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里青山半入城(5)
后面的人这时也从草竹深处的小径钻了过来。其中有人指着荒草前临崖凌空而起的一座高达数丈的黑色巨石说,那叫“香炉石”。仔细端详,果然像一座硕大的黑铁铸成的天然大香炉。香炉石东南又有一方广四丈的岩石,颇似武夷山大王峰。嶙峋高崖之上,箭阙峰在望,俯首则城乡田野尽收眼底。
这块地方是古时很多佛教虔徒舍生归西升天的地方,是很著名的“舍生台”。舍生台之后靠山崖处是文殊寺遗址,支遁弟子云海法师曾在此静修。同行的护林员说,老百姓只知道叫这座庙为天狗庙。问为何叫天狗庙?解释说为文殊的坐骑灵兽,十分聪明,百姓叫它天狗。其实,后来下山时,从香炉石侧旁的山路向舍生台方向回望,发现崖下丛林之中有一天然石柱耸起,柱身细圆,柱头活象一只狗头,这时,众人一齐喊起来,原来天狗在那里!彼时明月初升,那只石狗竖立在文殊岩舍生台之下的密林之上,正昂首向天,凝视月亮,那景象真的是绝了!只听乡人在旁说,文殊菩萨身边,本来就有天狗的嘛!
关于这座文殊寺,据《阳山志》载,“殿宇依石壁而构,古树藤萝垂覆其上,东望城廓隐然而见。”难怪我去年来时,见古藤如屋状凌空而立,原来确是附在寺殿之上的。乡人说他小时候常来玩,那时寺庙仍在,远看如建在悬崖陡壁之上的悬空寺一般,实际是将屋建在阳山主峰箭阙峰下方的岩层之上。此寺创建于元泰定四年(1327年),这种房屋凌架于岩上,背靠崖壁面临虚空的特殊景观,在当年因寺庙众多被称为江南小普陀的阳山,也仅此一处。
明朝有个苏州人叫吴宽的,昔日游阳山曾在这座悬空寺里住了一宿。临行吟诗一首留赠文殊寺住持定鄂和尚,诗云:文殊兰若今何在?说在阳山箭阙旁。人定不知风雨过,白云应向钵中藏。
一语成谶,竟与今日景象一丝不差。
但现今这样的幽闭和荒芜又有什么不好?被人遗弃和遗忘,却也免除了诸多侵扰,成为野生植物自由生长的快乐世界。这里老树扭曲着,古藤缠绕着,荒草蔓延着,到处是枝枝杈杈、根根叶叶,全随心所欲地伸展着,交叉着,盘结着,纠缠着,把这方小天地变成了藤的网,叶的谷,树的天地和草的乐园,也把一切人工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比遗忘更彻底的,就是一切好像从不曾发生过。
从舍生岩后面的山崖继续觅路往上,路陡土松,须抓住头顶上方的树杆或竹子借力而上。前方树枝上出现了褪色的红绸带,那是去年刈草者系上的,上次我就是沿着这些红绸带的指引,顺利抵达山顶。这次一见这红绸带,心里就欢呼了一声:走对路了!手脚麻利地翻上山头一看,就是去年登顶的地方!
