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大成摇头道:“好兄弟,这神枪杨绝非庸手!而且比武中事先不告夹杂暗器的,那是比武的大忌啊,你这名声可就毁啦!”
巴天石笑道:“用枪的好手我会过不少,他神枪杨耍得好看未必就能拿得下我。至于名声,和人命相比又算什么?”
四
三人一夜无话,第二天戴大成要郑秀芝直接去雇一条小船,停在运河岸上的渡口,他们一旦接了人就去与她会合,郑秀芝虽然百般不愿,但是也拗不过巴天石,只好听从安排,巴戴二人则骑马赶往老盐仓大堤。
此时钱塘潮水未起,但是倒灌回来的海水拍击堤坝,也是气势惊人。神枪杨带着一个徒弟早早等在那里,还有当地一个小有名望的富绅来作见证。两边相互介绍,将装有彩头的褡裢都交给那个富绅,又叙了几句闲话,巴天石道:“久闻神枪杨大名,此次巴某必定施展全身武艺,全力与前辈相斗,定要想尽办法击败前辈,请前辈小心。”
神枪杨却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只微笑点点头,长衫都没脱,接过徒弟递来的大枪,摘下枪套道:“有些时日没有与人切磋了,如有生疏还望小兄弟你见谅,请!”
枪锋一露,寒光刺眼,神枪杨之枪果然非同一般!只见这枪头被铸成鹤头模样,约有儿拳大小,仙鹤的眉眼羽毛勾画如生;探出的尺长鹤喙便是精钢的三菱枪尖,鹤头两侧是耳状双环,拴挂着两端红穗,鹤头下是半尺长的精钢枪管,插接的白蜡杆子枪杆鸡蛋粗细,枪杆粗细均匀,平滑如玉;枪尾用两道铜箍连着半寸长的一个紫铜南瓜形枪攥。
神枪杨笑笑道:“此枪名曰‘鹤喙’,刺动时血槽划空,会有像鹤鸣一般的声音,五年来已败了八十三名高手。小兄弟你可要小心。”神枪杨说完展动双臂,大枪在身前划了一道线,只见枪头从左到右白光一闪,快如电扫,随即一声鹤唳响起。巴天石忍不住赞道:“好枪!”
神枪杨看了看巴天石,笑着点点头:“你这双刀双鞘,一挂肩头、一挂胁下,看来练的是‘戚家刀’?戚家的‘双手带’备倭杀敌,三千军马保东南,今日也算杨某机缘所见,见识一下当年戚总镇杀敌破贼的刀术!”说着长枪枪头点地,斜握手中,用的正是枪法中礼敬对方的一招凤点头。
神枪杨一语说中巴天石武功的出处,巴天石见对方言语恭敬,又用了一招礼式,当下也不再客气,折身换步出刀,转个刀花直刺对方胁下。神枪杨喝一声“得罪!”大枪抽撤,拧腰转向抖出一个枪花来挡住巴天石的来势。这一枪出手并不快,刚刚在巴天石跨步之际拦在他身前。巴天石双臂运刀一招双缠头,磕开枪头,换步再攻。
两人片刻间攻守互易,巴天石攻了十三刀,神枪杨只还了七枪。巴天石见对方枪势虽然中规中矩,泼水不进,但却并非灵活;而招架间又察觉出对方枪上似乎刚猛不足,并非传言中那般厉害,当天神枪杨练的那个趟子,怕也是练熟了用来唬人的。想到这里巴天石当下心中有数,知道自己体力不足,想要拿彩头,就要勉力在三十招内拿下对方。于是巴天石拧腰沉肩,两臂运力于刀直扑神枪杨。
巴天石招法变化,全力抢攻,场外观战的戴大成却脸色一变,心中叫苦不迭。俗话说关心则乱,戴大成心中没装着那百两银子的心事,又站在场外,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巴天石攻的这十三刀,都是围着神枪杨的周身,上纵下俯地来回游走;而神枪杨立在场中双脚不动,单凭双臂和腰力抖出枪花,总能恰到好处地封住巴天石的攻势,一丝多余的力气都没有浪费。单看这份准确的拿捏,就已经知道巴天石恐怕绝非是神枪杨的对手!巴天石这一攻,招式变换间必有破绽!
