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次没问题;没什么车过来,只有一辆老爷皮卡,还在他后面一英里之外呢。
“吃我的灰吧,牛仔!”他说着,一个人咯咯笑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牛仔”,脑子里明明想说的是“操你妈的,吃我的灰吧”,不过现在这样听起来也不错。听起来相当正确。他眼见自己偏离了方向,跑上了对向车道,接着又更正了路线。“又回到正路上咯!”他大喊大叫之后,又尖声大笑起来。“又回到正道上了”也是句好话,他经常对着女孩们这么说。还有一句妙言,当你把轮子来回扭,让你的车前后摇摆的时候,就可以说“啊呀呀!一定是喝了太多止咳糖浆”。他还有很多这类台词,甚至有一次还想过要汇总成书,书名就叫《疯路笑话集》,那可不是说着玩的了,布赖恩·史密斯和洛弗尔小镇的大作家金先生一样写书啦!
他扭开了广播(卡车顺势歪向了柏油马路左侧路沿,搅起一番路尘,但不太会翻进沟里去),听到史提利丹的歌,“嗨,十九岁”。这歌忒不错。啊呀呀,忒他妈的好听了!跟着音乐,他的车开得更快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两只狗,子弹和手枪,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前面。刹那间,布赖恩认为它们是在看他自己,也许还在心里想着:这是个多好的人呀,可接着,转念就觉得自己怎能如此愚蠢。驾驶座后面有一个保丽龙保温冰格,里面放着一磅新鲜汉堡肉。那是他打算晚一点再回百万美元野营地做饭用的。是的,还有一些“老爷酒吧”的点心当饭后甜点,看在长毛的老耶稣的面子上这多好啊!老爷酒吧忒他妈的好了!
“你们知道那是我的冰箱,”布赖恩·史密斯是在对两只狗说话,他能从后视镜里看着它们。这一次,迷你卡车并不是开上了人行土道,而是在一段上坡路上越了白线,开到了反向车道,车速不知不觉就到了五十英里。幸运的是——也可以说是不幸,看你站在什么角度说了——那边车道上空空如也,什么车也没有;没有人能让布赖恩·史密斯停止北上的征途。
“你们知道那里面是汉堡,那是我的晚饭。”他将“晚饭”念成“晚房”,和约翰·卡伦一个样儿,但是从后视镜里看着亮眼睛小狗的这个人却长着一张锡弥·鲁伊兹的脸孔。几乎一模一样。
锡弥可能就是布赖恩·史密斯的双胞胎兄弟。
6
现在,伊伦·苔瑟宝慕开起这辆车显得更有把握了,管它什么标准变速呢。她甚至希望自己不用右转,笔直开上一英里,否则就还得用到离合器,这一次就降速变挡吧。但是龟背大道还早着呢,而龟背大道才是这对小伙子要去的地方。
时空闯客!他们都这么说,她相信确有此事,可还有别人相信吗?齐普·麦卡佛伊,也许吧,当然还有斯通翰姆教区里那个疯癫癫的“时空闯客教堂”里的皮特森牧师,但还有别人吗?比如说,她的丈夫?才不。绝不。要是你不能在计算机芯片上雕出什么花样来,戴维·苔瑟宝慕就不会相信那是真的。她在想——最近可不是第一次动这个脑筋了——四十七岁会不会太老了,就考虑离婚而言。
她换回二挡,没有狠狠地踩放离合器,但很快,当她开上高速公路后,再换到一挡一路开下去,愚蠢的老皮卡就开始连呼带喘的了。她心想,某位乘客大概又要发表那种精辟的评论了(也许小男孩的怪胎狗还会再说一次,操),但坐在乘客席上的人却只说了一句话,“这里看起来不一样了。”
“你上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伊伦·苔瑟宝慕问他。她考虑要不要再次换回二挡,马上又打消了念头,就让它维持原样吧。戴维总喜欢说:“没坏就不用修。”
“有一阵子了。”那个男人承认了。她忍不住偷偷打量他。这个人有种奇异的、外星人般的气质——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仿佛它们目睹了很多她连做梦都梦不到的物事。
别瞎想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可能不过是个从新罕布什尔州朴次茅斯港口来的杂货店牛仔工。
不过她自己都不相信这种推断。这男孩怪怪的——他和他那外星生物般的杂种狗——但怎么也比不上那个有着坚毅的脸廓及诡谲的蓝眼睛的男人。
“埃蒂说过,这是个环路,”男孩说,“也许上一次你们两个是从另一头进来的。”
男人想了想,点点头,“这条路的另一头是不是布里奇屯镇?”他问开车的女人。
“是的,没错。”
诡谲蓝眼睛男人又点点头,“我们要去作家的家。”
“卡拉之笑,”她立刻答上来,“那房子很漂亮。我以前在湖上看到过,但我不知道哪条车道——”
“十九,”男人说。他们正开过一条标志为27的车道。龟背大道这一头的房门号码要大一些。
“你们想要和他干什么,也许这么问太冒昧了?”
