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前生真的犯下了重大罪孽,今世才会遭遇如此大难?与其如此,倒不如再入轮回……既然有了送死的决心、觉悟,那所有一切都变得简单了,所差的仅在于:陪葬。
如果能拉上一两个燕兵一起跳进黄泉,那简直就是完美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响起,镇西王带着军中将领策马巡兵,老头子面无表情、目光浑浊,完全看不出情绪,与往日里唯一的一点区别仅在于,在巡兵时他的嘴唇嗡动,不知在默默地念叨着什么。
华严望住王爷的嘴巴,仔细去追究着口型,片刻后终于恍然大悟,老头子反反复复,一直在唠叨着三个字:瓜伢子。
这边巡兵完毕,那边燕军入阵。
随着中军一声号令,燕国大军止步,原本充斥于天地间、充斥于南理人耳鼓中的轰轰脚步骤然散去。
突然安静下来的世界,只剩压抑与憋胀。
正式开战之前,双方总要说上几句话,尤其大燕、南理都是汉统国家,表面上的规矩也就分外讲究些,不能好像蛮子打架似的二话不说直接火拼。不过从折桥关开战两国一直打到现在,战前振喝已经成了定式。
南理人会骂燕人贪婪无信冒犯别国;
燕将则向着敌人士兵劝降,言明开战后、厮杀中只要南理士兵把手中兵刃向地上一扔,便会被视作投降,燕卒绕路刀剑规避,保证不再加以伤害。这是燕人惯用的说辞,看上去倒的确是蛮‘人性化’的,如果南理兵在交战前想投降,伍中长官和督战队可不是吃素的,一定会让降卒人头落地以儆效尤。可是混战开战后,什么将领、什么督战都管不到小兵了,到时候他只要撇下刀剑燕人便不会再杀他,自然就保住了性命。
但这只是个动摇敌人军心的说辞罢了,燕皇帝早有明白命令传给南征军:战中不留活口、过处不留青壮……
南理主大燕客,按规矩因该南理人先喊话。镇西王带马上前踏出几步。老头子身边没有跟随大嗓门的军士,如果单打独斗,镇西王比起‘死去活来’前的宋阳也毫不逊色,自然修习过高深内功,开口时声震全场,手中马鞭向着前面的燕军指了指:“燕卒听好,冲战中只要放下手中刀刃便能活命。”
喊完一句,王爷掉转马头回来了,他身后的南理士卒先是一愣,谁也没想到,这次王爷没骂燕贼,反而把对方的说辞给抢了。
本来一人一句的‘台词’,镇西王把燕军的话给说了,那燕人又该说点啥?
很快,南理士兵轰得一声笑了起来,心中紧张舒缓许多。
燕主帅穆桐也没想到会如此,眉头皱了皱,一声冷笑:“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打吧!”旋即中军令旗摇摆,重重号角从燕军阵内冲天而起,全军将士嘶声吼喝,燕人开始进军、发动攻势。
镇西王则转回身,再度望向自家儿郎,凝视片刻后忽然大笑了一声:“携手并肩,共赴黄泉,待到森罗宝殿,见了阎王老爷,咱们提前说好,到时候…谁都不许跪他!看他能奈我何!”
不伦不类的阵前训话,豪气蓬勃的大笑,镇西王大手一挥:“擂鼓信炮,孩儿们随我进兵!”
事先的刻意征调火药炮令,莫说南理只有六万人,以他们的储备,足够一支规模再大出二十倍、百万人的大军使用。
嘹亮炮号惊天动地,最后一支成规模的南理军队跟在王爷身后,乱糟糟的冲锋——明知必死、死前只求拉上几个燕兵陪葬、死后决心见阎罗而不跪的冲锋。
冲锋,乱糟糟的可笑,乱糟糟的威武,乱糟糟的决绝!
