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河虽然熟悉荒漠的地形和气候,却从没经历过真枪实弹的考验,无线连也不是作战部队,又没钻过山洞,置身黑暗之中的感觉极度压抑恐慌,没有经验的人难免产生畏惧情绪,但他是个非常要强的人,不想在其余几人面前显得胆怯,就硬着头皮答道:“没事,我听穆营长说,咱们执行这次任务,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战略部署之一,我有决心……”
罗大舌头背着宋地球,催促道:“我说你们还走不走了?他奶奶的我算是看出来了,把我罗大舌头累死,可能也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战略部署之一。”
司马灰听了此言,忽然想到这“地球望远镜”,是五十年代由苏联人实施的计划,可他们在地底发现的秘密,似乎至今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如今探险队舍生忘死地前往罗布泊极渊,在死了那么多人之后,即使取得了苏联人留下的数据和岩心样本,恐怕也永远回不去了,这次行动又能有多大意义?莫非就如评书结尾里所讲,“从此之后,国家安定,文忠武勇,天下太平”?想必到不了那种程度。不过转念一想,那绿色坟墓的首脑行事鬼祟,为了破解黄金蜘蛛城中的古代符号,居然能想出用特殊器材接收“幽灵电波”的诡异计划,这类妖邪的思想和行为没有底限,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倘不设法查明真相,后患必将无穷无尽,要是果真如宋地球所言,地底极渊中存在着绿色坟墓的秘密,那即使有去无回,我豁出去了性命不要,也必须下去走上一趟。
因此司马灰并没有考虑什么退路,也深知通讯班长刘江河虽然缺少作战经验,却不可能再将他打发回去了,如今只能竭尽所能,尽量多照顾他一些,当下跟着众人攀下陡峭的岩隙,地槽中存在着厚重的黑雾,都是水气凝聚而成,像云层似的萦绕在半空,行到距离地表大约五六千米的深度,气压表就失去了作用。
可也作怪,没人感受得到强烈的地压,氧气含量也未减弱,呼吸心跳一律正常,众人俩眼一抹黑,判断不出具体原因,只能推测是和特殊的地质构造有关。
探险队最终下到峭壁底层,落脚处是个钙化物沉淀堆积出的平台,范围难以探测,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潮湿阴冷,遍地堆满了金银器物和累累枯骨,大部分是古楼兰先王安归摩拿的陪葬品,也有后世国主敬献的珍稀之物,最显眼的是一株大树,通体以珊瑚车磲嵌着珍珠宝石制成,用电石灯一照就显出流光溢彩,夺人眼目。
司马灰识货,知道这是汉武帝茂陵中的“烽火树”,高有三丈,曾是汉宫里的镇宫之宝,东汉年间因乱流入西域,想不到会在“黑门”中得以亲见,又看烽火树下羊脂玉台上停放这一尊巨椁,椁身羊首蛇躯,形状近似龙舟,先王“安归摩拿”的尸骨大概就盛敛在其中。
众人眼下急着寻找水源,也无暇多顾,只好贴着峭壁向前摸索,逐渐发现这下边是片地台,也就是地槽中凸起的台地,环着地台都是奇形怪状的硅化木,更深处则是积水,就仿佛是个天然形成的地下蓄水池,水中存在浮游生物,看起来是暗流涌动的活水。
罗大舌头见着地底有水,就将昏昏沉沉的宋地球放下,想要拎着水壶上前取水。
司马灰将他一把拽住:“不太对头,这古楼兰黑门遗址洞开,除了位置极深,也不见什么有效的防备措施,土贼们为什么不敢下来?憋宝古书中暗示的危险又在哪呢?”
罗大舌头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多少回了,那伙土贼要是真知道有什么危险,也不至于全伙送命,用不着相信那些鬼话。”说完就打开矿灯,俯身取水,可刚一伸手就像触电似的急忙缩了回来,仰面坐倒在地:“见鬼了!”
