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第五章(7)
父母给他寻了很多偏方,一直治不好。直到不久前,从福建来的赤脚医生给春生开了一帖药,说吃了这药,包准阳气大发。一家人喜出望外。
春生按照医生的吩咐,把药煎了,连续吃了好几个月。也是在那段时间,他在糖厂碰见了秀旗。回家和父母商量,没想到两位老人家给他出了主意,教他怎么做才能把秀旗娶进门。不知情的秀旗就这么成了春生的实验品。洞房那晚,春生激动得呼吸急促,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在胸腔里翻滚。
春生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男人的感觉。多年以来隐蔽于内心的痛楚和自卑,在那个夜晚一扫而光。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赤脚医生开的药方,治标不治本。
几个月过去了,秀旗的肚子依旧不见起色。春生不敢和秀旗说实话,还把她骗到卫生院去,说是检查身体,其实是暗地里确认究竟谁有生育问题。
但检查的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也几乎把他推向绝望的深渊。医生检验的结果是,秀旗完全具备生育能力。
春生躲在卫生院的洗手间里,抱着头,哭得不可抑止。他害怕几年前的旧事重演,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春生的父母缄默不言,从来不过问秀旗生儿育女的事情。后来,还是春生狠不下心来,把实话和秀旗说了。
一开始,秀旗难以接受。她不停地问春生:“你是不是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春生一边哭一边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能生……”
“你以为?畜生!你不是人!”秀旗咬牙切齿地骂道。也是在那段时间,春生开始酗酒,两人经常吵架。秀旗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家人,一直瞒着,只是每次吵架就摔门,然后回家。
陈祖川一家人也料不到,好好的两口子,突然吵得不可开交。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生活里的琐碎事情全部变成了争吵的导火索。秀旗怕说出去没脸见人,也曾好言相劝春生,既然生不了,干脆就去领养一个得了。但春生可不妥协,他的理由是,别人的孩子他坚决不领养。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打起架来。春生力气大,秀旗常被他打得瘫软在地上。身上淤青一块一块,于是好几天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见人。街坊邻里其实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也不敢乱说什么。大家都在等着看这出戏如何演下去。
两个人的对峙一直持续到春生死的时候。
春生是从荔枝树上摔下来死去的。
春生喝完酒后,晃晃悠悠上了山。给荔枝树喷农药的时候,他背着药箱爬到树上,那时是雨天,下过雨的山上一片潮湿。树干也滑溜溜的,树皮上贴满了青苔。春生也不知道怎么的,脚底一踩空,倒栽葱,从五六米高的树上摔了下来。
他的头撞到地上的石块,当场昏迷了过去。一直到第二天,秀旗发现他没有回来,才到山上去找他。而那个时候,春生已经死去多时。后脑勺被石头磕破,血流了一地,凝固了的血和沙土混在一起,已经变黑了。秀旗吓得当场昏迷了过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薄暮 第五章(8)
秀旗没有想到,自己刚嫁人不久就成了寡妇。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哭闹着要许家还个公道。春生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哭得瘦了好几圈,听闻媳妇如此闹腾,承受不了,双双生了病。而春生一死,街坊邻里就谣言四起。有人说,是春生命里注定要死在这里;有人说,是春生的媳妇克死了他;还有人说,是秀旗故意害死春生的……
但事实是什么,除了当事人,外人一无所知。春生的母亲病愈之后,突然间变了脸一样,口口声声说秀旗害死了春生。
“你这个克星,害死春生!”她的语气如此狠毒。
秀旗也不是好欺负的,她反驳道:“你们骗我!我要告你们!”
