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老夫子一脸诧异,广平县主面露好奇,厉霖则冷笑连连,看向安伯尘的目光愈发不屑。
“罢了,元大人继续审案。”
琉君揉了揉眉头,挥手道,余光落向堂下从容而立的少年,稍一停顿,转瞬收回。
“微臣领命。”
元廷丞起身拱手道,随即坐下,犹豫着,并没拍下惊堂木。
“安伯尘,宣化府张氏告你私吞她先夫祖上所传的东海珠,有无此事?”
“回禀大人,这珠链本为在下所有。”
安伯尘不卑不亢道。
“来人,取珠链。”元廷丞看了眼安伯尘,喝声道。
犹豫片刻,安伯尘从腕上解下珠链,小心翼翼的交给身旁的衙役,珠链取下的那刻,安伯尘明显感觉人群中有一人不动声色的倒退了两步,不是左相又是谁。
接过珠链,元廷丞细细一看,抬头问向安伯尘道:“此珠链价值不菲,你又是从何得来。”
“回禀大人,此为离公子离开前所赠。”安伯尘从容道。
“大人勿听这小贼胡说,这东海珠明明是先夫所留,统共十三颗,还望大人明察!”
未等元廷丞发话,“张氏”便急不可耐道,边说边抹眼泪。
“肃静,肃静!你二人都说这珠链为你们所有,口说无凭。来人,传藏云轩掌柜、伙计!”
元廷丞拍了拍惊堂木,吩咐道。
少时从后堂转出一老一少,老头约莫六十来岁,打着颤走到安伯尘身边,刚一抬头见着端坐高堂的琉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说话,只顾着磕头。
“你就是藏云轩的坐堂掌柜?”
“大人明鉴,正是小老儿。”
“你来看看,这是何物。”
元廷丞说话间,已有衙役捧着珠链递到他身前,“老掌柜”揉了揉眼睛,刚一见着那珠链面色陡变,颤栗着匍匐在地。
“大人……大人饶命!不干小老儿的事,都是东主指使让小老儿暗中吞下这东海珠。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安伯尘。
众所周知,墨云楼名下商铺颇多,算上京外那些,可谓数不胜数。即便离公子离去后,墨云楼管家抛售出不少,可剩下的数量也很是可观。这藏云轩名气不大不小,可琉京人都知,它也是墨云楼名下的产业,且至今未曾变卖。
“起来吧。”
看了眼依旧镇定的安伯尘,元廷丞看向“老掌柜”问道:“你那东主是何人?”
转目看向安伯尘,“老掌柜”支吾不语,即便他不说话,可在场谁都早早猜到,他口中的东主正是安伯尘。
京伊府里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安伯尘没有辩解,只是静静的看向那“老掌柜”,直看得他面色微红,讪讪低头。藏云轩的确是墨云楼名下的产业,也未曾卖出,可安伯尘并不认识身旁的掌柜和伙计,不想便知,这又是厉霖暗中使出的手段,偷换了藏云轩的掌柜伙计。
余光中,厉家公子嘴角高扬,那丝满含讥讽的得色溢于言表。
“藏云轩东主,那个私吞东海珠之人,可是安伯尘?”
惊堂木拍下,元廷丞冷声问道。
“正是,正是……”
“老掌柜”忙不迭的点头,一旁的伙计也头如捣蒜开口承认。
堂下传来一阵哗然声,老掌柜此言一出,已然坐实了安伯尘的罪名。既然是京伊府亲自去提的人,这掌柜和伙计的身份自不用去怀疑,他们异口同声道出安伯尘的罪状,即便安伯尘矢口否认也再难翻案。
“安伯尘,你还有何话?”
重重一拍惊堂木,元廷丞怒声问道。
“没有。”
安伯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话音落下,站在人群外的左相细细打量向周遭,面露深思。
事已至此,安伯尘这罪就是算定下了,琉君脸上无光,定会暗中知会元廷丞重判,倘若安伯尘背后真有高人,是那高人志在必得的棋子,那高人此时定会出手相救。可看遍堂内诸人,皆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并无陌生人,左相不由暗暗思索起来。
“既然你无话可说,那便是认罪了?”
