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公子默立半晌,伸手似要抓住吹送而来的风,飘来手上一点淡淡地薄荷香味。他轻笑道:“这个小姑娘有趣得紧,查查她是什么人。”
他身后的皂衣黑影一掠而起,紧追过去。
马儿缓步走过百福街时,莫大问:“啥是断袖?”
苏离离想了想,说:“就是盗墓。”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文人的说法。”
他们停在棺材铺后角门,苏离离跳下马来,道:“东西你拿去办,我先回去了。”她推开角门,漆黑中走过井台,眼角余光扫见葫芦架下石台阶上若有若无一个人影。恍惚瞥见,苏离离吓得兔子似的跳了一跳,已看见横在旁边的拐杖。
黑暗中木头低声说:“你怎么了?”
苏离离缓过口气儿,走过去,怕程叔听见,也低声道:“吓着了。”
“没事吧?”
“没事。”她依着那石台阶在他旁边坐下。
两人默然半晌,木头忽然说:“走了。”
“什么?”苏离离不解。
木头的声音波澜不惊,“跟着你的人走了,方才就在外面。”
苏离离吃了一惊,瞬间想到了那个扒爪脸,不由得往木头身边挤了挤。木头冷哼了一声,苏离离拉了他袖子,讨好道:“木头你真好,不枉我救你一场——见我不回来,这么晚在这里等我。”木头张了张嘴,听那声气儿像是要反驳,却又生生停住,大约没有好的理由。
闷了片刻,冷冷道:“做什么不好,去盗墓!”
苏离离此刻巴不得他跟自己说话,好忘了那扒爪脸,忙编着解释:“那个……我挖坟掘墓的目的和别人不一样。我主要是想看看各种木料,哪个最耐用……以及,发掘一点古典的样式……”
木头忍不住哼了一声,却是笑了,苏离离趁热打铁,楚楚可怜,“今天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木头口气果然缓和了许多,道:“那人内力深厚,内功却是江湖异路。真气不纯,必是修习了博杂的心法。”
“这个你都知道?”她觉得他未免信口开河。
“他轻功不错,自然内力深厚;提气间便能听出端倪。”木头难得有这个闲心跟她细细解释。
苏离离不禁刮目。他能有这番见解,也必不是寻常人物。失机落节,流落至此。老虎啸聚山林才是百兽之王,蛟龙潜游深海才是万物之灵。离了自己的所在,不过是笼中玩物,浅滩鳅虾。
她苏离离的所在,又是何处?三尺市井,九曲巷陌,能否藏身一世?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来风凉,苏离离转头看去。木头的眼睛像暗处的琉璃,蕴藏着坚定沉静。她回想今日所见所闻,只觉许多旧事积淀,压抑的重,却活得明媚的轻。
苏离离心中难过,反微笑起来,叫道:“木头。”
“嗯?”
苏离离沉默片刻,“你父母都不在了?”
“嗯。”
“我也是。”她手指轻轻划着他伤腿的夹板,“还疼么?”