两军交手、厮杀恶战,可是燕军不知道、南理人看不到,当这方天地被嘶吼、惨叫、兵器交击、号角战鼓炮令等诸多可怕声响充斥、满塞,膨胀得仿佛就要爆裂开来的时候,在战场南方数十里外、之前一直在躁动颤抖的南荒边缘忽然安静了下来。
安静过好一阵子,一头比着北方人还要更高大健壮、但塌额凸颌长相像猿更多过人的怪物,小心翼翼地钻出山林,从试探着迈步到渐行渐快,最后一路小跑着,到已经曾经驻兵卫戍、如今已经荒弃了的南理哨楼上。
十人高的哨塔,对怪物而言还似乎比不得一座低矮墙头,手脚并用几下纵跃便攀了上去,跟着眯起眼睛使劲望向隆隆恶响发生的方向。
与此同时,影影绰绰、零零散散,又有百多头猿人模样的怪物钻出丛林,但它们未上哨楼,只是半蹲在空地上,抬头望向哨楼上的同族。
战场与哨楼相距数十里,怪物用尽力气也看不到远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不要紧,在密林深处生存,最重要的不是一双锐利目光,而是一只灵敏的鼻子,怪物干脆闭上了眼睛,仰面朝天,鼻翼扇动一次次努力地嗅着。
这一嗅,便是整整一个白天。
远处战场的噪响始终不曾歇止,但怪物们听得习惯了也就不再觉得可怕,初时脸上的戒备与畏惧渐渐地散去,而一天之中,从走出山林的生番已经多到了无以计数,把哨楼与山林之间的空地尽数填满。这只是能看到的,不知道还有多少藏在林中,目光不可及。
明月高悬。夜色中一双双眸子闪烁出幽幽光芒,所有的生番都不动、不出声,静静注视着哨楼上的同族。
终于,哨楼上的那头怪物有了动静,血腥的味道飘过来了,化成了那张丑脸上浓浓的贪婪。三蹦两纵跳下高塔,但它并没有和身后同族汇合,而是向着战场方向跑去。
四足着地,跑得不快不慢,它不是蠢笨无脑的野兽,它有智慧,知道猎物尚远,奔袭途中需要保存体力。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它在哨楼进出中,捡到了一顶士兵撤离时丢下的帽盔,顺手将其戴在自己的头顶上,可惜头大盔小,跑不了几步盔子就掉落下来,几次里它都不得不停步捡回头盔,到后来它终于不耐烦了,爪子一挥,轻轻松松把铁皮打造的坚硬头盔扯了个稀烂。
一动皆动,山林又复哗哗颤抖,摇动得天地不稳!
……
华严觉得自己快疯了!在恶战中杀得发疯了,同时也被自己的运气惊讶得要发疯,从昨天早上开始的恶战,到现在已经打了足足十几个时辰,此刻正红日当空,转过天来的正午时分了。
混战之中,燕人未曾循例入夜休战,一方不罢手,另一方干脆早就把生死抛开了,那就通晓鏖战吧!
在记忆中,应该是昨天下午的时候,华严只觉得后脑先是一沉,跟着疼痛传来眼前金星迸溅,他不知被谁打中了脑袋,身子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还以为自己死了,可是等醒过来,阳光刺眼生疼、周围杀声震天,华严这才明白自己只是昏厥。
燕人、南理人,已经倒下去数万具尸首,之前没有敌人来对他补上一刀,也没有同伴过来帮忙掐人中,华大将军就躺在那里、在战场上大大得睡上了一觉。这种经历、这种运气可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以至醒来、弄清楚事情过程的华严第一个反应就是:沙场大睡一觉天亮,这件事足够老子吹嘘一辈子了。
但随即他又反应过来,要想吹嘘总得活着…也未必啦,到了黄泉路上去说这事照样威风八面!华严抖抖手抖抖脚,活动了下肩膀又随手捡了把刀子,爬了起来,睡过一觉,感觉还是挺舒服的……
燕军规模远胜南理,一队队士兵轮流罔替,至多打上两个时辰就能撤下去休息,标准的车轮战打法;南理人也在轮替,可是从昨天深夜开始就没有章法了,人数不够,如何替换?自那时起,军阵彻底散乱。
但是让燕人意外的是,哪怕南理人已经乱了、溃了,但仍不逃、仍死战,想要彻底剿灭他们绝不是件轻松事情,常规时至多到黎明就能解决的战斗,竟然被南理人一直拖到了正午,且还在奋战!