看了眼似乎太过平静的安伯尘,元廷丞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扬声问道。
“回禀大人,在下无罪。”
安伯尘拱手道。
此时京伊府中已有不少人面露苦笑,心道这安伯尘还真是不识抬举,笑得最灿烂的当属厉霖,他在笑话死到临头的安伯尘,也在笑话自己。堂堂厉家少爷,琉京排名数一数二的世家子,竟然为了这么一个愚蠢至极的人寝食难安,费尽心机,若是被别人知道,恐怕会笑掉大牙。
坐于高堂的琉君脸上已浮起一丝不耐烦,元廷丞强忍怒意,狠狠瞪了眼死不改口的安伯尘,手已伸向案上的令签。
可就在这时,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朝向堂上的君臣连连叩头,大呼冤枉。
众人面露古怪,而厉霖更是神色陡变,眸中掠过一丝惊诧。
叫冤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跪在张氏身边默然不语的少女。
见状,元廷丞不由收回手,哭笑不得地看向少女道:“那张氏女儿,君上和本官已为你母女二人做主,你还叫什么冤?”
“大人明鉴,小女子不是在为自己叫冤,而是为安士子。”
少女泪流满面,梨花带雨,一副动人心魂的可怜样。
话音落下,一旁的“张氏”身躯一震,惊讶的看向“女儿”。而站在堂下的厉霖更是打了个哆嗦,双拳紧握,惊疑不定的盯着那个他亲自命人搜罗的少女。
“安伯尘?”
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安伯尘,元廷丞心中叫苦,他就知道今个不会轻松,果然,就在他将要判罪时候,那个张氏女儿却不知为何跳了出来。
定了定神,元廷丞下意识的看了眼一旁默然不语的厉家家主,又瞟向身边面露兴致的琉君,一咬牙道:“还有何冤情,你且如实道来,若有半句假话,本官定不轻饶!”
抬起头,“张家女儿”含泪道:“回禀大人,小女子本是溧阳府人,两月前来到琉京讨活计,后被人骗到龙泉坊浣花坊,说是小女子被一大官人看上,要小女子和她扮作一对母女。”
说着,少女怯生生的看向一旁的“张氏”。
她刚一说完,堂下传来阵阵喧哗声,无论文武官员还是世家子,就连严夫子也是一脸吃惊,难以置信的看向少女。而“张氏”,也就是厉霖的乳娘此时已忍不住颤抖起来,怔怔地看向身旁义正词严的少女,脑中一片空白。
“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厉霖下意识的倒退一步,满脸不可思议,心头一阵狂跳,面色时青时白。
那少女是他精挑细选出来,并找人置换了路引官文,又赐给她十金作为酬劳,一切都已打点妥当,怎么会临场生变?
“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假的?你们不是母女,也没去过墨云轩?更不是这串珠链的主人?”