两个人因此争吵不休。
几年前的戏码好似重演了。
两个老人家经不起折腾,一边扬言要传秀旗的作风不检点,另一边又因为儿子的死而伤心不止。这件事闹得双方家庭都剑拔弩张。秀楠得知消息之后,抡了一根棍子就要冲到许家打人。秀旗见事情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拉住弟弟说:“算了,人都死了。”
“可他们太狠了!”秀楠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棍子打过去,秀旗把秀楠挡了回去。
她已经哭得不可抑制了。整个身体瘫软下来,跪在地上,抱着头。
秀旗回到家里的那天,沈桂芳哭得满脸泪水。陈祖川一直闷着头抽烟,对这桩婚事,作为父母的他们,也许心里也觉得对不起秀旗。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不知道怎么去改变,也改变不了。弟弟妹妹们看到这情景,都沉默着,怕说错话让父母不高兴。秀旗看到一家人如此低落,心里很懊悔,自觉愧疚,但脸上还是强装出无所谓的表情。
命运转了一个大圈,最终回到了起点。一家人中,秀米是最伤心的。大姐的婚事令她心里生出芥蒂。害怕哪天,自己的婚姻也遭遇不测。
街坊邻里听闻秀旗的事情,都很同情她。秀旗回来半年,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开饭店的鳏夫,操劳了下半辈子,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有了归属。
只是,过了好多年,水磨镇还流传着关于春生死后的奇闻。
大家说,春生死后,那棵他摔下来的荔枝树下还留着一个深深的凹印。
奇怪的是,那棵荔枝树生的荔枝却是整片山林里最为美味可口的。
4。
春夏之交的溪桥镇显得生机勃勃。大蒜地和豌豆地相间着伫立,在微弱的光线里,一排排的绿色一半浸润在光明里,另一半则被黑暗所隐藏。秀米从地里摘回来一篮子豌豆,绿色的豌豆躺在竹篮子里,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植物的特有味道。这种味道伴随着秀米走在田间的小道上。
这一天秀米的心情异常烦躁。
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躲在未知的角落里招呼她,不禁加快了脚步。青草上的露珠沾着她的裤管,冰凉冰凉的,她似乎没有察觉到,继续向着大路走去。
薄暮 第五章(9)
院子里的一切像往常一样,安静而有序。秀米抬起头看了看门前那两棵瘦得皮包骨的龙眼树,又看了一眼猪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母亲的声音从里屋响起了。
“秀米,快过来。你看谁来了。”
大清早的,究竟谁来了呢?秀米不解,她放下竹篮子,用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朝里屋走去。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十九岁的秀米站在门槛外。阳光从身后投射过来,由于逆着光,屋里的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秀米却看到了那个笑容可掬的老妇人:蓝色的卡其布短袖上衣,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的布鞋。她手里拿着一张红纸。秀米看到她盯着红纸念念有词。
“癸卯兔年,八月十四丑时。”
秀米往前走了几步,这下看清了妇人的样子,也听清了她的声音。
“癸卯兔年,八月十四丑时。”
“这不是我的生辰么?”秀米在心里问。
沈桂芳看到秀米愣愣地站着,便招呼她:“呀,秀米,过来。”
秀米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妇人从上到下看了秀米一遍。沈桂芳介绍说:“秀米,快叫陈姨。”秀米这才想起,很久之前,沈桂芳和他们说起过这个陈姨,是她年轻时候患难与共的好姐妹,只是嫁给陈祖川之后,很少相聚。如今时光荏苒,一下子彼此也都有了子女。
陈姨之所以会突然找上门来,是因为前几日沈桂芳挑着一担番薯到临水街卖,碰到了她,两个人对视了好久才认得出对方。寒暄之中,陈姨得知沈桂芳的家况,三言两语就聊到了秀米身上。陈姨说:“我最近认了个干儿子,正愁着要为他找媳妇呢。”
两个人聊得欢,一拍即合。这不,才几天,陈姨就过来了。
沈桂芳说:“你陈姨刚从木棉镇过来。”
秀米第一次听见木棉镇的名字,它从母亲嘴里发出,有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凭着名字,秀米对这个地方进行了一番遐想:那里应该有数不清的木棉树吧?
秀米无法虚构出木棉镇的样子。她又怎么会想到,再过几天,她就要告别溪桥镇,前往木棉镇了。生命之舟即将驶入另一个未知的海域里,等待她的是狂风暴雨还是风平浪静,不得而知。
秀米被妇人看得不好意思,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咬着嘴唇,随即叫了一声“陈姨”。
母亲说:“秀米,过来。”
秀米没有动。倒是陈姨打破了僵硬的气氛。
“小姑娘长得挺标致的呢,呵呵。”陈姨的笑声让秀米颇不自在,她的眼神里写满了疑惑:这位陈姨一大早过来究竟要做什么?
