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千帆知道他头痛莫湘云的酸口迂舌,便道:“你不是逮过石波么?我是自石波处认识莫公子的——七天前,潼关道旁林中,我听见有人在骂粗话,中气不弱,似乎是个练家子,便循声过去,正见莫公子被缚在树上,却正在以圣人之道劝说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便是那石波了。石波非但不听,还打了莫公子一耳光,嚣张地说什么,偏要在他这番圣人之道的说教下,让他看看什么叫做苟且。我往地上一看,有个姑娘倒在那里,看模样,石波要当着莫公子的面奸淫良家妇女,大发淫威。”
“那位石、石壮士真是不讲理,背上扛着一大包财物,分明是劫掠而来。劫了财还要辱人清白,不听我好言相劝,还强逼我亲眼看他……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圣人即便在世,怕是也……”莫湘云忍耐不住,终于岔了进来。
庄诗铭忙挥手打断他,问北宫千帆道:“你因此而收拾了他?”
“收拾石波还不容易?莫公子说,怕大家不知此乃人面兽心之徒,我便取出‘风月散’化于烈酒之中,强灌石波喝了,再点他几处要穴,令他大半年不能运功使劲、恃武伤人,又用我的‘惩诫宝墨’在他脸上加了个一目了然的‘贼’字标记,最后借马给那个姑娘,让她拿着财物回家去了。”
莫湘云又道:“那位姑娘询问名号,北宫女侠却笑而不答。若非我执意跟踪、一路询问,还不知女侠芳名呢。唉,姑娘轻功太高,倒让莫某一路挥汗如雨、好不辛苦。”
庄诗铭笑道:“怪哉,你也知道轻功?”
“花拳绣腿也曾练过,可惜技不如人,被石……所。惭愧!”
北宫千帆听他唠叨至此,趁机讥他一句:“若非为了等你,我怎么会才到风陵渡口?早该抵达永乐,去收拾石波的同党了。”
莫湘云听了,一脸惭愧,不敢再说。
北宫千帆见他不说了,才笑道:“船中粮水皆备,你吃点东西,早些休息。那件皮袍也是给你准备的,天寒地冻,该当自己保重才是。”
莫湘云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早已疲惫不堪,拱手谢过,便自行取用粮水衣物,然后盘膝而坐,在一边歇息。
庄诗铭见他睡去,才忍俊不禁地道:“怎么跑出这么个宝贝来,他也是江湖中人吗?”
北宫千帆叹道:“我也正奇怪,李煜虽迂,好在不行走江湖,便无凶险。可这家伙迂腐如此,满口圣人之道,却跑出来混迹江湖。说他手无寸铁,那只箫却可以当兵器舞上三五招,耍把式一般。不过,他心肠倒不错,对姑娘家的照顾,也是细心周到、体贴入微。”
庄诗铭难得听她对人有溢美之辞,精神一振,揶揄道:“难得你能赞赏别人,这下子太阳又打哪边出了?”
“我是有所打算的!”
“哦?有何妙计,能否泄秘?”庄诗铭戏谑地伸头过去,凑近了耳朵。
北宫千帆沉吟道:“虽然武功差劲,不过悟性不低,还有得救。气质脱俗这一点,也很合口味,不像那个姓梅的浑小子,木讷沉默,难怪二姐正眼也不瞧他一下。这个姓莫的,你看他品性如何?”
“什么?你二姐——裁云?”庄诗铭一惊,道:“自己的事情都没管好,怎么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
北宫千帆双眼一翻:“那个姓梅的小子和这个姓莫的,都跟二姐一般年纪、一般热心肠。上次姓梅的小子在山庄作客,二姐似乎对他无动于衷,我只好另作它想。七天前这小子一路跟着我,我便看中了他。”
庄诗铭皱眉道:“怎么偏要去管裁云的事,你真的那么闲吗?”
“大姐有叶大哥,三姐心中对夏大哥尚自相思难遣,四姐有独贞哥哥,也就只剩下二姐的闲事能管了!”
“你怎知裁云会看上这个酸秀才?”
“所以才要让他们有结识的机会啊,不喜欢再说嘛!反正,二姐这位美人尚待君子好逑,连你也夸莫公子不错了,除非你口是心非说假话!”
庄诗铭瞥见她一脸兴奋,淡淡地道:“永乐之事一了,你就回山庄么?”
“回山庄又见不到几位姐姐。反正莫公子与高公子曾有一面之交,顺便带他同上少林寺,即可得睹二姐芳容,又可与朋友叙旧,岂不两全齐美?”
庄诗铭暗自叹息一声,强忍心头酸楚,故作轻描淡写地道:“少林寺是何等清净之所,你居然存此杂念,也不怕亵渎佛祖!”
北宫千帆顺口驳道:“说不定见莫公子气质不俗,又颇有肝胆,哪位高僧一欣赏,就将他收作门下弟子。况且,我也不会怂恿他去谈情说爱,还要二姐的眼里放得进他才行。且看他造化如何罢!”