司马灰奇道:“你他娘的又有哪根筋搭错了,怎么一惊一乍的?我看这地底下可能蛰伏着不明生物,你给我小点声,不许暴露目标。”
罗大舌头抬起自己的手掌:“你们快瞧瞧,这他妈还是我的手吗?怎么跟死人似的?”
第三卷 黑暗物质 第三话 地压
罗大舌头到地槽中取水时,看到自己手背上的血管筋络,全部向外凸起,而且内部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淤青,显得皮肤格外苍白。他知道其中厉害,忙把到电石灯下,让司马灰等人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西国以珠为贵,或许古楼兰先王的配葬品中,陈列着许多夜光宝珠,能够照如明月,但在阴晦的环境中历时两千余年,如今也早都变成漆黑的碳状物了,因此这地槽处在绝对黑暗之中,内部没有任何光线存在。
探险队置于其中,就如跌进了无边的浓墨,面对面站着都看不见对方的五官轮廓,要不是罗大舌头将矿灯照在自己手上,也不会发现身体产生了异变,此刻众人凑在电石灯下,才察觉到并非是他一个人的身上存在这种反常迹象,其余几人的情况也完全相同,似乎有种黑暗物质,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侵入到了人体内部。
胜香邻感到十分诧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罗大舌头说:“我虽然不懂科学,但多少还具备一些古老的常识,咱这回可真完了,1973年缅甸莱朗闹传染病,好像叫什么黑鼠疫,死亡率接近百分之九十九点八,整村整寨的死人,我亲眼瞧见过那些人临死前的样子,就跟咱们现在的症状是一模一样,从发病到死亡用不了一天,什么时候口吐白沫鼻流黑血就要一命呜呼了。”
通讯班长刘江河惊道:“咱们大概是被地谷中的沙鼠传染了。那些土贼都是这么死的!”
司马灰起疑道:“罗寨主,请你用你那些古老的常识分析一下,既然咱们感染了鼠类传播的高死亡率疫情,又都到晚期了,可为什么没有出现冷热发抖的普遍症状?”
罗大舌头解释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说:“这世界上最好的死法,就是事先没有经过考虑的死亡,也就是死得越突然越好。如今大伙死到临头了。你还非逼着我深入考虑这种问题,简直太不讲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了。”
胜香邻听出司马灰言外之意,就问:“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司马灰说古楼兰先主安归摩拿的棺椁,设置在地槽底部的台地上,没有夯土墙和地宫,上下左右无遮无拦,这在葬法中称为“绝地通天”。咱们穿过地谷之后,延着峭壁间的皱褶断裂带,就可以一直下到“黑门”内部。我看这尊羊首蛇身的船形棺椁附近枯骨累累,可能都是些殉葬者,也可能是抬棺献宝的奴隶,下来之后就再没回去,这些人不逃不散,枯坐在原地等死,显得很不合理。除非地槽中有什么无影无形的东西,将活人束缚于此。而憋宝古书中的插图,也借利用腐尸取玉髓的掘藏方术,暗示着不能下到地槽深处。
胜香邻问司马灰,山窗上探出峭壁的平台狭窄陡峭,纵有猛禽飞下攫取腐尸,受到惊吓后也未必能将尸体抛在山窗附近,何况那伙法国人及“赵老憋”虽然没有进入地槽,却还是死在了外边,这件怪事又怎么解释?
司马灰说图中涉及的内容只是一个隐喻,法国人完全可以重金雇佣一些不知死活的土贼下来摸宝,毕竟这世上就是人命最不值钱。可地谷中从来没有一个人活着出去,即使停留在山窗以外安全区域的人,也全都莫名其妙地倒毙在了路上,这个现象足以说明“黑门”里存在某种谜咒。这里只能进而不能出。任何违反这一规律的人都会暴亡。
刘江河听不懂司马灰言下之意,要是这地谷中存在楼兰古尸留下的诅咒,使外来者在踏入地谷的一瞬间就注定有来无回,咱们还不里外都是个死?与感染上“黑鼠病”身亡又有什么区别?现在说这件事还有意义吗?
