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你刚才还说她会没事的!”他朝着黎正大吼,而后者则不以为然。
“我只是实话实说,如果你不相信就算了。”黎正斜着眼睛看着他。
我立即上去分开了他们,然后示意黎正先别说话再刺激吴若东了。吴若东则虚脱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失神般地念叨着他的妻子。
“如果找不到那个高个子男人,恐怕也找不到你的妻子了。”我四处看了看,的确没有任何线索。吴若东痛苦地站了起来,打算走出去。
“我说,如果你妻子失踪了,恐怕警察第一个怀疑的人会是你吧?”黎正忽然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吴若东。我非常惊讶黎正为何这样,吴若东也非常不解。
“警察的确询问过我,可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吴若东回答道。
“其实你找到我们,只是惧怕今天是你的死期吧?”黎正双手插在裤子口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吴若东呆呆地望着黎正。
黎正没有回答他,反倒是转向我。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一家人要离开这里么?如果你是村民,一个小孩经常口无遮拦地预测别人的死期,而且又惊人的准确,而这个孩子还是个生下来就不会哭的人,你会如何看他?”黎正问我。
“怪物。”我老老实实回答道。
“是的,怪物,十足的怪物。所以那可怜的一家人只好搬走,并且期望可以过新的生活。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一天天长大,但由于离开了出生地,她无法再预测他人的死期,于是也渐渐过上了平常人的生活,偶尔帮人家问死者问题。”
“可是埋藏在她心底里还有一件事,因为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于是她关急着嫁人、生子,希望可以过一个女人完整的一生。于是她遇见了一个男人,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安详地度过自己最后的几年生活,可是她错了。”
“她大意地认为自己的丈夫根本不了解过阴,根本没想到那个男人早就通过查阅资料问人而详细了解所有的事情,包括预测生死。”
“于是她的丈夫跪在她面前苦苦央求两人去一趟老家,因为这个男人需要知道一些重要人的死期,是的,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某些人的生死直接决定着他的前途。”
“于是她妻子终于决定来到她孩童时代满是噩梦的地方,在这个破旧的屋子里进行了过阴。”
“她的丈夫得到了答案,可是很可悲,人都有个普遍的弱点,那就是好奇心,男人随口问了句,自己何时会死。”黎正忽然停下来望向吴若东,我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吴若东的脸忽然变得饱满而富有张力,他冷冷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同时又带着悲凉感。“答案就是,今天。”黎正慢慢地走到屋子中心。
“你一再要求今天来,将所谓的故事告诉我们,其实是惧怕你死去的妻子报复吧?所以你以为抓到我们这样一根稻草来到这个地方,可以让你度过今天的死期,甚至那个时候,你或许也想过,杀死过阴人,会不会改变你今天会死的命运呢?”黎正继续说道。
“别再说了!”吴若东大吼一句,“我从没想过要杀死她,我只是害怕,我害怕她。”吴若东崩溃地坐在地上。
“根本没有所谓的高个子男人,那个先前告诉我们你妻子消息的人,恐怕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吧,所以你才抢着去问那个村民。还有那双鞋子,其实也不是你妻子的,上面的灰尘和蜡烛上布满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时间段的。本来前一个屋子的空气流动要快过里面的屋子,而且皮制品比蜡烛要更吸灰,可那鞋子怎么看也像是人工拿灰铺上去的吧?最关键的,过阴者是不会穿着高跟皮鞋进行仪式的,恐怕以前的鞋子不好拿出来,你才替换了这样一双吧?”
“你之所以编造那样的故事,一再要求我们在今天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同时作为证人,好证明是那个神秘的高个子男人对你妻子下手么?你或许没想到我比你更了解过阴,所以你只好匆忙来到这里随便布置了一下所谓的现场,买通了当地人不要说出那天其实是你和你妻子来到这个老宅的。你利用这里人讨厌你妻子的心理说服了他们,或许对于那些人来说,你妻子越早死去死倒是让他们安心吧?在这里,上了年纪,知道你妻子可以过阴的人都对她避而不谈,就像约定俗成一般,把她当成了这个地方的禁忌。”黎正继续质问着吴若东。
“我以为她在说笑,毕竟预测死期这种事情不过是传说中的罢了。可是她见我不信,很快预见了当地一个村民的死期。果然,那时候我开始恐惧了,和她吵了起来。她哭着说过阴也不见得一定准确的,尤其是一些特别的事情发生的时候。鬼才会相信她!死亡怎么会有终结的时候?对我来说,这个女人无疑就是个魔鬼,离开她,离开她或许我能活下去!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于是我提出再回一次老宅,重新过阴一次预测死期,她无奈,只好同意,而那次,当她开始的时候,我把她的鞋子一起翻转了过去。”