“不。”
她良久静默,木头也毫无声息,像夜幕中蛰藏的狼,不为等待猎物,却为了自己那份黑暗的适意。
隔了好一会儿,苏离离轻声说:“陪我坐会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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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木十三圆:北方比较流行的一种棺木样式,十三根木头拼起来。大多是杉木,明清时漕运船舶需要大量杉木做桅杆,不许民间以杉木制棺,所以也有其他木质的。对平民而言,杉木十三圆算是比较高档的棺材了。
第二章 月明人倚楼
这一季有金黄的枇杷新上市,担在竹筐里,衬着碧绿简朴的叶子,沿街叫卖。
苏离离爱吃各种果蔬,买回一大篮子来,拈一个,撕开黄澄澄的皮。枇杷果肉多汁,咬一口甘如饴饧,清新甜香。苏离离仰在那竹摇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对木头叹道:“世上还有比吃新鲜水果更舒服的事么?”(红果果地调戏一下某人:)
木头坐在铺子大堂的柜后,给她抄这个月的定单,闻言白了她一眼。苏离离再剥出一个枇杷,剔皮去核,正欲拿去引诱木头,便见铺子正门外缓缓走进一个人来。苏离离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将一个包袱掷在柜上,道:“今天是来买棺材的,”
木头绷着一张俊脸,头也不抬,仿若不闻。
月余不见,苏离离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点头,“前天就去了。这是二百一十两银子,那天挣的,我们对半儿。零的十两是买棺材的。”
苏离离转到柜后,数了数银子,毫不推辞,坦荡无耻地将包袱包好收了,方抬头道:“要什么样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着给吧,我急用,现成的最好。”
苏离离便将他引到里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这个怎么样?以前一个老员外家订的,他一死,他儿子不要这个,改换了便宜的。这个就搁这里了。”
莫大也帮苏离离拉过几回木料,见那板子七寸厚的独幅,连连摇头,“别别别,我娘这辈子也就那样,你这香樟整板别吓着了她。那个拗五的松木四块半就很好,就那个吧。我娘喜欢好颜色,你多画点花在上面。”
苏离离叹气,“你那二百一十两能买次点的金丝楠木了,这个香樟原也不算顶好。”
莫大道:“那二百两是上次和你断袖,你应得的。”
苏离离缓缓抬头,无言地仰视他良久,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两人转出后院,苏离离问:“莫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丧事办完我就走,到外面闯闯看,顺便找找我兄弟。到时候也不跟你辞了,回来再说吧。”
苏离离点头,“你一个人,万事小心。”说着走到大堂里,木头已抄完了定单,歇了手看着那帐目,见他们出来,也不理会,端了苏离离凉在那里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爱理不理的模样,有些不放心,扭头对苏离离道:“离离,我不在你可别跟这小子断袖,等我回来,我们断袖好。”
木头一口水没咽下去,呛了出来,咳个不住,褐黄的茶水洒了一柜。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苏离离欲哭无泪,一把拽了莫大出门,苦口婆心地教导道:“莫大哥,断袖这种说法文气得矫情,咱们小老百姓,就说盗墓,直白!”
莫大点头,“明白,明白。”
送走这个主顾,苏离离转身回来。木头一脸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凉凉地把她从头到脚,从胸到屁股丈量了一遍。苏离离将那剥好的枇杷拈起来吃了,见木头这般看她,冷笑着指点道:“看你这面相身材,额无主骨,眼无守睛,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这辈子也只得落魄了。再把那死鱼样的眼珠子瞪着,该有的那点运气也破败了。”
木头额上青筋现了一现,默然无言,拉开抽屉,收拾帐册单据。苏离离往摇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却闲闲地吩咐道:“把柜上的水擦了,过来歇歇。”
月换星移,木头腿上的夹板绑了三个月,终于拆了下来。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恢复得很好,大赞他骨骼精奇之余,也极力夸赞自己医术超群,能将骨头接得这么严丝合缝。末了,拍着木头的肩膀道:“小伙子,好好再养两个月,我包你今后走路都看不出来腿折过。”
木头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苏离离一边数银子一边挑刺,“真好了么?什么叫骨骼精奇,我看是骨骼怪异吧。他还没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大夫道:“没有的事,我家九代行医,他这样严重的伤,我是从来没见过。”
苏离离将一块碎银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着银子,道:“可他好得这么块,我也是从来没见过。这两个月还别忙着走。”