犹如身处高原,此山自身海拔的高度使得周围群山降为低矮的丘岭,平坦的山顶覆盖着大片金黄的草海,累累巨石礁岩般浮现其上,不远处,那座传说为秦皇射穿的石峰就在眼前。这时,正值夕阳西下,那轮淡黄的日头又恰好嵌在石峰顶端那著名的缺口内,正向这里投放黄色的光晕,并随人的方位变动而明灭。
走过去,又一次陷进及腰的草海,植物在这高山之巅全长成了侏儒样的灌木,它们联合起来纠缠与阻拦人的经过,不惜勾腰扎腿刺手抓头。一年下来,这里的灌木也像人的头发长期不加修剪时的模样,把原先空旷的山头变得蓬头垢面,长发纷披了。
时间晚了一个月。去年11月份这山顶长满如梦如幻仙拂一般纯白的芦苇,在夕阳中透着金红的光晕。而现在是12月底,山上已全然找不到那种仙风道骨的踪影,只偶尔在某处深草荆丛之中伸出几支细长的枯苇,挺着褐黄色的杆子,在刺猬般低伏的灌丛中,仍展示鹤立鸡群般的宁静和优雅。
可就在这一派宁静之中,为什么我反而感觉心跳加速,愈来愈紧张?是直觉又在提醒我,此时正离去年涉险的区域愈来愈近。因预知前方有危险,这次已全然没有了去年那种在无知无觉中漫步时的轻松和安闲。恐惧,心悸,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同履险的兔子,对一切高度警惕和极端的不信任。
真的。这座山头现在给人的感觉是片正在迅速融化的冰湖,似乎下沉是迟早的事。
由于高度警惕,原先那些隐在复杂地形和荒草深处的黑洞,那些坍塌松动随时可能坠落的岩石,还有地面巨大的裂纹,今天全在眼前若隐若现,使得向前跨出的每一步,都伴随巨大的不安,唯恐一脚踏空跌下万丈深渊。
总算站在一块突起的高崖之上,望着四周纠结成团的灌木,还有那些时隐时现于松脆土层上的纵横的裂缝,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踏上去了。在我目光所及不远处的草坝之上,就是去年我蓦然惊见鸿沟与陷阱之处。
现在看一下都觉心悸。可当初竟无觉无畏,一派天真烂漫,对近在咫尺的陷阱毫无知觉和防备,就那么轻松安详地走向青草更深处,真是愈想愈后怕。但当时那种详和与宁静,又是多么难得啊,那是婴儿般毫无芥蒂与恐惧的纯净心境。现在不行了,其实只要用充满戒惧与惊恐的目光一看,这山头其实早就头裂骨摧、石松泥塌、暗井密布、隐患处处。
事隔一年,重返箭阙峰,惊悚之感却愈益强烈。阳山啊,你从未间断的隐痛,让上来的人也时时心惊肉跳。
“吴儿足迹不能到,白杨丛莽森在望。阴风惨淡狐兔窟,崩崖绽裂蝮蛇藏。”前人已有相似的感觉,但仍不如今日的惨烈。
下次还来吗?不知道,也许。
相比山上的心惊胆战,下山显得十分轻松愉快。途中有一刻,我长久伫立仰首凝望苍穹,在那黄绿红褐杂色纷呈的山峦的背后,巨大的彩霞呈放射状划开长空青灰色的天幕,落照殷红一片。而在大山的对面,一轮白色的圆月悄然升起,淡淡地挂在半空,正与落日余辉遥遥相对。
那只石柱形的天狗,也从文殊岩下方半山丛莽的深处,伸出大半截身子,仰头热切地凝望那轮莹白的月亮,如痴如醉。
翡翠谷中的鸡笼和大石(1)
在阳山的北麓有条山路通向山口,那里两面是山,中间是宽阔的盆地,遍植庄稼和苗木,村庄映掩在葱茏的绿色里,很难得的一块绿原。
地面开阔了,两面的山便成为隆起的淡青色花边,里面的田野与村庄便也有点与世隔绝,桃花源一般。
每次路过这里,都为还保有这方纯粹的绿土地而庆幸。靠山的许多村庄,在过去大多靠山吃山,致使青山留痕,苍荑斑驳,这里居然依旧天真模样,犹如农耕天堂,真要感谢当年那位不肯买石造茔的当家人,不知顶住了多少诱惑和压力,才将这片古老的山林完整保存到了今天,到这里还能让后人依稀辨认,西部山麓青绿相间,岚气浮动的江南田园旧景。但我到这山谷里,却不为寻觅桃花源,而是为了看山。
这片山坞翠峦起伏,平冈连绵。其中鸡笼山和大石山便是两边山峦中遥相对望的两座山,它们源自阳山山脉。