沉吟着,元廷丞直直盯着少女,开口道。
“正是,这一切都是她威逼小女所做,还望大人明察秋毫。”少女叩头道。
“她说谎,吾儿,你怎么突然犯了失心疯……你……”
“张氏”脸色大变,连忙抓住少女的手,用尽力气,目光中饱含威胁。
她还未说完就被人一脚踹翻,敢在琉君和文武百官面前如此肆无忌惮的,恐怕也只有广平县主了。
余光落向满脸通红的广平,安伯尘微微一笑。
“元大人,这两个人是广平无意中所救,那时候还道她们真有冤屈,后来一察才知,这两人根本不是什么母女,一切都是场骗局……”
说着,广平犹豫着看向安伯尘,颊边飞起一抹粉霞。
“安士子蒙冤入狱,还望大人还他个清白。”
广平说完,京伊府里陡然一静,众人心头的惊讶丝毫不比知道这对“母女”是假的要小,就连琉君也是面露奇异。需知广平县主性子骄傲,从来都是别人服她,买她的帐,眼下她能为那个佃户出身的安伯尘出头,显然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唯独安伯尘知道,广平这是在履行昨夜对无邪居士的承诺,拐弯抹角的向自己道歉。
倒也难为她了。
安伯尘心觉好笑,面上不动声色,目光越过广平,落向堂尾的黑衣少年。
四目相对,厉霖脸上再无半丝得色和不屑,此时有的只是震惊,歇斯底里的震惊,以及一丝茫然。
当安伯尘的目光射来时,这位高高在上的世家子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第120章 翻手为云(下)
脑中一片空白,汗流浃背,面对那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小仆僮,厉霖下意识的移开目光。
怎么会……怎么会连广平也为他说话?这不可能,广平明明已经深信不疑,为何临阵倒戈?
心头一阵慌乱和憋屈,厉霖就算再怎么不信,可事实已摆在眼前,心高气傲的广平县主分明偏向了安伯尘。
忽然间,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蹿出。
难不成只一夜间安伯尘便说服了广平县主?
这更不可能了,他在大牢呆了一夜,又怎会找上广平。更何况,广平县主早已对他心怀不满恨到极致,又怎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应当是广平没事找事,命人查探……一帮蠢货连点小事都办不好!
厉霖心中暗骂,深吸口气,渐渐抚平心意。
看向转过身的安伯尘,厉霖满脸恨意,心中暗道,这一回算你走运,等到下回就没这么好运了。
假扮张氏女儿的少女突然反水,厉霖心知今日难有作为,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觉得可惜,并没什么好怕的。
这条毒计虽出自他手,却是他暗中派人所为,重重命令下达,只要掐断一条便无法找到他。至于“张氏”,也就是他的乳娘,厉霖更是放心。
他们之间并非简简单单的肉体欢好,还有一丝连厉霖自己都难以道明的情愫,厉霖知道,为了自己她即便去死也不会眨一下眼,就算阴谋败露,她也不会将自己供出……只是以后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女人了。
看向面如土灰已然瘫倒在地的妇人,厉霖心道可惜,面露不忍,却还是毅然决然的撇过头。
“那妇人,你姓甚名甚,还不速速招来!”
惊堂木拍下,元廷丞叱问道。
“小女子……小女子姓吕,从夫姓王。”
连广平县主都出言作证,“张氏”心知败露,惨笑着如实道。
大匡女子地位极低,寻常百姓的女儿只有姓,很少有名,嫁夫随夫,这“张氏”其实就是王氏。
“本官判你欺君诱骗之罪,你服还是不服?”
“小女子认罪,任凭大人发落。”
王氏重重叩头,低声说道。
她很想再去看一眼背后那个从始至终未曾露面的少年,因为以后再无法看到,然而此时她却只能强忍着。怀胎十月固然艰辛,可喂乳两年又何尝容易。看着那个从前只会在襁褓中哭笑的婴儿一天天长大,第一次走入自己房间后,她便知道从此以后,她又要多出一个身份。她和厉霖的关系虽然畸形,畸形得让她常常做噩梦,可每每当他爬上自己保养极好的身体,那丝愧疚便会丢到九霄云外,被强烈的兴奋和刺激代替。即便知道厉霖还有许多女人,她也不曾抱怨,只是尽心力尽力去帮厉霖做那些他无法出面的事。
“本官且问你,为何如此陷害安士子,可有隐情?”
