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地上一条沟渠,晃了晃。苏离离模糊地问:“重不重?”
木头说:“不重。”
小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还亮着灯,伙计倚在柜后瞌睡着。忽然柜上有人叩了叩,他惺忪睁眼看去,但见一个年轻男子,剑眉星目站在面前,他笑着说:“给我一间客房。”脸上的神气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笑容让伙计愣了一愣,才看清他背上还背着个人,那人似是睡着了,伏在他肩上,隐约看见白皙的额头和如画的眉尾。伙计将他们引进房去,关上门出来,心中犹自疑惑不定,这人容色俊朗态度谦和,深夜背着个人赶路倒像赶得心情愉悦。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苏离离早上在客房的床上睡足了醒来,打了个呵欠,欠起身看时,木头坐在她脚边,背靠了墙闭目养神。苏离离轻手轻脚地爬到他身边,静看他的侧脸,一如那年在院子里相偎醒来的清晨。轮廓优美,挺直的线条不失圆润,就像他本人刚毅而不坚执,感情沉默却深刻。
木头眼睫微微一抬,睁开眼来,跟她目光对个正着。他声音略有些沙,一本正经地问:“怎么?我脸上有钱?”
苏离离“噗嗤”笑了,戳着他肩,问:“早醒了吧。”
“你打呵欠的时候。”
苏离离也背靠了墙,跟他并肩倚仗坐着,打趣道:“江大侠住这么好的房间,我倒好奇,你一会怎么付房钱。”
木头“嗯”了一声,直了直腰,腿一挑跳下床来,“在这儿等等,我去把赵不折的剑当了。”
苏离离大喜,赞道:“原来你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啊!不错不错,昨夜你夺了他的剑我就想着能卖个一两二两的。可惜啊,赵无妨的金子让人偷了;不然我们顺手用用倒不差。”
赵不折的剑乃是龙泉上品,一把卖了五十两,还是因为没鞘才折了价。苏离离一边在房里喝着才出锅的姜汁肉末粥;一边痛惜着木头不会谈价钱,要是她去必定能多卖十两。拈一块生脆的咸菜嚼着,说:“木头,我们现在有几十两银子,到剑阁去玩玩,然后回三字谷吧。”
店中特色小包子,垫了松针蒸成,只比拇指稍大,薄皮酱馅,一口一个,鲜香可口。木头咽下一个,方道:“好,等我把赵无妨杀了就去。”
苏离离“啪”地把筷子一拍,“你敢。你再去做这种事,我这辈子也不睬你了。”
木头神色不改道:“我的武功今非昔比,杀他只是举手之劳。”
苏离离怒道:“胡扯。赵无妨那是什么人,连祁凤翔都没捉住的人。你看他身边又是毒蛇猛兽,又是暗器刀兵的。你武功好,武功好有什么用,让蛇咬一口还能不中毒?到时候我来给你钉薄皮花板么?!”
木头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她,“这人害死程叔,还伤过你,你爹的东西也可能在他手上。他若不死,你心里总是放不下的。”
苏离离默然了一阵,缓缓摇头,“我放得下,我昨夜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他拿到了天子策也罢,没拿到也罢,随他去吧。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她说到这句骤然停住了,声音像瞬间有些凝固。
木头慢慢放下筷子,看着桌上的碗,忽然一笑道:“好吧,你说不杀就不杀。”
苏离离没好气地抬头道:“你就知道气我。”
木头抿了抿唇,低眉顺眼,把碟子里最后一只小包子搛到她碗里。
天河府在小镇西北二十里,并无兵马驻守。苏离离背着流云筒与木头徜徉街市,自得其乐。在街边大娘的篮子里买了一包缝被褥的大钢针,打开流云筒后的机关,一枚枚顺了进去,摇一摇,却听不见针响。苏离离道:“真是个怪东西。”
木头道:“你不知道,凌青霜在江湖中为人称道的就是暗器。他们夫妻都是暗器名家,不仅能制,且善使。她送你的这个流云筒,江湖中多少人想要还无缘一见。”
“哈?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三字谷里常有江湖中人来求医,听说过一些。”木头遥遥望见远方天空似有浮尘,不觉皱了皱眉。
苏离离道:“今后谁要是敢欺负我,我用这个对付他。哎,你说这个钢针射到人身体里会不会死?”