“我真的没想到,她居然死了,任凭我再怎么呼喊,她也不会醒过来了。我开始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算不算是谋杀,或许谁也不会相信翻转鞋子可以杀掉一个人这种荒谬的事情,别说查到我头上,就算我主动自首,也会被警察轰出来,或者送到精神病院里。我只好将她的尸体埋在最里面屋子的地下,还有包括那双鞋子,并且编造了高个子男人的事情,说她和那男人一起失踪了。可是那以后我每天都在家里遭受她的折磨,于是我想到了她预测我的死期,我抱着试试的心理找到你们,期望你们帮我度过这一天。”吴若东无力地说道。
“你以为我有能力帮你逃避死么?你错了,我也不行,你妻子的预测很准确,不信你可以回头看看。”黎正忽然伸出手指着最里面那间漆黑的屋子。
后面的房门不知道为什么关上了,只留下窗口的缝隙漏进来一些白而寒冷的阳光,像剑一样,插在里屋看上去明显松软翻过的土地上。
吴若东的眼球几乎鼓了出来,死死地盯着那里。那堆土向上蠕动了几下,忽然破开了。
一只几乎腐败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然后是一双瘦弱的肩头,是那个可怜的女人,她的长发将自己的头颅紧紧地包了起来,她以蛇一般的蠕动姿态游向瘫倒在一边的丈夫。
吴若东已经无力站起来了,他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挡着自己的眼睛。
当我想去救他的时候,那女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缠上了吴若东,后者只是低声哼了几句,就没有任何动作了。
吴若东的脑袋枕在那女人的大腿上,女人慢慢低垂着头,漆黑沾着泥土的湿漉漉的长发慢慢垂向吴若东的脸。
我听到了一阵阵类似骨头被啃咬的声音。吴若东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着,他就像一只中了毒的田鼠,根本无力逃走或是反抗。
然后他们两个一直保持着那种姿势,直到他们的头被那头发紧紧包裹起来。
黎正叹了口气,忽然又惊讶地望着那女尸,然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离开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是否又发现了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十分了解过阴。原来,如果过阴人的身体里孕育了新的生命的话,是可以逃避掉那恐怖的死期的,或者说吴若东妻子所说的特别原因,就是指这个吧。刚才我看到她的手紧紧地护着肚子,就如同本能一般,于是忽然想到这个。”
“生的终结是死亡,死亡的终结是重生么?可是为什么她不早点告诉吴若东呢?”我不解地问。
“因为过早告诉他,那男人一定会要求打掉孩子的。他妻子其实是想借着孩子的降生改变他们夫妇二人的命运,结果,到最后还是无法逃避。”黎正阴沉着脸,带着惋惜的眼神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第九十七夜 过阴 完)
第九十八夜 饿
与其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倒不如说更像是当事人本身加入了或多或少臆断成分的一段记忆,因为当我看着父亲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的眼睛失去了焦点,仿佛进入了半睡眠状态,从嘴里轻吐出来的字句虽然低沉,却清晰可辨,不过又像是梦中呓语。
(下面是父亲的口吻。)
我十八岁来到了一个农场,那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地方,景色虽然秀美,但我却根本无暇顾及。我是来上山下乡改造的。这个农场的人员整个编制是按照军队来算的,一个班十二人,有正副班长,连长大都是真正的军人担任。
大家白天劳作——插秧收谷摘棉,干得不亦乐乎,累得一塌糊涂。一日三餐两瓜一饭,接受着下乡改造的过程。我们连上百号人,都住在同一个大宿舍里,床紧挨着床,大家虽然辛苦,却也过得相当愉快。大家年纪都相仿。只是有一点让人很难受,那就是饥饿。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个个都是能吃的主,虽然菜肴罕见荤腥,常年两瓜一椒——冬瓜、南瓜和辣椒,但大家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加上收割时节农活繁重,一顿饭吃个半斤八两那是常有的事情。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经常在晚上发出咕噜咕噜如同敲击破鼓般的叫声,然后就会听到唉的一声长叹,和喉咙管使劲咽下唾沫的声音。
而每当逢年地节,食堂出现红烧肉这样一年难得一见的食物的时候,大家伙便疯了似的抢起来,各个生产兵团都听过有为了食堂打菜发生口角导致斗殴甚至伤亡的案例,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到了那份上,哪里还顾得了什么,填饱肚子才是脑袋里唯一想的事情。
每天早上六点,全连人就要在食堂集合,大家迎着刚出生还带微冷的阳光在连队指导员的带领下背诵“毛选”,而我们的正对面,则晒着一行行已经腌制的冒着金晃晃肉油的鸡鸭鱼肉。于是大家伙总是念一句毛主席语录,咽一口唾沫。指导员是一位上过战场的职业军人,他的右眼皮上还有块食指大小的伤疤,据说那个伤险些让他成了独眼龙。他用高亢粗犷的声音训斥着我们。
“这些都是战备肉,你们想都别想!知道什么是战备肉么?就是为了应付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残余势力对我们的阴谋反攻而准备的。大家要老老实实地学习《毛主席语录》,不仅要在身体上武装自己,更要在精神是坚定信念!”说完,他就领着我们去晨练,然后再是喝粥劳作。