他们还剩多少人?两万?还是两万五?
我们又死了多少人?四万?还是五万?
穆桐有些坐不住了,这不是城池攻坚,更不是势均力敌的拼杀,而是优劣天差地别的必胜一战,赢是应该的,无功,且伤亡也决不能大,最简单的道理,十个人打三个人,赢了可是就剩七个人甚至六个人,这便是大过了!
南理还有两万人,那是不是燕卒需要再死两万才能结束战斗?穆桐召集身边将领,他需要一个新的战术,能够迅速击破顽敌、同时减少阵亡。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亲兵急匆匆赶来,说是已经游弋到敌军背后的斥候发现有南方有大群野兽。
穆桐不明所以:“什么野兽?”
还不等亲兵仔细呈报,突然一阵嘶嗥,从远处传播开来……那是什么样的叫声啊,一万个还是十万个尖锐得好像刀子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就那么一下子,割裂天、割裂地、从耳鼓直直戳进心底,让人心惊胆颤,以至穆桐的手都忍不住抖了一抖。
会害怕不是因为胆小,能在战场上舍死苦战的人没有胆子小的,恐惧来自本能,只因南方的嘶嗥中,饱蕴了南荒的凶残、包含了大自然的未知,让人没办法不害怕、不颤抖。
生番接近了战场,便不再蹑足隐声,所有怪物振声做吼,发力冲刺,扑向它们眼中的血肉美食!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下手上的厮杀,转目望向南方。旋即…目眦尽裂。
突然闯进视线的生番、顷刻沾满目光的猛兽,密密麻麻直铺天际,仿佛一片乌云,腾腾翻滚着催顶压来。
看到的只是一大群怪物,看不到的却是仿佛填满大海的规模,正交战的士兵们不知道,当生番的前锋冲到眼前时,它们组成的洪流,末尾还在山林之中,尚未穿过边界哨所。
不用探报更不用描述,只看一眼穆桐就能明白生番的可怕,而它们来得如此突兀、冲刺时更快如疾风,又哪给燕人从容撤兵的时间?穆桐当机立断:“传旗令与南理人,凶物杀到,两军当暂时罢斗、同心戮力抵挡怪物。”
大旗摇摆信息传出,换回来了镇西王雷霆般的大笑,老头子不用什么劳什子的旗语,直接开口回应:“做梦!”
跟着王爷扬声传令,七个字震彻战场:“不理生番,杀燕贼!”
残兵败将轰然应诺,手中刀空中血,完全不理会正越冲越进的生番,全心全力杀向仇敌。
阵中的华严似乎真的患了失心疯,手舞足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以前就是南疆边哨的长官,虽然没见过面,但算起来也是天天打交道。一直以来他都怕极了林子里的怪物们,可现在居然觉得挺自豪,好像这些生番都是他养得似的……
第一四八章 南蛮
南荒深处的生番,是什么样的怪物?
它们力量强大,轻松一跃几丈距离,利爪挥动木盾粉碎长刀折断;它们身体坚硬,除了重矛几乎无法造成伤害;它们天性残忍,生啖皮肉茹毛饮血、哪怕周围刀枪如林也只顾埋头吃它面前的新鲜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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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敌人何异于梦魇、这样敌人铺天盖地。
如果只是燕军自己,即便生番来得再快再突兀,他们也有能力应付上一阵,想要把怪物尽数打回到山里不可能,但至少能让怪物们前进的脚步稍慢,燕军主力或许能有机会退走。
可战场中不止燕军,还有一群要拉着敌人一起下黄泉、见了阎王不磕头的南理疯卒!王爷有令,‘不理生番、杀燕贼’……他们也是生番的食物,但他们更是生番的帮手。
毫无悬念的,燕人的大军很快崩溃了,士卒四散而去仓皇逃命,可是燕人很快发现,失去军阵掩护、没有同伴配合的战士,就更加不是个体尤其强大的生番的对手了;而前面鏖战过一天多、体力大大损耗、且只靠着两条腿跑路人,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呼啸山林纵跃如风的生番的捕杀?