提心吊胆的问出这句话,元廷丞又看了眼一旁似在闭目养神的厉家家主,心情不免有些忐忑。
昨晚厉府管家偷偷上门送上一对血燕手镯,却只字未提,元廷丞哪还不知其意,心中知道厉家人的意思是要重判安伯尘,为厉霖出气。或许其中还有别的猫腻,可他一个四品廷尉丞又怎敢去深想,派人入宫打听,得知明日君上将会亲临,元廷丞并没拆开手镯,而是小心翼翼的将其封好留于府中。
他既不想得罪厉家,更不想当着君上的面枉法,只求今日能得个皆大欢喜的场面,这最后一句问话是场面话,不得不说,元廷丞只巴望着那王吕氏也别再多说什么,好让他安安稳稳的下台。
“回禀大人,小女子靠此为生,并无隐情。”
王氏笑了笑,漠然道。
闻言,元廷丞稍稍宽心,厉家家主抬起眼皮,转尔又恢复了老僧入定之状,而厉霖更是长舒口气。
“如此,本官就判你……”
手已伸向签令,就在元廷丞刚要开口发落时,忽有一人越众而出,长揖而拜道:“在下有话要说。”
异变生出,所有人都看向那个面露尴尬的青年,心觉古怪,而厉霖则皱起眉头。
那人他也认识,乃是当朝三品大员蔡廷尉的独子,平日不多来往,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廷尉和廷尉丞虽只差一字,可两者地位可谓天壤之别,廷尉统管一国司法之事,廷尉丞则是其佐官,行督察之职。说好听是督察,可还是廷尉的从属。见着顶头上司家的公子出面,元廷丞嘴角泛起苦涩,看了眼一旁几乎没开过口的琉君,元廷丞略一犹豫,轻拍了一下惊堂木。
“蔡公子有何话要讲?”
众目睽睽之下,蔡公子只觉额发冷汗,心中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冲动。
可一想到那个梦,以及梦中那个突然出现无邪居士,蔡公子一阵后怕。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原本他还在怡然自得地做着春梦,谁料梦中美女突然口称无邪居士,先是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光,随后正色说出了那番话,又道下一次可不仅仅是扰他春梦这么简单。
随后蔡公子便醒了,醒来后再睡不着,烦闷之下急邀两个好友去喝酒,谁料至交史公子竟也梦到了无邪居士,非是附身美女,而是附身于一个史公子从小记恨的西席先生。再然后,他又暗中询问了两个地位相差无几的世家公子,得知他们也梦到了那个专门附身梦中人物的无邪居士,蔡公子再无疑惑。
那无邪居士定是一得道高人,神仙般的人物,否则又如何能同时进入那多世家公子的梦中?
如此人物想要他的性命,恐怕真和探囊取物那么简单……可若自己能按他所言行事,指不定还能傍上无邪居士,从此以后又多出一个大靠山。
深吸口气,平复心中慌乱,蔡公子也不去看一旁不断向他打着眼色的老爹,毅然决然拱手道:“启禀君上,元大人,这王氏所言不实。她本是厉府中人,是厉霖的乳娘。”
话音落下,元廷丞面色大变,琉君终于动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面色苍白的厉霖,直看得他心中发虚。
强压下慌乱,厉霖勉强一笑道:“蔡兄何故冤枉厉某人?启禀君上,厉霖从未见过这王氏。”
“启禀君上,蔡兄所言非虚,这王氏正是厉家公子的乳娘。”
又一名世家子越众道,却是和蔡公子交好的史公子。
心头一阵狂跳,厉霖咽了口唾液,刚想辩解,就见又有两名公子越众而出,直道在厉府亲眼见到过王氏,不但是厉霖的乳娘,还和他暗通曲款。
脑袋“嗡”的一声,厉霖呆立当场,话在嘴边可此时又如何道出。
随着越来越多的世家子出面指责厉霖,不但说出这场阴谋的主使者,还将厉霖平日里种种不端逐一道出,琉君脸上的阴霾愈来愈重,一旁随行的文武官员也不住窃窃私语,复杂的看向面如土灰的厉霖,当然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午后的阳光从门缝中蹿入,落向在不住颤抖着的厉霖。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本志在必得的死局竟转眼后落到自己头上,把他牢牢套紧,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他更没想到的却是,这一个个从前对自己巴结奉承的公子哥们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