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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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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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虽不言语,却把程叔的活接手大半,每天在院子里从早做到晚。苏离离便教他用丁兰尺打尺寸,吉位恒吉,凶位恒凶。(丁兰尺:一种风水用尺。)
木头问:“要是尺寸凶了,还能妨害着死人?”
苏离离高深地摇头,“妨不着死人。棺材的尺寸凶了,约莫能睡出个僵尸来。”
木头不温不火道:“你不去挖开,想必那僵尸也行不了凶。”
苏离离翻起一双白眼,却言语不得。

木头见她无话,兴致忽起,随手捡一块长条角料,竖施一个起手式,斜斜便刺向她印堂。苏离离只觉眉心风动,未及反应,眼睛一花,木头已“刷刷刷刷”一招尽拢她全身十二处大穴。每一点都是要害,而每一点都只差毫厘,便即住手。

须臾收势,苏离离傻子一样呆站着。木头神情颇为自得,却绷着脸,矜持地一点头,手一扬,木条子飞回角料堆里。
苏离离幡然醒转,大怒:“有这本事在我面前显摆,当初怎地被人砍得七零八落,让我七拼八凑才凑齐了一个人?!”

木头声线沉静冷冽,“你何不问问伤我的人怎样了。”
“怎样了?”
“死了。”他轻轻地说完,掉头锯板,见苏离离张口结舌,又阴恻恻地补了一句:“谁伤我一刀一剑,我必要他的命。”
苏离离踌躇半晌,见他专心致志,还是忍不住打断道:“那个……我好象……也打过你……”
木头深沉地看她一眼,看得苏离离心肝一跳,“……其实……是开玩笑……”

木头不言语。
“我只是……一时……那个激愤……”
苏离离好话说尽,末了,木头方抬头,半是鄙夷半是大度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苏离离望着他眼睛,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不打白不打。”抓起一把刨花儿当头扔了过去。木头的手袖像带着风,一挥,刨花儿反过来洒了苏离离一身。

苏离离再扔,木头再挥。
半天,苏离离大叫:“不来了,不来了。你看洒了这一地。”
再半天,苏离离叫道:“木头,你再闹,我恼了!”
木头收了手,苏离离不顾自己挂着一身的刨花儿,抓起满手木屑子直摔到他脸上。

顿时,院子里如同六月飞雪,炸起一地杨花,纷纷碎碎,嘻嘻哈哈。

木头自拆了夹板,每日拄着拐杖练走路。过了月余,竟放下了拐杖,又过月余竟能将路走得四平八稳。苏离离一面骂:“还不会爬呢,就学着跑。欲速则不达,也不怕再折了伤骨,做一辈子瘸子。”一面买来猪蹄子,炖上黄豆,烧得鲜糯不烂,逼着他喝汤吃肉啃骨头。

入伏以来,天热得厉害。铺子里的活都放在早上,一到午时便收了工。苏离离将木料用白布遮了,夜里凉了散喷些水,说是怕晒拱晒裂了。木头见她喷水,质疑道:“不会长出蘑菇来吧。”被苏离离一个白眼挡回去。

木头午后在后院葫芦架下,或捻指意会,或以木条作兵器,不时比划一下。竟是想的时间多,动的时间少,不知琢磨些什么。苏离离每每见他入定一般立在那里沉思,周身的气韵却如山岳凝峙,川泽静默,万物隐于其形般广阔精深,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安。转顾四周青瓦白墙,墙外市井摊贩,心里知道这终不是他的天地,反倒坦然了几分。

看得无聊时,趴在旁边打个盹,醒了煮锅绿豆汤给大家消暑;或者切一个西瓜,去皮剔子,用牙签子挑着吃。到了傍晚,将水泼地去暑气,铺开竹席纳凉,直呆到星汉满天,朦胧睡去,不知今夕何夕。日子穷人般清闲,又神仙般自在。

这天下了一阵雨,苏离离因天热,懒吃东西,煮了白粥,做了一个凉拌拍黄瓜。吃饭的时候对木头道:“你腿脚好多了,一会随我街上去一趟好么?”木头应了。
两人吃了饭,踏着积雨,出了后角门,慢慢转到前面如意坊正街的妍衣轩。妍衣轩是制成衣的店子,装点得典雅别致,往来拿取净是达官贵人家的家仆侍婢。