这次,回答她的是男孩。“我们想要救他的命。”
7
即便上一次是在雷声滚滚的昏暗天色中来过这里,甚而注意力都差不多集中在明亮耀目、四处飞翔的獭辛或变异种身上,现在的罗兰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条险峻的减速车道。今天,这里没有任何獭辛或任何异族兽人的踪影。下坡显露出铜红色的屋顶,似乎多年前的鱼鳞状的瓦顶已在某时重新修葺一新,原本树丛密布的地方也变成了一片草地,但车道还是老样子,左手边立着块“卡拉之笑”的屋牌,右手边的牌子则用大号字体标出了“19”。小屋后面便可见湖面,在下午的强光下亮闪闪,蓝莹莹。
草地上还有一台轰轰运转的小机器。罗兰看着杰克,竟然沮丧地看到男孩苍白的脸色,以及大大圆睁的双眼,那显然是出于害怕。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不在这儿,罗兰。他不在,他的家里人也不在。只有修理草坪的人。”
“胡说,你不能——”苔瑟宝慕太太刚想开口。
“我就是知道!”杰克冲着她大声说道。“我知道,夫人!”
罗兰凝视杰克的眼神袒露出某种惊恐的迷醉……但在这种情形下,男孩既不会注意到这种一言难尽的注视,也不会全然漠视之。
为什么你要胡说,杰克?枪侠在想。接着,在思维领域的另一端出现了反驳声:他不是在胡说。
“要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呢?”杰克质问着,是的,他在担心金的安危,但罗兰觉得这还不是他所担忧的所有事情。“要是他已经死了,他的家人不在家是因为警察把他们都叫去了,还——”
“还没有发生,”罗兰嘴上这么说,却并非十拿九稳。你知道什么,杰克,为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我呢?
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去思忖这些了。
8
蓝眼睛对男孩讲话时显得很沉稳,但在伊伦·苔瑟宝慕太太看来,他并不是真的很稳得住;一点都沉不住气了。她先前在东斯通翰姆杂货店外听到的那种歌咏般的歌声也已经变化了。那歌声依然很甜美,但现在却包含着一丝绝望,是不是?她想是的。有一种高昂的、企求般的内蕴让她太阳穴的血管剧烈悸动。
“你怎么知道没发生呢?”名叫杰克的男孩也冲着那男人——她猜想应该是他的父亲。“你怎么他妈的那么肯定呢?”