果然,神枪杨见巴天石全力抢攻,双目神色一闪,跨步出枪。枪尖带着尖锐鹤唳声迅疾而至,眨眼间闪过巴天石的前手刀刺到他的胸前。刀短枪长,巴天石前手刀既刺不到神枪杨,又在外不能回头相救;而后手护身刀急往外磕长枪,却竟然磕不开!这一下,巴天石好似有百万雄兵在外,却被神枪杨杀进了中军帐。他忙蹬地后跃,想避开这一枪,而发力还未到脚下,鹤喙枪头已经搭在了他的左肩上!
神枪杨面露笑意,大枪如灵蛇啮食般一击得手而回,枪头垂地静若处子,仿佛从未刺出过。巴天石后退两步,连着深呼几口气,刀交左手,右手按了按自己暗藏的镖囊。方才这一枪,神枪杨若是手腕一翻,枪锋就会割断他肩头的筋脉,而他根本就没有出镖的机会。巴天石这才明白,方才那一阵交手,对方根本未出全力。
神枪杨笑了笑,就要缓缓收枪。巴天石知道,此时对方若收枪,自己便是战败,不但那百两银子的彩头赢不来,自己褡裢里的石头也就纸里包不住火,非败露不可!此时巴天石已然势如骑虎,上不得,更下不得!巴天石只觉胸口渐渐发胀,一路上千里追来的辛苦和自己在河西务看到的一切莫名涌上心头,心中斜刺里生出一股压制不住的怨气来,眼前的神枪杨,竟恍若那个可杀该杀的春芳院白胖子。
巴天石大喝一声,上步举刀便剁,神枪杨挺枪接架相还。这一斗,又是十五招。巴天石咬牙连攻十五招,但每一招都是他肩膀刚动,神枪杨掌中大枪便已疾刺而至,枪长刀短,更兼后发先至;巴天石招招被制,不得已连退十五步,后面已经是钱塘江堤的栏杆!鹤喙枪枪枪凶险、招招不离巴天石的要害,观战的戴大成在一边手捏刀柄,急出了一身冷汗,喉咙里“发镖”两个字就生生硬卡在那里,喊不出口!
战局内巴天石走投无路,被逼无奈高高跃起,仗着身法轻灵从神枪杨头上硬要翻身而过。神枪杨占尽优势,得意地哈哈大笑,一招白马回头,却是单手托枪追上半空中的巴天石,枪头在他小腿上轻拍了一下。其意不言自明:暂寄你的小腿于身,再不知难而退,休怪枪下无情!
巴天石落地回头,看到戴大成的眼神中几近绝望。
巴天石此时心死如灰。完了。几年来行善行侠搏来的大好名声,今天就要被一杆枪、一包石头搞得一败涂地、身败名裂!不但救不出郑秀芝的弟弟,此事日后流传江湖,大家便都知道他败在神枪杨的枪下,更兼巴天石是个用石头冒充银子骗彩头的大骗子,这以后谁还会看得起他!巴天石仿佛看到神枪杨打开褡裢时那轻蔑、惊讶的眼神,和在场所有人的嘲笑声,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巴天石两眼通红,怪叫一声,双刀齐攻一招车轮斩直扑神枪杨。神枪杨弓步出枪,长枪一招黑云压城,一抖一兜一搅一拍,粘飞了巴天石的双刀。巴天石双刀脱手奋力后跃。这一跃,是他危急间倾尽毕生功力,竟然一跃两丈!
巴天石身在半空又羞又愧,探手摸出了三只钢镖。他脚尖着地时,眼见神枪杨尚站在两丈之外,等到他脚跟着地时,忽然见对面人影模糊,一道白线电光般一闪,接着就是自己鼻梁上一凉,鹤喙枪那三棱血槽枪尖,已经紧贴在他脸上, 神枪杨赫然已手握大枪站在他的面前!