苏离离进店时,妍衣轩李老板便迎头堆笑道:“苏老板啊,你是来取衣服的吧。”
苏离离寒暄两句,道声是。李老板便唤了伙计进店里抱出两个大纸盒子来,就在那精光锃亮的桃木大案桌上打开一个。将里面两件素色单花的男装铺在大案上,衣角工整,针线匀称,服色朴而不俗。

苏离离倚在大案一角,手抵着唇上,展颜微笑,眼神指点木头道:“那边换上看看合不合适。”木头比苏离离高一点,身上穿的是程叔的旧衣服,肩肘诸多不合身处。少时,换了那身藏蓝色的衣服出来,修长挺拔,无处不合身。李老板不由得竖起大拇指道:“苏老板,你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苏离离无耻地一笑,颔首道:“那当然。”扯扯木头的袖子,端详片刻,闲闲道:“穿着回去吧,把那两件收了。另一样呢?”
李老板拂开案上的衣料,郑而重之地打开另一个厚黄纸盒子,顺着盒沿,拉出一套女装,细心地铺展在案桌上。却是一袭淡粉色的广袖长裙,里面是华缎,外面衬着薄纱,纤腰长摆,裙角上绣着朵朵桃花,疏密有致,点染合宜。

裙子一铺开在案上,满室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李老板指点着衣裙,滔滔不绝,这里多么幽雅,那里多么眩目,把一袭衣裙半实半虚地说得天花乱坠。苏离离一一地看了,淡淡点头,“不错,对得住我的银子。换个漂亮点的盒子包上吧,我要送人的。”

李老板笑得暧昧,“整个京城也找不出这么好看的衣裳,苏老板花大价钱是要送给心上的姑娘吧。”
苏离离笑得像朵花儿,“李老板又胡说,倒是送给一位姐姐的。”当下由他调侃,也不多说,只看人包了衣服,让木头抱了一个盒子,自己抱着这一个,出了妍衣轩。

走在回去的路上,苏离离有些沉默。到得后街清净小巷,木头忽然道:“那件衣服我觉得你穿合适。”
苏离离没回过神来,“哪件?”见木头望了自己和盒子,明白他是说那件女裙,不由得失笑,却踢了踢角门叫道:“程叔,开门,我们回来了。”

七月初七这天,万户乞巧。苏离离早早吃罢晚饭,对程叔道一声“我出去一会”。程叔点点头,沉吟片刻,只道:“莫在那里多呆。”苏离离捧了那个衣裳盒子出去了。木头冷眼看着,也不多问。

苏离离沿街转巷,来到城心。这个时辰,百家歇业,只有秦楼楚馆,渐次开张。暮色昏黄下,灯红酒绿慢慢清晰起来。明月楼开在当街,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艳妓迎门邀客,将那三分的虚情七分的假意,按斤论两,作数出卖。

苏离离只从边角门上进去,使了几个银子给后廊下闲着的打手,引了去见老鸨。老鸨汪妈妈正张罗着扯大堂里的一张彩绸,见了她,认了片刻方道:“苏小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身子朝苏离离这边一靠,一阵闷香扑鼻而来。

苏离离给熏得几欲昏倒,却和和气气笑道:“我看看言欢姐姐,给她送个东西就走。”汪妈妈笑道:“大半年的不见,这模样儿越发俊秀了。不想想你汪妈妈,倒惦记着欢儿。”苏离离只得陪笑道:“那自然先惦记着汪妈妈这里,才能惦记着言欢姐姐。”

告了声扰,出来往明月楼内院去。一路听着淫声浪语,好不容易捧着盒子爬到后阁二楼,一间绣房前,苏离离先敲了敲门,扬声道:“言欢姐姐在么?”
里面一个女子声音柔软慵懒,道:“进来。”
苏离离推门进去,便见房间西边妆台前坐着一个女子,寝衣缓带,微露着肩膀,睡意未消,正对着镜子上妆。她镜子里斜看一眼苏离离,妩媚之中透着冷清,却不说话。