苏离离又数一块。
大夫慈祥地打量着木头,“这一年也别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苏离离再数一块。
大夫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别凉着了腿。要是真的这条腿短一点,也是常事,有一个好法子可以解决。”
苏离离咬牙把最后一块碎银子放到他手上,大夫举到嘴边咬了咬,收到衣兜里,凑近苏离离耳边道:“治长短腿儿,有一个不传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只鞋的鞋底垫高点。”
言罢让徒弟提了药箱,道声“告辞”,飘然而去。苏离离目瞪口呆地望着人去远,半天回过神来,骂道:“什么世道啊!医生都他妈跟抢人似的。”木头弯弯膝盖,动动脚踝,道:“人家又没挖坟掘墓,抢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苏离离大怒,腰一叉,正待发火,木头放下腿,仰脸一笑,道:“这拐杖拄得人闷得慌,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来沉默,话不多,也极少笑。如今一笑,满屋都明亮了起来,像有烟花绽放,瞬间华彩,让人念念难忘。四目交投,脉脉无言。苏离离呆了半晌,才呐呐地说:“还是再拄一个月吧。”
木头点头,“好,听你的。”
端午才过,天气却燥热起来。后面小院覆在墙外黄桷的绿荫下,隐隐透来初夏的浓烈。树干枝叶上有些鸣蝉唱歌,幼虫巢丝。苏离离收拾打扫,上下照顾,依旧把日子过得没心没肺。
雕花的张师傅胡子花白,一双手枯瘦,却能勾出最为细致柔约的流边花纹来。做工做到兴头上,苏离离倒上一杯小酒给他,喝一口,逸兴遄飞,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转。两眼精光闪闪地扫一眼木头,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学雕工。
木头摇头道:“我不用这么小的刀。”
张师傅拈须一笑,“用笔原需细,用刀原须粗。练字时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体的气韵;练刀时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细致。”
木头立刻服气,便也学着细细地雕花,磨砺心性。两人教学相长,说到投契处,竟是目不旁顾,你一言我一语,或争执,或启发。
没有两天,张师傅便觉得这个徒弟收得十分称心,大赞木头少年英雄,见识过人。木头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骥伏枥,志存千里。把个苏离离听得直皱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吹捧不满意。木头跟张师傅分开来都是闷葫芦,凑在一起宜乎为伍。”程叔大笑。
这天下午,苏离离花了两个时辰,将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里。只觉腰腿酸软,汗盈里衫。也不想吃饭,索性烧了水提到东厢浴房,热热地洗了个澡,全身舒畅。她擦着身上的水,些微碎发沾湿了,粘在身上。
苏离离放下头发,用手理了,重又挽上去,一根簪子一压一挑,还未挽好,木门吱呀一响,就见木头站在门口,倚着两只拐杖,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却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体莹白如玉,不带情色的眩彩,却是工艺一般绝美的清新。
苏离离还举着手挽头发,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才“啊——”地一声惊叫,抓过一张大浴巾,飞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么进来了!”
木头突然就结巴了:“我……我怎……怎么不能进来?”
苏离离大怒道:“老娘是女的!!”
木头原本苍白的脸色红了红,勉强压住,拗着脖子道:“女的,又怎样……”
苏离离怒得无话可说,不知哪里来的神力,一抬脚将他踢进了门外敞放着的一具薄皮匣子。那雪白修长的腿整个露了一露,风光无限又惊鸿一瞥。
木头跌进那薄皮匣子里,半天没爬起来。
第二天一早,苏离离打开房门时,木头坐在一块棺材板前,专心致志地刨平。雪白的木刨花蓬松地从他手中开出来,掉落地上。苏离离眯起眼睛,愤恨地看他,木头目不斜视。僵了片刻,苏离离冷笑道:“一大清早起来,怎么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木头手上不抖,沉声道:“我是人。”
苏离离斜睨他一眼,“原来你是人啊,我还以为这里一院子都是木头呢。”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去了。木头看她去远,方才抬起头来,目光却朝着厨房的方向追寻。半天,咬牙摇头,自觉糟糕。
又过了盏茶时分,苏离离在后面喊了一声“吃饭”,木头放下活计,拄了拐杖到厨房外面饭桌上。苏离离盛出稀饭,烙了一碟焦黄软糯的饼子,卷了咸菜豆干,蘸了酱吃。程叔喝了一碗粥,吃了两张饼,却见苏离离不似往日说笑,木头端着碗只一粒粒地扒饭,失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恼了?”