木头仍然望着街道尽头,微抬着下巴,“你不妨试验试验。”
“怎么试验?拿你试验?”
他摇头道:“马上就可以试了。”
街市那边嘈杂起来,人们惊慌奔跑着,朝这边涌来,叫道:“山贼下来了,山贼下来了!”旁人一听,也不顾摊铺,撒腿就跑。苏离离转身拉着木头的腰带,木头揽着她肩膀,站在街心像水流中的石块,兀自不动。
木头问:“你用流云筒,还是我出手?”
苏离离皱眉道:“我没杀过人,有点心怯,还是你来吧。”
他们慢条斯理议论之时,街角已经扬起了尘土,一伙山贼举着长刀,纵马而来。
马贼吆喝着沿街冲了过来,为首之人骑在马上,个子比别人矮了一头,虽穿着男装,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从左肩垂至腰际,发梢微微摇曳,右耳上却戴了枚单粒的红珊瑚耳坠子。七八匹马将木头和苏离离团团围住,走马灯一般转着。
那女贼举一把窄而薄的长马刀,扛在肩头朗声笑道:“这儿有两个胆大的!”其余诸人布衣持械,皆非善辈,跟着嘿嘿笑。女贼将马刀一指,对着木头眉心道:“小子,你们两为什么不跑?”
木头一指苏离离,“她跑不动。”
苏离离道:“乱讲!我怎么跑不动。不过是不想跑罢了。”
那女贼微微一笑,一排牙齿倒是齐如编贝,“你为什么不想跑?”
苏离离也微微笑道:“你们做你们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我们身上没钱,你们该抢谁抢谁。”
女贼点头道:“我们只抢钱,没有钱的就去给我们做苦工。”
苏离离一片挚诚道:“我不会做工,只会做棺材。”
女贼却听得变了味,眉毛一竖,“你还是给你自己做棺材吧!”马刀一挥便向她砍来,木头背着一手,另一只手当空一划,以食指和中指夹住她刀刃。只听一声脆响,马刀尖刃从中折断,雪亮地闪在木头指尖。
也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女贼愣了,其余的山贼也愣了。木头缓缓松指,那刀刃落下,直直地插在土地上。苏离离见他如此厉害,也禁不住跟着得意,上前挽了他手臂道:“嘻嘻,大姐,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女贼跃下马来,将断刀回握肘边,正色抱拳道:“这位小兄弟,刚才多有得罪,请教尊姓大名。”她一下马,其余的人也纷纷下马行礼。
木头淡淡道:“我姓木。”
女贼笑道:“木兄弟,我姓莫,叫莫愁。是歧山大寨的。”她说着,街尾那边也过来了一队人马,为首之人披了件孔雀羽毛织的大氅子,阳光下一照,闪着蓝绿色的幽光。
莫愁迎上去叫道:“当家的,这里有两位好本事的兄弟,你来瞧瞧。”说话间他纵马近了,苏离离越看越熟,越看越熟,待他跳下马背时,脱口叫道:“莫大哥!莫大哥!”
那人方方的脸廓,抬眼时确凿无疑,正是三年不见的莫大莫寻花,他细看了片刻,大喜,抢上前来一把抓住她肩膀,“离离!你怎么会在这里。哈哈哈。”顺手拍了木头一下,“你还跟这小子混着啊。”
苏离离猛点着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莫大打量她两眼,迟疑道:“这么几年,你怎么越长越……越娘了。”不仅苏离离笑,木头也笑,连旁边的莫愁都笑了。
莫愁扯一下他衣袖,“人家本来就是姑娘,这么显眼。”
莫大大惊,“啊?你是女的?你是苏离离?!”