关于鸡笼山,《阳山志》载:“越兵至,擒夫差于干遂,干遂者,出万安山西南一里也。……越人累土,葬之卑犹。曰蒸丘,曰秦馀杭,皆阳山别名,或曰,亦名卑犹,万安山”,“其小山在西者曰阳抱、曰青、曰寒、曰圌,在南者曰爪、在北者曰管、曰金芝、曰鸡笼或名憩龙,虽各立名,然皆支陇,相传统于阳山。”
由此可见,这里的群山都属阳山山脉,至此回旋环抱,或断或连,或隐或现,皆亲兄弟。
鸡笼山乍看上去和众山并不相连,更像于群峦环抱之平原上,兀然隆起的一座独立的小山。原本在江南这样的小山很多,并不起眼,只因此山被后人疑作吴王夫差葬身之地而被屡屡提起,虽无确证,但在历史上就被唤作了憩龙山。
这憩龙山又称憩龙峰、启龙峰,其名也与当地的一段民间传说有关。相传千年之前,在此幽静深坞之中,有白衣老人求寄宿,农家少女诺之,竟妊而产一白龙,母死龙逸,每逢诞日,必来省母。每到此时,甘霖沛降,使得坞内树木分外葱茏繁茂。附近有白龙坞、龙母冢、白龙庙,民众逢旱去庙祈雨,据说很灵验。憩龙山就是每年白龙归省探母所憩之地。又因状如鸡笼,民间也叫鸡笼山。
我去之时正值阳春四月,面前的鸡笼山是一座突起于绿色林木之间的绿色小山,一条如带小溪环于山脚草丛之中,也被绿色染透。在这片绿色天地中几株玉兰树正绽放白色与紫色大花,清丽脱尘。
请当地人带路上山,山上遍植马尾松,很快就无路可走,只能在松林中穿行,一直到深莽封顶,无处插足的地方才停下。
“不知道要上山,否则要带把大剪刀来。”乡人说。荆草太密,如无刀斧开道,即使钻进纠结成一团的枝条之中,也等于陷入重围,寸步难行。
进得山来,才知道很长时间没下雨了,山上很干旱。地上的尘土如烟,树上草叶上也蒙了厚厚一层灰,穿行其间,常拨出一团团灰雾。马尾松林间还可以穿行,因为是人工林,有一定的间距。但靠近山头的地方,全是低矮的野生植物,如绒衣般将山头裹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上去了。
据说在山头那片错杂虬结的低矮灌木丛中有一洞穴,古代曾有人持烛而下探访究竟,烛尽而返,“上闻舟橹声悉于太湖下林屋相同也”。(《吴地记》)
这又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湖山如此曲衷暗通,令人摩想山谷之内玲珑剔透若此,十分可爱。
人在林间穿行,不过现在是下山,途中不需仔细观察,就可感知这座山和其他山的不同之处非常明显:一是单体隆起,巍然如绿色金字塔,神完气足,端庄大方;二是土层很厚,与周围环山皆石岩纷立,成鲜明对照,很像大型墓葬封土而成,难怪会被疑为夫差墓地之一。
鸡笼山的对面就是大石山。大石山远看如一道绿色卧龙,脉结阳山西北群峦。于这一脉绿色波动之中,大石蜂拥而出,如石莲绽放于山腰。自宋至明清,无数文人墨客为大石留下了很多赞美诗文。所以我到苏州不久,常被人问起:去过大石没有?
其实几年前,我曾去过大石。一进坞内满目佳林翠色,令人沉醉,但行至山脚,却觉十分败兴。山坡之上有大片林木被伐,原来有位浙江僧人欲在此建大庙,故而大兴土木。为此叹息:绿丘变工地,山土露红褐,如巨疮流血啊。
沿石砌而成的旧山路上达巨石累累处,这是一处奇石嶙峋的山崖,左有石轩和夕照岩洞,右有S形陡崖磴道“一线天”,中有摩崖“仙桥”,很像桂林象鼻山。大石之上摩崖石刻随处可见,傍崖原先建有古寺,佛阁悬崖,状如河北悬空寺,因和尚抗战,庙被日军焚毁,现只余古树空崖,隐于绿抱之中。
这是前几年首次去大石之见闻。这次下得鸡笼山,穿过坞内平原再访大石,只见上次在建的寺庙仍未完工,大雄宝殿等主体建筑只是一个框架,山路边新建两座房子,其中一间为僧人与香客居住之所,内设佛堂。
一问才知此地建筑成“烂尾楼”的原因,是因为原先造庙的浙江僧人近年因叠遭变故而离去,几经易手,仍因资金无法到位,所以建建停停。