世上竟有此如神的枪术,巴天石愣在当地,戴大成张口无言。
神枪杨笑笑,缓缓收起大枪,放松两臂,开口要说些场面上的话,给巴天石一个台阶下。巴天石脸色一变,心中有个声音忽然响起:“决不能在此地出丑,必须要拿到银子救人!发镖,杀了他!”巴天石想也没想,抬手三镖分打神枪杨的前心、眉心、咽喉。
神枪杨当时已经身心放松,他单手持枪,右手正要抬起,去拉巴天石的右手。这年轻人在他手下走了几十招,已是十分难得,假以时日,必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神枪杨有心结纳于他,正要说话,却见对方面色一变,抬手三点寒光迎面而来!此时两人相距不过四尺,大变骤生镖到面前,神枪杨大惊之下枪随心动,左手抖枪磕飞了两只钢镖,却漏了第三只流星赶月的镖,一下扎在咽喉下方!
巴天石此时脑中一片空白,眼看着神枪杨手捂咽喉,拄着长枪缓缓坐倒,眼看着神枪杨的徒弟哭叫着扑上来扶住师父,眼看着对方红着眼扑上来要掐自己的脖子拼命。
“回来!”神枪杨奋力大喝一声,随即伤口崩裂飞溅出大股的血水。“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神枪杨倚在徒弟身上盯着巴天石,眼神中愤怒而又轻蔑,“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如此阴险毒辣,你记住……十年后你必死在这条鹤喙枪下!”说着喉间又有血花涌出。此时场面已经乱作一团,对方撕扯衣服给神枪杨包扎伤口,按止血的穴道,巴天石这里却木讷地立在当地,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出了手、发了镖、打中了对方的要害。戴大成手按刀柄,站在巴天石身边,他怕对方会情急之下扑上来伤到自己的兄弟。
这一边,那做裁判的富绅催着杨家徒弟背神枪杨赶快回家,与亲人儿子见上一面,一行人急匆匆往回走。戴大成见对方要走,开口冲那富绅喊道:“哎!哎!……”喊过之后,后面的话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来。那富绅回头看戴大成盯着手里的褡裢,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擂台上交手只论武功,暗器伤人虽然无耻,却也没有在背后偷袭,但对方这般暗器伤人之后,还能厚着脸皮来要彩头,这等无耻之人,这富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哼了一声,索性将手中两个褡裢高高举起奋力一撕,想要将银子都倒在地上,羞辱一下巴戴二人。没想到两个褡裢同时翻倒,神枪杨这边倒出的是五个滴溜溜的元宝满地乱滚;而巴天石这边却是一堆的石头子!这一下,巴天石与戴大成脸上一片惨白,就如同当众被人扒光了遮体的衣服一般,又羞又愧,一颗心疼得像被人用手攥成了一团。那富绅先是一愣,继而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手指二人骂了句当地的土话,大步追神枪杨去。
巴戴二人木然立在当地,虽然四下已经空旷无人,但是两人却感觉周围有数不清的眼睛在盯着他们,有数不清的手指头在指着他们。戴大成忽然一把扳过巴天石的肩膀,揪住他的领子喝骂道;“你救人啊!你救人你杀人干什么!现在你满意啦!过不了几天整个江南武林都会知道咱们用石头充彩头杀人骗钱啦!”
巴天石猛地拉开戴大成的手,后退两步弯着腰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用石头骗钱是你出的主意,咱们也说好了将来挣了钱还他的!”
戴大成见他大喊大叫,也用尽力气拉尖了声音咆哮:“主意是我出的!镖却是你打的!你说的是伤他,你没说杀他啊!”
巴天石把双刀捡起来又狠狠朝地上扔去:“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杀人!我没杀人!”
两人喊累了,千里赶路的辛劳和一场危险异常的比武之后,这场争吵终于耗尽了两人最后的体力,巴天石与戴大成立在堤上相互沉默无语。一场细雨悄悄而至,雨点密密地将地面打湿,潮头拍动大地的轰鸣声隐约响起。巴天石缓缓跪倒在地,头拄在地上,喃喃道:“我不是有意要杀他……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
戴大成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叹一声缓缓地弯下腰去拾银子:“神枪杨死了,但郑家弟弟还活着,我们还有事做,人还没救完!”