苏离离将盒子放在桌上,回身关上门。言欢调着胭脂,半晌开口道:“你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苏离离将盒子捧到她妆台旁的春香芙蓉榻上,解开绳子,“今天是七月初七,我们的生日。”
言欢缓缓放下手,略有些怔忡,失神道:“是,七月初七,我都忘了,没什么好送你。”

苏离离除去礼盒,将那袭衣裳拉出来,裙带飘飞,满室华彩,笑道:“送给姐姐的。”
言欢神色柔缓了些,注视苏离离片刻,道:“你也十五了,总是及笄之年,怎地还这般打扮?”
苏离离难以捉摸她飘忽的情绪,低声道:“欢姐,皇上现在自顾也不暇了。我听人说,京畿政务都掌在太师鲍辉手里。我这些年存了些钱,看能不能使点银子,赎你出来。”

言欢淡淡一笑,几分冷然,几分苍凉,“你赎我做什么,外面的姑娘年满十五正是花开时节,这里的姑娘十五已经是花开败了。”

话音刚落,屋外有人朗声笑道:“别的花开败了,言欢姑娘这朵花却是开不败的。”声音醇厚动听。
言欢神情微变,似有些振奋,推苏离离道:“你去吧,我客人来了。”两人相望,有些迟疑,却都说不出话来,言欢张了张嘴,还是低低道:“去吧。”

门扉响处,有人进来。苏离离抬头扫了一眼,正是刚才窗外说话的那个人,穿着月白的衣衫,袍袖舒展。她匆匆一瞥,埋头便走,边走边想:青楼嫖客也有这等人物。这公子一眼看去如重楼飞雪,朱阁临月,俊朗清逸,几乎比我家木头还要好看几分啊。

她正自思忖,迈过那人身边时,那人却一把抓住她手腕,懒懒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苏离离大惊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狭长的眼睛。他说话的声音宛如他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一般抑扬。苏离离像见了鬼的猫,脑子里“嗡”地一声,全身炸了毛了。

那人仍温言笑道:“公子见了我,为何发抖?”
苏离离又一次用力抽出手腕,虚弱地说:“我也是感慨人生的际遇实在离奇了。”
锦衣公子向后看去,言欢尚穿着寝衣,酥胸半露,也叹道:“实在没想到,公子竟是水旱通吃。”

勾栏里的谑语,男人和女人叫走水路,男人和男人叫走旱路,却含了些隐秘曲折的意思。言欢听得这话,忙把寝衣一拉,先红了脸,半敛着眉,低声道:“祁公子先请坐,恕奴家换身衣裳。”径自转去屏风后面。

苏离离虽不懂得水路旱路,但见言欢都红了脸,自然不是什么好话,当即正色道:“公子勿要取笑,我是女子,不是男子。言欢是我结拜姐妹,今日来此看看她。”

她突然这般坦率起来,那锦衣公子反收了笑,将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眼神锐利如刀,正色道:“你也是这里的姑娘?”
“不是。”
“那是哪里的姑娘?”

苏离离不由得生起几分薄怒,“我是良家女子,不是风尘中人。”话音一落,见言欢换了一袭浅紫的舞衣,依在那屏风之侧,幽幽看她。苏离离猝然停声。
言欢婷婷袅袅地走出来,漱了杯子倒茶。锦衣公子方才赞她花开不败,现下正眼儿也不瞧她,却盯着苏离离道:“你上次不说你是女子,是因为与你同行的那人也不知道你是女子吧?”

一针见血。

苏离离垂首道:“正是。公子若是别无他事,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站住。”他闲闲地一拂袖子,如闲庭信步,又尽在指掌,“你叫什么名字?”

