听到落底的一声闷响。那末,若不是我的一只脚被草缠住,现在落下去的大约就不是石子,而是我了!(11…6…1 11…6…2)
  “天哪!”我当时惊骇得不知所措,只本能地将身体重心后移,用尚被草带缠住的右脚撑住全身,缓缓抬起巨痛着的左脚,如金鸡独立一般;同时,右脚缓缓向后下蹲,直至跌坐在地上。
  我抱着受伤的左脚,瞠目盯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黑洞,久久不敢置信,我刚从这个“陷阱”前脱险。我也仿佛刚刚明白,正是这些此刻被我坐在身下和围站在周围的不知名的草救了我,在我左脚跨向暗洞之前,先死死地拽住了我的右脚。
  这山有灵啊。
  这才想起以前的传闻,苏州人说,阳山不可上,处处有陷阱,山上有很多当年日本人打井探矿留下的深洞,又因长年采矿掏空了山,造成山顶多处塌陷,形成人为的深壑与暗谷,加上草深不知处,上世纪90年代末,有人上山灭火就曾坠落其中一个深洞而死。刚才,我又一次亲身体验了这座大山荒凉外衣下筋断骨裂、山塌石陷的惨痛。

二十里青山半入城(4)
惊骇莫明,独自揉骨抚筋之际,山风迴荡,草木偃舞,空中似有无声歌吟徐徐而起:“兹山本是秦余杭,越兵昼获夫差王,不知谁是公孙圣,空谷答音吴乃亡;只今此地愁云黑,铁马将军金作草,汉蛇曷识剑雌雄,秦鹿应迷路南北;山下花开一色红,花下千头鹿养茸,衔花日献黄面老,挟群时入青莲宫……”那是元人的余音,跨越了阳山两千多年风云变幻的时空,却在今人开山挖矿的“壮举”前,化为了绝响。
  脚上的痛,使我感知阳山之痛。
  因了这痛,我知我和阳山息息相通。
  重返箭阙峰,惊悚之感愈益强烈
  在2004年最后一个周日,我又去了一趟阳山,目的是重返主峰箭阙峰。
  2003年11月下旬,我曾首次登上箭阙峰,但当时只是为爬阳山,并没有意识到已到了箭阙峰,只觉当时站在了连绵群山之间的最高处,绝顶让其余山脉均低伏于下。事后询问当地人,箭阙峰究竟在哪里?路人遥指那道卧龙般横亘天际的山梁最高处,那之上有座奇石突起于峰顶,在那座天然岩石的顶端有一方缺口,阳光正从缺口处光线四射。
  那就是我曾意外遇险的地方,原来就是箭阙峰!
  阳山不光是春秋古战场,其位于浒墅关石林村的主峰箭阙峰,更与秦始皇这个中国历史上的伟大君王联系了起来。相传秦皇一统天下之后,南巡至浒墅关,见阳山有龙脉之像气势非凡,不由大惊,举箭就射,将最高峰上那块昂首独立的巨石射出一个缺口,以泻王气。箭阙峰由此得名。山底有条笔直的长长河道,至今仍被称为“射渎”,这虽只是民间穿凿传说之言,确也让人对阳山刮目相看。可如今的阳山荒草凄凄,伤痕累累,尤其箭阙峰上所见所历让人刻骨铭心,以至我后来只要遥望天底下那道青灰色莽龙,以及龙背上那座隐隐突起带缺口的巨石,总会马上想到那山巅的荒凉,和荒凉中隐伏于巨石周遭的深沟与暗洞。
  又整整一年过去了,阳山别来无恙否?
  2004年12月一个休息日的下午,又约二三好友与山林村的护林员一起再上阳山,这次是重返,路径熟悉,目的地也很明确,就是再上箭阙峰。
  那几日,正在降温,虽还未降雪,但连日阴雨连绵,寒风刺骨。反为之喜,想到今秋枯旱日久,此为久旱甘霖,正是山中草木滋润欢喜之时,心更欣欣然萌前往之意。
  仍循原路上山。这是一条古道,但因多年无人上山伐柴,山中植物将古道完全淹没,去年冬刚清除道中的灌木以备消防之需,使我有机会登了顶。当时密布于古道石缝之中的,到处是新砍去的灌木新鲜发白的根茎,道旁簇立的灌木丛中,横卧着一堆堆刚砍下的茅竹,空气中迷漫草木树脂特有的清涩气息。
  时隔一年,沿途植物茂密厚实了许多。古道依然通畅,走在上面,一切都是旧时景物,十分亲切。不知不觉,脚底就在发力,在山道上转了几个弯,就只剩我自己了,其余的人都落在了后面,峰回路转之后,更不见了人影。
  很快到了那片峭壁高岩下,现在知道其上就是长云峰,因前两天刚下过雨,崖壁上原先就有的水印如今旧痕新湿,崖根去年还是干涸的土坑,这时汪一勺浅水,上面飘满细小的干草与碎叶片。
  崖壁上有很多石刻,大多苔生与风化,已漫漶不清,能勉强辨认的有“正清丙子(1519)四月庚少传王鏊少卿都穆经府”等字样,及明顾元庆、民国李根源所题“箭阙”、“文殊泉”等字迹。再顺山道往前走,穿过一片密不透风的茅草小路,很快就会到达去年已见过的“藤屋”所在地,现在知道了,那一方杂草丛生、瓦砾半埋的空地,是文殊寺废墟所在地。
  这里的所谓茅草,实际是大片长着兰花叶般肥绿叶片的一种特殊的竹子,个不高,最高只达脖颈部。与一般竹子不同,这些竹林似乎不长竹杆只长绿叶,与高梁或玉米伸枝长叶时的样子相同。往里走时,为避免草叶割脸,只能索性埋头钻进去,如潜水一般用双手拂开密密挡道的枝叶,直到那方空地之上才能伸直腰杆。放眼一看,呀!去年的空地没有了,瓦砾不见了,满地深草与满崖乱藤掩埋了它们。原先的“藤屋”哪去了?只有树崖之间悬空挂下的藤网,瀑布般遮天蔽日。

二十里青山半入城(5)
后面的人这时也从草竹深处的小径钻了过来。其中有人指着荒草前临崖凌空而起的一座高达数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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