司马灰说当然有区别,“黑鼠病”是灭绝性的疫情,感染传播迅速,死亡率奇高,要是真得上谁也救不了,但我认为咱们并不是被病菌感染了。古楼兰人肯定是发现了“黑门”中,存在着神秘的非正常死亡现象,才会将先王棺椁安放在地槽内部,这招确实够绝的,比任何防盗措施都要阴狠,而且极具效率。不过古人有言:“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会留有一线生机,只要掌握死亡的特征和规律,一定能找到破解谜咒的办法,但愿为时不晚。
胜香邻也是心思转得极快:“死亡的规律和特征都很明显,那些土贼是在返回的路上突然死亡,没有任何外伤,尸骸间也没有中毒或病变的迹象,这些情况不足以说明任何事,或许要和黑门中特殊的地理形势结合分析……”
这句话尚未说完,忽听黑暗里一阵响动,矿灯晃动中,有个人走了过来。
司马灰立刻警觉地端起了撞针步枪,胜香邻按住他的手臂道:“别开枪,好像是钻探分队的人。”
此时来人已进入了“电石灯”的照明范围,是个戴黑框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四十岁不到,戴着近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又有几分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菜色,看衣服和背包都属克拉玛依钻探分队。
司马灰看明来人,心中更是警惕:“克钻六队全在地谷中被气态衰变物质烧死了,要不是我们腿底下利索逃出性命,也险些被流沙活埋在那里,这一定是有敌人在暗中加害,妄图破坏针对罗布泊望远镜的探测行动,此人来得古怪,不可不防。”这要是在缅甸丛林,他早就毫不犹豫地开枪了,可现在没有真凭实据,还不能轻易就下死手,否则在宋地球那也交代不了。
那个钻探分队的知识分子,像是个技术人员模样,他看司马灰等人头戴“Pith Helmet”,手中端着老式撞针步枪,装束非常特别,不免有些惊奇,一时怔住了,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胜香邻也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她见那人神色诧异。就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又问:“你是不是克拉玛依钻探分队的人?又怎么会到了这里?”
那人闻言显得有些激动,止不住涕泪齐下,他问明这队人以司马灰为首,立刻上前紧紧握住司马灰的手:“司马首长,我可把你们给盼来了……”
罗大舌头愤愤不平地道:“司马灰这小子满肚子坏水,他什么时候成首长了?”
司马灰抱着步枪,寸步不离宋地球左右,他握了握那人的手,说道:“你也别忙着套近乎,克钻六队死的不明不白,我们也受到过袭击,说不定这地谷中潜伏着敌特,本首长眼里不揉沙子,得先确认你的身份才行。”
那人连声称是:“司马首长,您真不愧是老干部老领导,就是有经验有水平,如果我们在工作中没有了您的正确指导,实在不知道要犯多少错误……”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经过,他自称姓田,名叫田克强,从文革前开始前在克拉玛依地区工作。但并不属于钻探分队,而是物探大队的工程师,他一辈子活得小心谨慎,工作起来兢兢业业,文革后又当上了思想斗争小组的组长,他听说组织上要抽调一批精干力量,探测罗布荒漠下的矿藏资源,虽知条件艰苦,却惟恐成为落后典型遭到批判,就写血书表示决心,被编入克钻六队来到罗布荒漠。
当时热风酷烈,钻探分队为了躲避恶劣气候。被迫躲入沙谷深处,却不幸遇到蒸汽般的光雾,好多人都被烧死在了地谷中,田克强恰好回头去找失落的背包,才幸免此难,但他孤立无援,只得到地谷里寻找水源。
这时田克强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异常,就如被某种病菌感染了,他又看到沿途倒毙的无数尸骨,便想起以前探矿时,也曾见过类似的状况,很可能是地压紊乱导致的扩张综合症,人体对此并无明显觉察,可一旦返回距离地表三千米以上的区域,全身血液就会立刻像滚水一样沸腾起来。