庄诗铭见她洋洋得意,心中既辛酸又苦涩,却不愿再与她争锋相对,便自行盘膝坐起,闭上双眼,假装歇息。
北宫千帆见他脸上的醋意欲盖弥彰,心中暗自好笑,满脸狡狯地作了一个鬼脸。
一抬头,但见满天星斗明明灭灭,犹如泪滴。再注视眼前这张英俊的脸庞片刻,一份惆怅蓦地涌上了她的心头。咬咬樱唇,北宫千帆也涩然一笑,仰头喝尽了最后一口酒。
正文 上——十三回 无奈夜长人不寐
题金楼子
——李煜
牙签万轴裹红绡,
王粲书同付火烧。
不是祖先留面目,
遗篇哪得到今朝。
“冷不冷?”智瑞将一件外氅递过去,北宫千帆接过披上,轻声道谢。
“偏劳你了!”北宫千帆与智瑞对坐“立雪亭”前。
智瑞向她微微一笑,面目极为慈和:“原道你丢了个大颜面,必定不知所踪。如今竟能如约赴会,不但和诗铭同来,还多带个观摩的朋友上来,没教我失望,确是长大了。”
北宫千帆低眉一笑:“师姐取笑了,我上山也不过是凑凑热闹。你知道,真要让我勤勉练功,恐怕不容易!”
智瑞目光炯炯,道:“穷此一生,你可有什么志趣或是打算?”
“天生便没有大志!既无争雄称霸之心,对定国安邦的大计也不喜欢去讨教。若说远虑深谋、不让须眉之气概,比起我娘、旷姑姑和师姐你来,更是望尘莫及了。”
智瑞摇头道:“别和我说犯浑的话。我只是在问,你打算此生何往,何处来何处去?”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智瑞轻轻瞄了她一眼,点头道:“不错,你天生聪颖,亦不乏慧根,可你栽就栽在七情六欲这一关上,儿女私情也好、父母手足也罢,或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只要牵上了一个‘情’字,以你的禀性,无论慧根如何,终究逃不掉这一牵绊——不要和我嬉皮笑脸,我知道你心里明白得很!”
见她低头不语,智瑞又温言道:“立意为红尘中人,理当随遇而安、随缘而喜才是;闯荡江湖,万事亦不可太认真计较、孜孜以求……唉,你这丫头,便是明白,恐怕也未必管得住自己。罢罢罢,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北宫千帆一伸懒腰,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智瑞见了,也懒得再说教。
北宫千帆缓缓道:“转眼又要过年啦,春天雪融之后,该去哪里胡闹才好呢?”
智瑞在阶上一指:“你可知道此处何以名‘立雪亭’?”
北宫千帆懒懒地道:“好像听说也叫‘达摩亭’,是不是达摩老祖赏雪的名胜?”
智瑞不理她一脸惫懒,又道:“当年慧可大师于此长跪求法,雪深过膝而断臂佛前,终于感动达摩老祖,得以传法。”
“哦!”北宫千帆点头道:“就是那个砍手的大头笨和尚嘛!哼,达摩来中土,本为传法,可却非要惺惺作态,待人家又求又跪,面子十足了才收弟子,虚伪!”
智瑞不理她,续道:“不用菲薄他人,慧可大师诚心求法是一份气概。你果真觉得佛法虚妄,也不失为一种态度,尽可以此勉励,日后著书立说、传法布道,只要认作真理,为之一驳又有何不好?”
“我不过挖苦两句好玩,你却趁机扔个大包袱给我?饶了我这遭罢!”
“以你这较真的本性,果真以红尘面目闯荡,倒也会有一番气概,不过随遇而安些,或不致如此辛苦;若立意存心凡事追问到底、孜孜以求,那便首要‘绝情灭欲’,不然以你较真的个性,再犯起浑来,可真有些危险!”
北宫千帆惘然道:“你既训我不必较真,何以又让我追问寻根?两相矛盾,何以为界?”
智瑞依然一脸慈和地道:“那只看你多年之后取道何方了!”言毕,自行离去。
北宫千帆一撅嘴,不屑道:“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心中无聊,自在亭前堆起了雪人。堆好两个雪人,便向雪人嬉笑:“我乃西天佛祖,到此传法,尔等孺子可教,当为佛法所感,融于风雪之中,方才无我无相、四大皆空——阿弥陀佛!”说完,将近日所学,张牙舞爪全耍给雪人瞧。
背后一人轻声道:“初学乍练,也不怕寒碜佛祖?”
北宫千帆脚跟一踢,一颗雪人头向身后飞去,被来者轻巧接住。
“你既和雪人说话,也理当将其看作众生之一,众生平等,怎忍轻易取其头颅?”
“梅公子几时出家了,如此大慈大悲?”她转脸对他一凶。
梅淡如道:“十八家技艺,可有所感?”