名叫罗兰的男人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径直看向了她。苔瑟宝慕太太顿时感到双臂和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开下去,先生,愿你能照做。”
她看起来满脸狐疑地遥望着下坡车道尽头的卡拉之笑。“如果我开下去,可能没法再让这台大卡车开上来。”
“你必须做到。”罗兰说。
9
罗兰猜想,修剪草坪的男人应该是斯蒂芬·金的仆人,或者这个世界里对这种人有另一种称呼,他的草帽底下露出白头发,但身板却挺拔结实,一点儿看不出老态。当卡车沿着下坡路开向小屋时,这个男人停了下来,一只手搭在割草机的扶手上。当大门开肩、枪侠的车驶入私宅时,他把割草机关掉了。还摘了摘帽子——看似完全下意识的举动,罗兰是这么认为的。接着,他的目光落到了罗兰佩在大腿侧的枪上,双眼瞪到了极至,简直能撑平眼角所有的皱纹。
“日安,先生,”他略带矜持地说。他认为我是个时空闯客,罗兰心想,和她一样。
事实上他和杰克确实是某种时空闯客;他们只是碰巧在这个时候到了一个时空闯客司空见惯的所在。
也是时间狂奔、与他们赛跑之所在。
罗兰抢在那男人之前问道:“他们在哪儿?他在哪儿?斯蒂芬·金?说吧,要对我说实话!”
老人手中的草帽从他指间滑下去,落在了他刚刚修整完的新草坪上。他震惊地凝视罗兰的双眸,仿佛着了魔:像只瞪着毒蛇的小鸟。
“湖对面的那家,”他说,“老辛德勒的房子,好像有什么派对,他们。斯蒂芬说他散步回来就开车过去。”说着,他指了指一辆停在车道尽头的一辆黑色小汽车,车头刚好从车库里露出来。
“他在哪里散步?你知道吗,告诉这位女士!”
老人瞥了一眼罗兰旁边的人,又拉回视线看着罗兰。“我开车送你们去会更容易些。”
罗兰思忖起来,但也只是眨眼之间。是啊,一开始可能会容易些。也许到了最后就会变麻烦了,不管能不能救出金。因为他们是在卡之路上找见这个女人的。不管她的角色将多么微不足道,但他们在光束的路径上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到了最后也将如此。至于她的角色到底会有多重要?最好还是不要预先假设。要是他和埃蒂不曾信赖约翰·卡伦,不曾在距此三分钟车程的同一间路边杂货店里相遇,那卡伦怎么会在他们的故事里担负重任?无论如何,事实证明了一切并非微不足道。
这些思绪都在眨眼之间闪过他的脑际,速成了某种英明的讯息(埃蒂会说,那就是直觉)。
“不,”他说,用竖起的拇指一指身后,“告诉她,马上。”
10
男孩——杰克——又靠在座椅背上,双手垂在两边。那只特殊的小狗一直紧张地抬头看着他的脸,但男孩却没有看着它。他双眼闭着,一开始,伊伦·苔瑟宝慕以为他昏过去了。
“孩子?……杰克?”
“我找到他了,”他依然闭着眼睛说道:“不是斯蒂芬·金——我追寻不到他——而是另一个人。我必须让他放慢速度。我怎么才能让他慢下来?”
苔瑟宝慕太太以前就听过她丈夫工作时长篇大论地自言自语,因而见到这样的情形时很知道该怎么办。同样,她也不知道男孩在说谁,但显然不是斯蒂芬·金。若站在全球范围里说,那就剩下了六十多亿种可能性。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应答了,因为她清楚让她总是慢悠悠的原因。
“他不用上洗手间,所以太糟糕了。”她答。
11
缅因州还没草莓,尤其是这个季节,还太早,但有覆盆子。贾丝婷·安德森(纽约人,住在梅布鲁克)和埃尔薇拉·图莎艾克(她在洛弗尔的朋友)正走在七号街边(埃尔薇拉依然称这条路为“老弗莱伊博格路”),提着他们的塑料桶,里面的收获都来自于老石墙沿路一英里多的灌木丛。加勒特·麦奇在一百年前筑起了那道墙,而此时蓟犁的罗兰正在和加勒特的曾孙对话。卡是轮回之轮,你难道不懂吗。