苏离离点头,“女的怎么了,你披着这花花绿绿的氅子也没爷们儿到哪儿去。”
莫大大笑,解下来道:“一个地主家抄出来的,拿给莫愁玩。”说着,扔给莫愁,莫愁笑着接了,道:“原来是苏离离,我早听他说过,没想到你们在这儿见着了。”她将孔雀氅拿回马背上放了,招呼着诸马贼该收的收,该抢的抢。
这边莫大只笑嘻嘻地看他二人笑,“原来你是女的,一直骗着我。还说什么断袖是盗墓,害我被人笑话得好惨。”
往事历历在目,这次,三人都忍不住迸发出响亮的笑声来。
歧山在梁、益两州之侧,地接衡南,西北枕千山,东南临中原。苏离离与木头本无定所,万方皆是扶摇处,与莫大久别重逢,索性跟着这伙山贼东行。一路近百匹马,都驼着箱笼。
路上闲聊,木头问莫大,怎会抢到梁州边境上来了。莫大说有位李师爷,教他歧山县下要与人生息,要抢便要往远了抢。最近过来做了笔大买卖,正要往回赶。打这小镇过,就顺便来逛了逛。
木头点头道:“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莫大看了他一眼,“原来是这个理。你这人肚子里明白,面上总装着,我过去就看你不顺眼。”
木头笑笑,问:“做什么大买卖了?”
莫大摸出水壶喝了一口,“把梁州守将的军资劫了。”
“多少?”
“黄金两千两。”
苏离离坐在木头马上大笑,眼波流滟,“原来是你把赵无妨的金子劫了,哈哈哈,劫得好!莫大哥,那位莫愁姑娘可是要做嫂子的?”
莫大回头看了一眼,低头嘿嘿笑,“那野丫头,寨子里抢来的。我出来不久,到处都是兵马,乱得很,就上山落了草。原来的山大王想欺辱她,我没看过眼,把那大王杀了,就推我做了山大王了。莫愁没爹妈,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姓莫,她也要姓莫,李师爷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莫愁。”
木头也回头看了一眼,莫愁骑在马上,姿容飒爽,顾盼生辉。木头道:“这个名字有出处,意思也好。那位李先生是什么人?”
莫大徐徐策马道:“是个算命先生,叫李秉鱼,兖州人,以前给县大老爷做过两天师爷,后来被抢上了山。我看他识文断字就让他给我记帐。他这人整日喝酒,糊里糊涂的,出的主意却妙极了。还给我算八字,说我有将帅才,只是时机未到。”
苏离离嬉笑道:“我说你这么不学无术的人,现在也有些明白事理,还能做一寨之主了。原来是有人教啊。”
莫大也涎脸笑道:“你也不耐,当初把这小子救下来,就想着当小女婿了吧。”
木头微微笑,苏离离“呸”了一声,道:“这里的人知道你大名叫什么吗?莫愁可知道?”
莫大登时闭嘴敛容,一脸正经。
一路穿山越林,七日后到了雍州边上五丈塬。秋风萧瑟,天气渐凉。莫愁做了地道的岐山臊子面。肥瘦适宜的带皮肉,切碎下锅爆油,加上香料辣椒,最后倒上当地人酿的醋,炒得鲜艳油亮,香飘十里。擀薄的面皮切成细条,下锅一煮,捞起来浇一瓢臊子,酸、辣、香,令人回味无穷。
木头吃得冒汗,意怀叵测地问苏离离:“你怎不学一学?”
苏离离瞪他一眼,“这面的香味全仗醋好,山陕这边出的醋,别的地方比不了。就算今后做给你吃,也不如今天好吃了。趁早多吃点吧!”