望着山脚这片房屋框架,心想,山低房高不成比例,毁树伤生不近情理,是故多有不便啊。
山路更衰旧近半圮,沿途草衰石枯人踪稀。大石依旧峥嵘,却因水枯石焦了无生机,所幸背靠青山,远观植被完好如翠屏一般,据说登巅则太湖在望,所以山崖上有一石刻,“见湖峰”三字豁然于上。
欲登大石后之翠顶,乡人劝阻,说此山背面遭开山采石削损近半,不看也罢。这才醒悟,为何全山土燥石干,枝叶蒙尘,原来是山脉断裂导致山水枯竭,虽山的这一面保存尚好,但背后巨创,毕竟唇亡齿寒,当然无法滋润养容了。走在干旱的山林之间,树上的叶子全萎萎的毫无水色,像稀疏的枯发,飘落在地的踩上去也如秋天的枯叶。山路上岩石上都是灰蒙蒙的,似在无声述说焦渴,哪像是在阳春四月万木竞荣的时刻。
好在山上虽然干涸,树叶仍然是绿的,远看更是一派沉郁的苍翠。那蓝天下逶迤的岗阜因了这绿,便有了生机,有了看头。
被大阳山(含大石峰),鸡笼山环抱的村庄名叫树山村,树山,得名与周边一座小山:“圌山”,虽是小山,占地也约50亩左右,于大阳山和鸡笼山之间,独立葱茏。苏州人将“圌”读作“树”音,时间长了,数山便作了树山,周边的小山村也就名叫树山村了。(12…7)
树山村有15个自然村,全隐藏在群山幽谷之中。质朴勤劳的树山人与山水和谐相处,将谷中平原耕耘成绿色世界,这里春花秋实,茶果飘香,粉墙黛瓦的村舍与叠峰涌翠的自然相映成画,每次进入这里眼睛如经清水荡涤,有一种快乐便随视线轻舞飞扬。
石嵝与石壁(1)
2004年3月初,我约花山小陈一起去光福寻访石嵝和石壁。
石嵝又称石楼,在弹山山南,石壁则在弹山附近的蟠螭山,两山皆面湖,如青螺般浮在水边,周围群山迤逦,似沉又浮,曲袖般舒缓有致。两山还各有古寺藏于幽深之处,隐而不露。
先去弹山访石嵝。有石阶依山而上,十分平缓,景色颇似花山鸟道,但又有明显区别:花山鸟道翠而润,弹山石径却枯而燥,虽有树木夹道,都干干的,好像断了水脉,如气血两虚的病人般面黄肌瘦。
从坡上一片竹林中穿过,又经石嵝精舍未入,先往最高处的万峰台去。竹林稀疏,处处留有斧斫的竹根,像向人展示一场无声的杀戮。小陈说,如不将竹根凿穿,雨水积了会烂根,还会殃及旁边那些竹子。我忙仔细察看,见每一管竹根都没有凿穿,不禁为残余竹子的命运担心。
万峰台在弹山山南一小岗上,旧时有七十二峰阁,为观赏太湖四季佳景最好地点之一。仔细观察,岗由数百块黄石垒成,岗上几棵高大的老树如巨伞般围护着一座参差的黄石崖,上有赵宦光所题“万峰台”三字,已漫漶难辨。相传明初高僧万峰和尚从玄墓山圣恩寺至此,见景色殊胜是适于修炼的清净之地,却苦于无处打坐,便运气将数吨巨石一日聚巢成台,这就是万峰台的来历。令人不解的是,万峰台上有尊观音像被很突兀地摆放在一座高高的三角铁架之上,与清幽自然的山林格格不入,显得不伦不类。想起刚才进山之时,还曾见一尊镀铜玻璃钢佛像被摆在山路之旁,其体量和位置,也与周围环境相冲突,更有一红布横幅当道,称此地为蒋经国求签处,于疏木细径之间,尤为突兀。一路为之一叹再叹。
好在还可以将目光尽力向湖山延伸。
万峰台确是面湖眺远的极佳地。弹山横亘太湖之滨,绵延约六七里,与青芝山相接。丘岭连绵平缓起伏,植被全是茅竹与杂树,使山体显得毛绒绒的,像群拉长了身体仰天酣睡的怪兽。小陈指着下方湖山之间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绿色盆地说,这里的视线多好呀,早年苏州一些知名画家经常从这个角度写生,风景真的很好看。
我望过去,果真是一幅典型的江南画卷,太湖山水相拥相激而又相融,一副淡淡妆,天然去雕凿的模样,尤其在这春寒料峭,山还未真正返青,水则混浊一片的时候。
有些荒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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