这两个女人很享受她们这个小时的散步,不是因为她们中有谁对覆盆子情有独钟(贾丝婷认为她甚至不会吃亲手采摘的果子;这种果子的小种子总是塞牙),而是因为散步能让她们有机会聆听双方显赫家族的琐事,并一起笑谈当年刚刚结识彼此时的往事,那时候的友情很可能是她们各自少女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段经历。她们是在瓦萨大学认识的(似乎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大学毕业典礼上她们还义结金兰,一起戴上了表示友情的雏菊花环。就在她们谈论这事儿的时候,那辆蓝色小货车——一九八五年的道奇卡车,贾丝婷能辨认出品牌和型号是因为她的长子成家立业时也有这么一辆——从转弯口一闪而出,贴着梅尔德和包豪斯德国餐馆驶来。这辆车开得东倒西歪,先是开上南向的路沿,搅起一阵沙土,然后又一头栽向北向的人行道,再搅起那里的沙土。如此反复摇摆一番后,这辆车现在正朝她俩开来,又出乎意料地转了一个弯儿——贾丝婷心想,肯定得翻进沟、底儿朝天了(“翻身当乌龟”,四十年代时,当她和埃尔薇拉还在瓦萨读大学,人们往往会这么说),但眼看着就要开下人行道了,那司机却急刹车了。
“瞧啊,那个人大概喝醉了,要不就是有别的状况!”贾丝婷说着,提醒了女友。她把埃尔薇拉往路边拉,却发现老石墙畔缀满覆盆子的灌木丛挡住了她们的道路。细小的荆棘扎进了她们的家居长裤(感谢上帝,她俩都没有穿短裤出来,贾丝婷以后会想到这一点的……等她有时间去想的时候),钩出了小洞。
贾丝婷正在考虑要不要单臂搭住女友的肩膀,来一个后翻,跃过齐腰高的石墙——就像她俩很多年前在体育馆里练习过的那样——但还没等她下定决心,蓝色货车就擦过她们向前驶去,就在那一瞬间,车子又回到了正路上,一点儿没伤到她们。
贾丝婷目睹这辆车飞驶而过、又耳闻从中爆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不由得心狂跳,身体分泌出某种物质——很可能是肾上腺素——在她的舌根渗出淡淡的金属味道。前方不远处,正在山路坡道上的蓝色货车再一次扭曲了方向,越过白线开到了反向车道。司机想必是在调整方向……不,是调整得过头了。蓝色货车再次跨上了右手边的人行道,搅起的黄色尘土飘荡了足有五十码。
“天啊,我希望斯蒂芬·金能看到这个混蛋,”埃尔薇拉说。就在前一英里处她们遇到了作家,还问了好。也许镇上的每个人都在不同时间看到了他在做下午散步。
似乎那司机听到了埃尔薇拉·图莎艾克把自己骂作混蛋,卡车的刹车灯亮了一下。车子突然停在了路中间。车门一打开,两位女士就听到了一阵嘈杂的摇滚乐声。她们还听到那司机——一个男人——冲着什么人大喊大叫(埃尔薇拉和贾丝婷实在替那位乘客可惜,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六月午后,竟然不得不和那样一个男人驱车同行)。“你们别碰那个!”他喊着:“那不是你们的,听见没?”接着,那司机又钻进车里,拿出来一根手杖,并拄着它走向了石墙,又走进了灌木丛。货车没有熄火,仍然隆隆作响地停靠在松软狭窄的人行道上,驾驶室的门也开着,后面则冒着蓝色的尾气。
“他在干什么?”贾丝婷有点紧张地问道。
“我猜是在小便,”她的女友答,“不过,要是那边的金先生够走运的话,也可能是大号。这样金先生就可以慢悠悠地走下七号街,转回龟背大道了。”
突然之间,贾丝婷再也不想摘覆盆子了。她只想回家去,喝杯酽酽的浓茶。
那个男人一瘸一拐,却也很轻快地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再拄着拐杖回到了石墙边。
“我猜想他不需要大号了,”埃尔薇拉说着,此刻,那个坏司机又钻进了蓝色货车,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对视一眼,突然一齐咯咯笑起来。
12
罗兰看着老人向女人解释了一番——关于抄近道、走沃灵顿路的事情——随后,杰克睁开了双眼。在罗兰看来,男孩虚弱得难以形容。
“我刚才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