苏离离不说话,木头看她一眼,也不说话。程叔放下碗笑道:“真是小孩子。”径自出去忙活去了。苏离离瞥了木头一眼,觉得自己比他大,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便挑了菜,裹了一张饼子,递过去道:“你成仙了么?什么都不吃!”
木头接过饼子来,喝了一口粥,咽下去,方抬起眼睛看着她:“你……为何要扮成男的?”
苏离离没好气道:“难道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卖棺材!”
“为什么卖棺材?”
“不卖棺材,难道我绣花么?!”
木头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离离见他态度端正,容色严肃,也不与他置气了,看着碗沿的青花勾瓷,幽幽道:“我爹死的那年,我什么也没有,和程叔一起动手给他做了一具棺材。那是我做的第一具棺材,到如今做过多少棺材,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幸好还有程叔帮我。”
她抬头,见木头神情关切,忽然一笑道:“其实做棺材也好。我爹说过,生老病死人不可免,因而卖菜、卖米、卖药、卖棺材的人什么时候都饿不着。卖棺材更好,哪天大限一到,自己就发送了,有始有终。”
木头轻叹道:“你爹是个明白人。”
苏离离摇头:“世道不明,便容不得他。还是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好。”
木头黯然道:“也不尽然,和光同尘难免不被掩埋在尘埃之下。临到终了,却后悔莫及。”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静默。
其时,苏离离与木头年纪尚小,虽经离丧,也勘不透世事的锋刃。多年后,木头飞鸟投林,池鱼入渊,万缘放下时,却放不下这小小棺材铺里的一念。
苏离离拈着筷子,默然片刻,觉得两人的话都说得太深刻,深刻得做作,自己先笑了,放下筷子道:“你快吃,吃完帮程叔刨板子去。我过两天空了,教你做棺材吧。”说着,收了自己和程叔的碗进去。
木头喝了口粥,喃喃自语道:“我就说嘛,你哪有半分男人的样子,果然是女的。”
无奈苏离离耳朵尖,踱回来,隔了桌子看着木头。木头一抬头,见了她脸色,气势陡转,身子往后一退。苏离离眼含杀机,一字字道:“你是故意的?”
“不是。”木头猝然放下碗筷,抬高声音道:“当然不是!”
下一刻,苏离离已转过桌子,杀向木头。
木头见她抬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伸指,点上她右腕太渊穴,苏离离手一麻,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气势却不减,左手已拍到木头背上。木头缩了手,腿脚不及她灵便,欲躲无路,欲还手又怕拿捏不好轻重。屋子里瞬间天翻地覆。
程叔探头看时,就见木头被苏离离按在桌子上,咬牙,埋头,握拳,一动不动。苏离离抄着一块油抹布,啪啪啪啪抽打得十分欢快。
程叔连忙叫道:“离离别胡闹。”
苏离离不听,放下抹布,恶狠狠道:“叫姐姐!”
木头理亏,闷声闷气道:“姐姐。”
程叔笑得直摇头,转身捶了捶腰,见早晨的阳光洒了一院子,明媚耀眼,心情也明快起来。咳嗽一声,弯下腰去接着锯那块柏木板子。
夏始春余,时序相交,最容易生出疾症。木头犹如旭日朝阳,一天天恢复起来;程叔却如暮蔼沉沉,一天天衰竭下去。天气一热,反增了咳喘。每到深夜,苏离离听他咳嗽不住,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请大夫抓药,程叔不待见。苏离离自己一头扎进书房里,翻了一天的书,回头买了些平喘凉药,温补食膳做给他吃。
木头虽不言语,却把程叔的活接手大半,每天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