巴天石与戴大成催马赶到黄家大院,将银子交给黄老爷,那黄老爷也是言而有信的人,留二人小坐问了问归程路线,又嘱咐了几句,还特地包了一包裹衣服干粮,交给巴天石路上用。二人谢过黄老爷,带着郑洪波出门前往渡口,与等在那里的郑秀芝会合。
三人走过街巷赶往城门,戴大成忽然靠近巴天石低声道:“亮招子!水下清点点见泥!”巴天石偷眼向身后一瞟,果然见到几个人远远地跟在后面,装作逛街,眼神却不住地扫向这边。习武之人与普通人不同,周身的骨骼肩架都是调练过的,走路的姿势都与常人有细微的区别,一般人很难看出来,但是习武之人却最容易从人群中发现同类,因为大家都有一样的行走习惯,举手投足间熟悉得很。巴天石一眼就看出身后至少有五六个习过武的人在跟着自己。
巴戴二人满身的旅尘,又没有携带惹眼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追踪呢?巴天石正诧异间,马上的郑洪波忽然开口道:“你们说是姐姐要你们来接我的?可是你们有什么凭证么?”
戴大成笑笑道:“倒不愧是五品官的儿子,才十二三岁,心眼儿却不小。”戴大成想想又道,“你姐姐身上比我们还干净,哪里有什么信物?你要证据,这可就难了。”巴天石道:“你姐姐脖子上有个银锁片,上面有八个字,是‘芳龄永继、平安喜乐’八个字,对吧!”
小洪波想了想,开心笑道:“是了,那是我姐姐贴身戴的,还是我娘亲手给的呢。看来你们的确是我姐姐派来的了!”小洪波说完忽然面色一变道,“那咱们得赶紧走!这姓黄的就是当年我爹爹的库吏,因为贪污被我爹爹罢了官,后来也是他证明我爹爹与长毛乱党勾连。我是在车里躺着装睡,才听到他们小声商量的!他们还说要用我来钓鱼,把我爹爹的旧部钓来一网打尽!”
巴戴二人听到这里脸色一变,几乎同时翻身上马,催马扬鞭穿过街巷急急向东而去。半路上两人打开包袱,把披风披在身上遮掩,又从粪兜里挑出马粪撒在岔路上,意欲迷惑追兵。两人不敢怠慢,急驰了十几里,上了通往渡口的小道。此时天色已经渐暗,忽听前面一声口哨响,忽然拉起两根绊马绳挡住去路。前面的巴天石急忙脚夹马腹,伸手提缰,五花马一声嘶鸣纵身而过。巴天石想到身后的戴大成,他的马没有自己的五花马神骏,两条绊马绳非拦断马腿不可!巴天石忙左手从肩头抽刀,后仰贴在马背上,在马跃拦绳的同时挥刀,在半空中将两条绳索割断。
林子里响起数人叫好声,马蹄声起,拥出来十几名蒙面骑马的汉子。
为首的汉子喝问道:“兀那汉子,好马术、好刀法,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你怀里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巴天石眼光一扫,已知对方在此等候多时,想起来在黄老爷家,对方假意关心,曾仔细地问过自己归程。看来是自己与戴大成万幸半路换衣,对方难以辨认,所以没敢在暗处下杀手。于是巴天石单刀回鞘,沙哑着嗓子道:“在下姓朱,这是我家二娘的孩子,我弟弟,也姓朱。”
对方上下打量了巴戴二人一阵,又几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商议了几句,有一个人催马上前,细细打量巴天石和马上的郑洪波。
一行人正卡在这里,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匆忙而来,却是十几名黑衣人带着两条猎狗从来路上追来。那两条猎狗一见巴天石更加兴奋,蹿赶上来冲着巴天石鞍后的包袱狂吠不止。巴天石恍然明白,这包袱是黄老爷送的,当时说里面是些旧衣服和干粮,现在看来,分明是留在巴天石身边的诱物!巴天石咬牙切齿,一把扯掉包袱砸向狗头,拉刀在手喝问道:“你们想要什么?划出道来说!”
岂料对方并不答话,却一拥而上刀剑并举,齐向巴戴二人的人马招呼。人多路窄,对方很多人挤在一起,巴天石根本没有冲过去的机会,他拨开乱刀回马便走,百忙中伸手抓住郑洪波的脖领,将他拎起来倒放在马背上面冲自己,喝道:“孩子!坏人来抢你,搂住大哥的腰,千万别撒手,也别睁眼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