次日上山,行了半日,便见两峰矗立如歧,嵯峨对峙,山川形胜,地貌巍然。莫大说这叫箭括岭,山间有吊索轮滑,可以飞跃而过。苏离离脚临深渊,眼望苍穹,胸怀开阔,肝胆紧缩,自是不敢去那云雾中的轮索滑上一滑的。
羊肠小道转过那险峰后面,地势稍平,寨角嶙峋。有人先在旗楼上望了一望,寨中渐渐沸腾起来,叫道:“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莫大挺胸抬头,颇有领袖风度地频频挥手示意。八丈大木铁栅门缓缓绞开,众人进了山寨,但见这寨子极大,半山都是星星点点的房屋。莫大将手一挥,“兄弟们辛苦。东西抬去后面李师爷入帐,下去歇着吧。”
一时有人端上水酒点心,几人洗了手坐下闲聊了两句。木头看着顶上吊着的油灯,突然道:“我想见见你说的那位李师爷。”
莫大欣然领了他们往后寨去,一路见人扛着木料,搭着梯子修房。
莫大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手下喽罗忙回道:“大王,李师爷前两天推太乙数,说年末西北方有大灾,叫什么……什么天劫,叫我们把寨子好好整修一番。”
莫大骂了句,“神拉吧唧的。”
穿过两个小寨子,便到了寨后屯粮之所。一座大石洞,高二十余丈,深逾百丈,洞内有些晦暗。开阔处一张油黑的桌上摆着只葫芦,一人正将本册子对着洞口微光辨着。莫大叫一声,“李师爷。”
那人回过头来,慌忙放下帐册,站起身作了个揖,熏熏道:“大……大王回来了,大王万安了。”
莫大挥挥手道:“你这神棍,又算出什么精怪来,叫人家修房子。”
那李师爷一撇山羊胡子,五六十岁年纪,醉眼惺忪地看了莫大一眼,故弄玄虚道:“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忽一眼瞥见苏离离和木头,收了玄虚态度,只眯着眼打量,“大王……这是新入伙的兄弟?”
苏离离看他不甚清醒,笑向莫大道:“莫大哥这几年可威风啊。人家祁三公子打这北方半壁江山,也才是个锐王,你如今也是大王了。”
莫大嘿笑道:“威风什么呀,这一带三州交界,常常有兵马打斗。百姓没地方去,才纷纷跑上山做贼。”
李师爷似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道:“祁三公子啊……他那个锐王只怕是要做不成了。”
木头抱肘道:“怎么?”
李师爷轻点着桌子,“这次派出去搜集线报的人回来说,祁公子凤翔被他爹打入天牢了。”
苏离离大惊,“为什么!?”
李师爷的一双眼睛闪着矍铄的光,三分洞察,三分老练,掩在四分醉意下,“他心怀忤逆,私藏了前朝的天子策,被祁焕臣查出来了。这祁凤翔又不识时务,偏不肯吐出来,于是他爹将他削去军职,打入天牢,只怕小命也要保不住了。”
苏离离又吃一惊,“怎么,祁焕臣会杀了他?”
木头一旁沉吟道:“若是他大哥掺在里面,就难说了。”
李师爷翻开那册子,“哦对,这儿还有一条。祁凤翔手下大将欧阳覃也被他太子哥哥拉去了,如今整日出入太子幕府,和太子打得火热。”
木头目光如炬,只盯着他道:“李师爷以为当下之势如何?”
李师爷微微抬起眼皮觑着他道:“大王还是早日北遁吧,劫了赵无妨的军资,他迟早来找你算帐。”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
木头淡淡道:“李师爷真醉假糊涂。”
李师爷顿了顿,斜了他一眼,“哈哈,哈哈”大笑两声,蹒跚而去。
莫大莫名其妙道:“什么意思?”
木头看着李师爷摇晃的身影,道:“赵无妨不日将兵出梁州,不为军资,欲伺祁氏内乱而动。祁凤翔年初平了山陕,战功卓著,身份却尴尬。他若不肯退让,祁家虽雄霸北方,早晚有一场内讧。如今他倒霉,必是祁焕臣时日无多,怕基业毁于一旦,想防患未然。”
苏离离骤然听到祁凤翔的消息,惊疑非常。在她印象里,祁凤翔是强大到无所不能的,是能把什么事都攥在手里的,是让她看着既害怕又听话的,他怎么能有被人制住的一天?苏离离低低道:“那你觉得是杀,是贬?”
木头摇头,“难说。毕竟祁凤翔用则如虎,反则为患。”
莫大抓头发,急道:“你们说话不要这么掉书袋!就说我这边怎么办?”
木头低头想了一回,“你有多少人?”
“近两千多人吧。”
木头忽然笑了一笑,看得莫大一阵发怵,“我说兄弟你别笑,你笑着我心里发毛。”
正说着,莫愁从那边过来,问:“苏姑娘,木兄弟,你们……”话没说完,却低了低头。
苏离离道:“什么?”
“……你们是住一处呢?还是……”
苏离离愣了一下,也低了低头,侧眼看了木头一眼,见他泰然自若地翻着李师爷的帐册。苏离离头一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