当然,这些十七八岁的小年青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按照连队指导员的话去做。虽然我们不是部队直属,但绝对是按照部队军人来要求的,所有偷鸡摸狗的事情抓到绝对是严惩不贷,但是这也丝毫拦不住那些家伙的口腹之欲。他们几乎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获取可以吃的东西。
和我关系最要好的,是一个叫阿牛的大个子,他的样子很老气,而实际上也的确比我们成熟很多。他如同一个大哥哥一样照顾着我们,尤其是我,他说我身子骨单薄,要好好锻炼,并且拖着我一起打篮球,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喜欢上打篮球的。
阿牛似乎总是能在我们饥肠辘辘的时候变出几块饼干或者两三个红薯,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每每问起,他也是笑而不笑。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一张肉脸像砂纸过磨过一般,厚实的嘴唇总是带着腌制许久的腊肉般的颜色,可他笑起来却如同孩子般天真,两个眼睛都被周围的肌肉挤压得看不见了。那时候阿牛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大得很,在大家看来,能搞到食物的人就是牛,所以大家都管他叫阿牛。
记得有一次,我好奇地问指导员关于阿牛的家世,他只是大概地说到阿牛的父亲以前是一个专门喜欢在乡间游走的医生,而且据说医术相当高超,还在国外留过学。
“所以,他儿子的骨子里,血液里多少浸透了些资本主义思想,更要进行改造啊。”指导员严肃地对我说道。而我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当然,有像阿牛这样一有东西就拿出来给大家分享的,也有像小李这样有东西就躲躲藏藏起来吃独食不厌精的。小李是上海人,据说家里是资本家的后代。他来的第一天细皮嫩肉,跟个女娃似的,说话轻声轻气,指导员皱着眉头说你的确需要来这里好好改造改造。于是半年过去了,小李也变得和我们一样抬头骂娘、低头吃粮,身上晒得黑黝黝的,到处是未脱干净的死皮。只是只有他始终没有变化,他打从心眼里看不起我们,虽然不敢明说——他怕挨揍。第一天他嘲笑阿牛是个呆子,和田里的牛没什么两样,马上被揍趴下。然后阿牛很认真地,仿佛是在以老师授课的口吻说,不要嘲笑牛,牛在农村人心里是很重的。以后阿牛和小李就结下了梁子,两人不是非要说话,绝对不打照面。而我,小李觉得这一帮人中只有我这个初中毕业的人尚可以交谈一下,每当与他在一起,他总是满怀着甜蜜回忆,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每次都是你知道那什么什么吗?看你也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吧。有好几次我真想说我不知道,也不稀罕知道,但每次话到嘴边,看着他那么激动仿佛陶醉般的神情又开不了嘴,只好任由他一个人喋喋不休说上一个钟头。
你可能觉得我说的有些普通是吧,那个年代似乎都是如此,但是我必须把阿牛和小李交代清楚,因为他们两个几乎决定了那件事的结局。
事情的开端是因为指导员发现有人倒饭。其实这不算是什么新鲜事情,女学员里有很多是经常倒饭的。虽然是兵团编制,但是农场里也有小卖部,也有老乡喜欢卖一些副产品。这些女娃大都家庭富裕,虽然被强制送到这里下乡劳作,但家里人时不时塞很多吃食和零花钱,当然她们看不上食堂里的粗茶淡饭。但是这次似乎做得离谱了点,因为我知道小李也倒饭了,好像是下午的时候他接到一笔家里的邮寄款,吃了只烧鸡,当然,他只拉了我一个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鸡脊背上撕下一块巴掌大小的鸡肉,后来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有点过,就又拿了只翅膀给我。我只是笑了笑,既然有白食吃,何必计较那么多呢。于是一路上小李一边啃着烧鸡一边和我讲述他在上海的饮食,他说要在上海,绝对要请我吃醉鸡,那玩意儿比这个破烧鸡好吃多了。
回头说指导员,他勃然大怒,把这件事上报给营部,于是营部决定所有连按照顺序吃忆苦饭。
什么叫忆苦饭?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指导员将连队所有人集合在食堂,先是一顿臭骂,说我们脑袋里的资产阶级好逸恶劳养尊处优的小尾巴还没完全割掉,根本无法融入广大农民兄弟阶层里去,于是指着满满一桶泔水,说这就是忆苦饭的主料,然后说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所有人只准吃由倒掉的剩饭和老包菜梗熬的忆苦饭,而且所有小卖部不准卖东西给我们营的人,抓到私藏食物,也会给予重罚。
命令一出,大家都傻了眼,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个个饿得叫苦不迭。那忆苦饭闻起来很香,但吃到嘴巴里咬都咬不动,而且看起来浓稠,其实稀少得厉害,这伙人个个吃得脸色蜡黄,开始还有人绝食,可是没几天就挺不住乖乖地去吃,后来抓到过几个藏起来吃外面村子买来的干粮的,结果也被指导员突击检查,全给没收了。
那几天我和阿牛饿得说话都懒得开口了,全部用手势代替,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多说一个字,而小李却很奇怪。
忆苦饭他吃得很少,却依旧精神抖擞,非但没有瘦下去,人还胖了些,他解释说是浮肿,可我看不像,虽然大家都浮肿,脚胖得鞋子都穿不进,可是小李的腿还是好好的啊。
阿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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