这是五十年代初期,才被科学家发现的一种地压综合症,目前还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他在得知此事后,不敢重新返回高处,就下到地槽深处有水源的区域。他告诉司马灰等人,千万不要返回山窗隧道,脑内血管的破裂会迅速致人死亡。
司马灰听完工程师田克强的言语,才知道死在地底的土贼,都因地压紊乱而死,这番话本身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但田克强出现的时间却很值得推敲,为什么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等到众人揣测出了一些头绪,马上就要有结果的时候,这个人才匆匆出现?这说明田克强很可能就是潜伏在钻探分队中的敌特,他将克钻六队至于死地之后,始终躲在暗出窥视其余人员的行动,又想用流沙将众人活埋而未得手,此时出来说明地压致死的真实原因,是不过是想取得信任,然后再将探险队引入死亡的深渊,信其所言就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正是“绿色坟墓”惯用的手段。
司马灰脑中闪过“绿色坟墓”这个名字,顿觉脊背冷嗖嗖的一阵恶寒,但他刚才跟田克强握过了手,此时距离又近,感觉对方应该是个活人,并没有“绿色坟墓”那种幽灵般的恐怖气息,也不能仅仅因为时间上的巧合,就将之视为敌特。
工程师田克强汇报完毕,又拿出自己的工作证请司马灰查看:“同志们现在总该信任我了吧?”
司马灰看也不去看那证件一眼,只是紧紧盯着田可强的脸,他向来擅于识人,总觉得此人身上有种难以行动的诡异,总之就是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但一时还看不出什么破绽,就说:“你别拿我当首长,我有何德何能?无非是比其余几位同志多吃了几年咸盐而已,我暂时没有问题了,可这位罗大舌头,以前是公安机关的侦察员,长期从事反特工作,他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能明确回答。”
罗大舌头一看该轮到自己出马了,就对田克强说:“那组织上就先了解一下你的历史问题,然后再谈现行问题。你政治上有没有犯过错误?经济上有没有多吃多占?生活上有没有和农村来的老婆离婚?”
胜香邻觉得司马灰和罗大舌头有些过分了,这些情况无从核实,问不问有什么区别?宋教授要是知道了,早晚得被他们气死。
工程师田克强却毫无怨言,他好像也很熟悉这种问话方式,当即根据情况如实作出回答。
罗大舌头见田克强应对如流,也就不再追问什么现行问题了:“我得问点专业问题,要是冒充的肯定会露出马脚,你们物探大队探的都是什么物?”
田克强面露难色:“这个……怎么说呢,你问的方式不对,物探并不是探什么物,就如化探分队的化学探矿法,物探则是利用物理探矿法,来寻找地下蕴藏的矿脉,一般分为磁法和电法。”
这时通讯班长刘江河也劝司马灰,工程师田克强身上也有地压综合症的迹象出现,他跟咱们同样面临死亡威胁,要真是特务就不会赶来送死了,没什么可怀疑的地方。
司马灰点头说:“我确实核实不了这位工程师的身份,也问不出任何破绽。”
工程师田克强被司马灰盯得太紧,心里都有些发毛了,忽听对方如此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挤出些笑来说:“只要组织上相信我就好……”
谁知司马灰又说:“你的回答虽然滴水不漏,但我知道你必须亲眼看着我们立刻死掉才能安心。”
田克强显得颇为不平,扶着眼镜抬起头来说:“司马首长,你可以继续调查,但在没有证据之前,千万不要轻易做出结论,没有任何事比蒙冤受屈更使人痛苦了。”
司马灰的脸上突然布满了杀机,冷哼了一声,骂道:“冤你娘了个蛋,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