“秀米哟,你看你都十九了。陈姨这次来就是给你介绍对象的。”
秀米吓了一跳,她盯着两个女人,突然觉得她们都很陌生,她愣了很久,看看母亲,又看看陈姨。屋子里的光线很昏暗,秀米的表情看起来模糊不清。
秀米看着地上说:“我要去洗豌豆了。”说完就准备转身走开。
薄暮 第五章(10)
“喂!你给我回来!”母亲的语气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秀米还是第一次听见母亲这样对她说话,刚迈出的步子不得不抽回来。眼角有些酸涩,这样下去秀米会哭出来的。
“姨,我去干活了。”秀米知道不该这样说,只是,前几年大姐的婚事给她投下了阴影。男婚女嫁对她而言,已经不是作为少女应该憧憬的事情。何况,这个陈姨的出现,太过突然,她自己也没有作好准备。所以即使知道这样说不好,还是要找一个借口,暂时逃开。
但对沈桂芳来说,却不同。好歹陈姨大老远地跑过来,秀米不但不配合,还让她下不了台。作为母亲,她不知道面子该往哪搁。
只好尴尬地给陈姨赔笑。陈姨皱着眉头。
秀米背对着他们,不知道是该走出家门,还是继续这样站着。
眼神在地上游弋着,像一只漫无目的的蜻蜓,最终蜻蜓还是停留在了豌豆上,金色的阳光洒在豌豆的豆荚上,秀米觉得那些豌豆快要蹦出来了,豌豆要是蹦出来,秀米的眼泪也要流出来了。
“不许哭,不许哭。”秀米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
母亲过来拉住秀米,凑在她耳边说:“你怎么能这样子!”陈姨见事情不好,也站起来。两个女人夹在秀米的两侧,让秀米坐下。
秀米一直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在她的印象里,嫁人还是一个遥遥无期的仪式,现在这样神圣的仪式却一下子走到了她面前,她不知所措。
“孩子,嫁人有什么不好,女孩子长大了都要嫁人的。”
“就是嘛,你看你,还像个孩子一样,都十九了,镇上像你这么大的都生孩子了。”说完陈姨补充了一句,“说不定看了对方,会动心呢。”说着她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黑白相片,推到秀米前面,示意她拿着。
照片上是一副憨厚老实的面孔,算不上俊秀,一双眉毛倒是很浓。
秀米匆匆看了相片一眼,便推给陈姨了。
陈姨没有接,而是讲起了另一件事情。陈姨说:“秀米,对方比你年长两岁。人可靠,做事也踏实。对方家长还是村干部呢。过几天我让他过来一趟。”说完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沈桂芳也拉着秀米说了好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话说了不少。秀米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大姐的婚事给这个家平添了不少悲伤。秀米心有惊惧。精神一直处在恍惚中。
陈姨走后,她的心一直平静不下来。想起姐姐秀旗嫁人的情景,桃红色嫁衣在雨丝中飘忽不定。鲜红的颜色在眼前停留然后消失,秀米仿佛看到了姐姐哀怨的脸。
5。
秀米把这件事情当做插曲,虽然想要刻意忘了它,虽然还是每天忙着做家务,但一安静下来,就会想起陈姨的话,想起沈桂芳看着她时的眼神。心里揪成一团。
那天,秀米挑着一担番薯叶回到家,猪圈里的猪一直不安分地叫着。番薯叶散发出来的独特的清淡香气搅动着猪的嗅觉。
天已黄昏。门前的两棵龙眼树站在暮色里,像两个孤零零的小孩子。秀米一边走一边想着那天发生的事情,不小心被放在天井里的磨刀石绊了一下。
“哎哟——”秀米叫了一声,一个趔趄,身子歪了,一担子番薯叶散了开来。
她忍着痛站直了身子,又慢慢地蹲下,将散在地上的番薯叶都捡了起来。
母亲的脸出现在秀米视线里。秀米故意又低下头,装作没看到母亲。
但心里隐隐作痛,她知道那个梦终究要来。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不可抗拒的悲戚。
“秀米。”
秀米没有回答。空气里满是静默。两个人在昏暗的光线里对视着。虽然看不到彼此的眼睛,可是两个人的心里都明白,有些事情不需要讲。
秀米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姨。我不想嫁。”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嫁!”
秀米长这么大第一次大声对母亲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秀米一字一顿,终于还是激起了母亲的愤怒。她伸出手一把就把秀米拖进了屋子里。秀米的脚走不动,被母亲一拖,更加疼了。她喊着 “放开我”,但母亲的双手如此有力。它们紧紧地牵着秀米的肩膀,秀米无法抗拒。
秀米被母亲扔到了木床上,砰的一声吓到了熟睡中的秀锦。她被这情景吓呆了,坐起来,揉了揉睡眼,不知道母亲和姐姐究竟唱的哪出戏。在阁楼上的陈祖川听见楼下的声音,赶忙下来。
屋子里剩下两个人对峙。陈祖川推开沈桂芳:“你干吗!”沈桂芳一脸忧愤,气得不知道说什么。秀锦拉了拉沈桂芳的袖子。“你出去。”沈桂芳的语气里充满了愠怒和强硬。
秀米往后搂了搂妹妹。
“不要吓到妹妹!”
“你出去。”母亲重复道。秀锦愣了一愣,就走出门了。
陈祖川隔在她们母女中间,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秀米知道自己躲不过。
“你当真不嫁?你好歹也为这个家想想!家里这么多人,都靠你爹和你弟的血汗钱在过日子。你姐嫁那户人家我们也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少一人就少一张嘴。况且你嫁的也不会比你姐姐差到哪里。为什么你不听话呢?”
“姨,不是我不听话……”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嫁人?”
面对母亲的质问,秀米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她盯着母亲看了许久,无数的片段在她脑海里蝴蝶一样纷飞。她一会儿想起秀旗出嫁的情景,一会儿又想起陈姨的一番话,内心揪成一团。
“命是父母给的,我还能怎样呢?!”
这回怎么也逃脱不了了。积聚了许久的眼泪流了下来。
秀米朝母亲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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