可惜,当燕人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军阵已经彻底崩溃了。
燕人的灭顶之灾,生番的饕餮盛宴。
时值此刻,燕人主帅穆桐也终于明白了,南理镇西王为何要把最后的战场摆在南荒边缘。
行军打仗不是儿戏、燕人不是傻瓜、主帅穆桐更是以谨慎著称于燕国诸多名将中,景泰就是看到了之前吐蕃人的凄惨下场,特意选了个心思缜密行事小心的大元帅。
在战前,穆桐精心准备,实实在在地做足了情报功夫,也有精锐探马到南荒边缘侦查过。可是有关南荒……除了从中穿越过的宋阳、琥珀一行、除了长期驻守哨卡的华严等军士,莫说那些外来的燕兵。就是南理本国人也不知道十万洪荒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在一般人想来。可怕的蛮荒山区里,本来就该是日夜尖啸不停、风催林动枝叶树梢颤颤不休。他们又怎么会晓得,南荒本来是静谧、安宁的;更不会了解如今的躁动是因为内部正在发生剧烈变化。
燕卒输得比吐蕃人还要更冤枉吧,番子遇到的猛火至少还是人为安排。可燕军却输在、死在了生番手上,当然。生番能够这么快就品尝到燕血燕肉,镇西王功不可没。
但真要说到‘输’,最惨的那个不是番子、不是燕人。而是南理:先是高原入侵、跟着燕军来袭。全幅国土都被战火狠狠席卷,如今南理北境和中陆的城池,几乎都被燕人捣毁、纵火烧做焦土,西疆也强不了多少,十室九空,田荒地废。
现在战火未退生番又至。真正的洪水猛兽,无可阻挡的劫难。说来说去、归根结底不过四个字:天亡南理!
中土南隅,百多年的南理沦亡;
平州战场,强大的燕南军彻底溃散。
煌煌军阵,被来自南荒的怪物冲了个稀巴烂,兵卒的惨嚎与生番的怪啸交汇一起、与熏人欲呕的血性恶臭纠缠一处,直直冲向天空,久经而不散……不知何时,空中渐渐汇聚、盘旋了无以计数的乌鸦,遮天蔽日。
即便明知这些扁毛畜生是追腐而来,但也还是让人不禁去想:它们莫不是地上的冤魂所化吧。
不难预见的,从今天开始,直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空中的鸦群都会追随着地面上的蛮人行动,究竟要过多久才会散去?半年、一年,或是三年五载,没人能够知道答案。
而插入战场、跟着冲垮军阵的生番们,在尝到了人肉的鲜美滋味、在发觉这场捕猎竟如此容易后,也变得更加贪婪、凶狠,啃光手上的骨头、舔掉手上的血迹,它们继续冲锋……
真正能从平州逃生的燕军并不多,这些幸存者很快又发现了一件事:从折桥关打过来的这一路上,他们下手太狠了些,那些南理人的城池,大都被他们毁去了,以至现在无险可守无关可御,要在平地上面对生番的冲击,还不如直接自杀算了;他们杀人太多,南理百姓伤亡惨重,以至于他们没办法抓到足够的‘诱饵’,用以引走生番。请牢记
镇西王以自己和麾下儿郎的性命,亲手导出的一场好戏,他舍掉了一个残破南理,来坑杀所有所有敢于踏足他的国家的侵略者。
玉石俱焚。镇西王用无数人命昭告天下:南,蛮!
……
平州之战半个月后,正坐在龙椅上喝药茶的景泰同时收到了两份军报,他最近有些劳累,懒得自己去看,就让小虫子来念。
第一份来自一座兵马大营,唤作‘镇靖’,驻扎于红瑶城附近。
一直以来大燕在红瑶附近都有三个大营驻扎,但燕国对外开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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