此问无礼。然而苏离离女扮男装做买卖时,原没在意她的芳名被大老爷们挂在嘴上呼喊,也不介意他这么一问,踌躇片刻道:“我姓苏,是如意坊之尾苏记棺材铺的东家。”

锦衣公子端起言欢捧上的一杯香茗,随手搁了却不喝,波澜不兴地说:“我知道你姓苏,我问名字。”
苏离离无奈,只得答道:“我叫离离,就是离开这里的离。”
锦衣公子“嗤”地一声轻笑,“我又不是鬼,你见着我就这般想走。”

苏离离望着他看似多情实则冷冽的眼眸,恳切道:“公子,小女子只是个寻常百姓,乱世之中求个平安度日,不想招惹别事。今日见着公子实是遇巧。我做的生意,也不敢招呼公子多来照顾。言欢姐姐美貌温柔,公子来与她叙谈,我在此多有不便,自然当走。萍水相逢,何必多问。”她抛一个眼神给言欢。

言欢对桌坐了,轻笑,柔声道:“祁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倒戏弄我这妹子来的?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可别吓着了她。”
锦衣公子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七分赞许,三分深沉,缓缓道:“苏离离……苏姑娘不仅聪明,还聪明得透彻。”莞尔一笑,“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祁凤翔。家中行三,人称一声祁三公子。苏姑娘记着,后会有期吧。”

苏离离虽穿着男装,却曲了曲膝,敛衽行礼,夺门鼠蹿而去。
言欢见祁凤翔望着门扉犹自沉思,心中不悦,却将一个笑容绽得明艳动人,“三爷一去半月,怎地昨天又想起言欢,让人捎信儿说今天来?”

祁凤翔转过头来,眼神描画她唇线,柔声道:“来,便是我想来;去,便是我想去。言欢这般剔透,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言欢微微仰头笑道:“言欢今年十五,在这欢场已有七年,阅人无数。公子来便是来,却不是为言欢而来。”

祁凤翔长笑道:“你既这样说,即便不是专为你而来,也可以算是顺便为你而来。”他手一拉,将言欢抱进怀里,低头轻嗅她身上幽香,突然问:“你姓什么?”

言欢微微闭起眼睛,由他抚摩,神情杂陈着痛苦与欢乐,似揭开心底一个深刻的伤口,半是嘲讽,半是含酸,“我姓叶,落叶飘零的叶,叶言欢,公子也记着吧。”

祁凤翔按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低声缓缓道:“叶言欢,找的就是你。”
言欢忽然大声一笑,扭转身子面向他,手指抚上他下颌,像觉得十分有趣,也低声一字字道:“你找的未必是我。”

*

苏离离一头扎进院子时,程叔正坐在几块叠放的木板上,看木头雕一块料。她这么急急地进来,两人都惊得抬起了头。苏离离有些喘,却放松表情,嘿嘿一笑道:“程叔还没睡?”

程叔的咳嗽止了些,精神好些了,见她平安回来,点头道:“就睡了,少东家也早些休息吧。”起身去洗漱。苏离离在木头身边坐下,愣愣不语。木头借着一支松枝油条的火光,捧着尺余见方的木桩子,刻一个阳文寿字。

刚把轮廓勾出来,苏离离突然站起来,望着铺子大堂的方向,问:“还有多少活儿没交?”木头也不抬头,一边刻着一边答道:“西街寿衣铺子的三口柏木卸好了板了;另外两个散活儿毡泥铺了底,合了缝,只等上漆。案上还有没动工的两口,限的是三月交货,才放了定金。”

苏离离转过身来,又望着院墙之上,微微有些失神,似自语又似问他,“我搬到哪里去好呢?”她方才在明月楼厢房还算镇定自若,此刻神色平静,眼眸深处却如惊弓之鸟,暗藏着深刻的恐惧。
木头停下刀,抬眼看她,不动声色道:“街对角顺风羊肉馆的铺面就好,要搬就搬到那里吧。”

松油枝子爆开一阵火光,映得照出的阴影四面摇曳,顷刻间委顿在地,熄灭了。眼前一暗,院子里一片漆黑,有目如盲。苏离离像找不着方向,犹豫了片刻,往后面小院走,迈出两步,手臂一紧,却是被木头拽住了。

她蓦然回头,黑暗中眼神终于聚焦在木头脸上。木头站起来,握住她一只手,“你去哪里?”
苏离离低头思索一阵,快而轻地说:“我不知道,我要走,他们要找到我了。”
“谁要找到你了?”木头柔声问。

他这句话在苏离离脑子里过了一遍,谁要找到她了。这样一思索,苏离离似忽然清醒了些,眼神不这么怔忡,却不说话,只由他捏着自己的手,心底里仿佛需要这种力度和温度来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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