北宫千帆笑道:“勾搂探手、粘拿跃法于我适宜,大摔硬崩、窝里炮捶当与你个性暗合,可惜直看得我眼花缭乱,想做场春秋大梦……”
“师伯祖请五庄主午后去见他,各位庄主都会到场,北宫师叔祖与师伯祖要为我们小辈品鉴技艺。”说完一揖,转身便走。
北宫千帆道:“真是头武牛,我又没说少林武学不精妙,只是我自己生性怠惰,不喜练功,你怏怏不乐地做什么?”
梅淡如道:“你也算是我的长辈,虽然说看法不同,我出言评议却未免造次,除武学之外,你所知的易容、迷香等等,我都一窍不通,也只好敬而远之。”心中暗道:“连托义帮总坛都敢放火,不小心惹了你,还不知如何倒楣!”
北宫千帆不喜与他打交道,挥挥手,便待让他自行离去。
“嗖”地一声,暗器迎面飞来,梅淡如一声“小心”,她已将来物抄在手中,乃是一文铜钱,转身过去,见庄诗铭正笑吟吟地走来。
北宫千帆欢声道:“我果真赢了?我就说过,董非那浑小子虽然讨厌,终究不是无药可救。姓梅的代师相邀,他怎么也会上来一趟的,算是尽后辈之礼。”
梅淡如本已走了十数步,听她此言,转头道:“董公子真的来了?”
北宫千帆一举那枚铜钱:“诗铭哥哥都已把赌注给了我,岂会有假?他虽被我捉弄,这里毕竟是少林寺,私人恩怨私人了,天大的事当然也是下山后再说了。”
梅淡如一点头,心道:“董公子目空一切,又颇为狭隘,但愿撞上这个混世魔王,不要在少林寺刀兵相见才好。”他自当日见过董非揭人身世之后,对董非的印象极为不好,反倒觉得北宫千帆的惩戒虽然过份,却无伤大雅。然而自己乃是此间弟子,又是他代师邀客,当即辞了,前去招待董非。
待梅淡如去远,北宫千帆才诧道:“奇怪,他见了我怎么不问问二姐的近况?这几日也没见他与二姐单独相处,莫公子醉心听禅,也不找二姐,真是好生没趣!”
庄诗铭淡淡道:“大家来此,皆为砌磋技艺,你满脑子胡思乱想些什么,也不怕臊!”
北宫千帆做个鬼脸,不再理他,自去堆雪人,忽地拣起方才扔出去的雪人头颅,脱口道:“好功夫!”
庄诗铭接过来一看,却是做雪人眼睛的两颗石子已经粉碎。听她称赞,他便趁机讥她一句:“少林内功,讲求循序渐进,而且外猛内静、精华内敛,哪里是你这个心浮气躁的小丫头偷功减料练得成的?”
满以为她不是羞恼,必是惭愧无语。岂知她头也不抬,继续堆雪人,轻描淡写地道:“方才与梅公子聊到十八家技艺的融汇,我曾说勾搂探手、粘拿跃法于我适宜,大摔硬崩、窝里炮捶当与他个性暗合。”
庄诗铭点头道:“这不错,少林内外功夫皆讲求稳扎稳打,自然少些轻巧空灵。”
北宫千帆继续道:“没曾料想功夫还真不错,劲力恰到好处。”
“太阳打哪边出了,你也会夸人?”
她似笑非笑地道:“我个自然。石子粉碎,雪球落手却不伤人毫发,我不过脚跟一抬,雪球便稳稳落入他的手中,还说我初学乍练太寒碜,哼,都不谢我高抬贵脚!”
庄诗铭喉头一噎,呆了片刻,才轻轻道:“石子是你踢碎的?”
北宫千帆嫣然点头:“刚才打拳给雪人看,姓梅的说我寒碜,我就踢个雪球给他。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居然力道拿捏得还不算太差。原以为,练上乘内功此生是忘尘莫及了,谁教我下盘不稳呢?”
庄诗铭沉思了一会儿,忽道:“既然练内功与你几位姐姐相比,没甚大阻碍,不妨用心多学一点。从小你有籍口偷懒,现在可没有籍口了。无论文武,你都该选择其一精益求精才是,这样怠惰终究不好!”
北宫千帆又不耐烦起来:“你有完没完?我自己的事,哪轮到你来管了?”
庄诗铭见她又发浑,便不多说,心中暗道:“多少武林人士欲求一名师一宝剑而不得,你却是生在福中不自知,武林中顶尖的三大高手亲自相授,你不是偷懒,就干脆逃跑……”见她仍旧哼着歌谣摆弄雪人,不禁暗自摇头。
福居坐在中首,左右分坐六人。一边是旷雪萍、斐慧婉、智瑞,一边则是北宫庭森、顾清源、司马一笑。
各位后辈小生则将所学一一演练出来,留待七人品鉴。
福居向智瑞道:“临风居士向你推荐的严泽、谢巧芳夫妇,虽是记名弟子,习武也甚迟,好在二人不贪功躁进,继续静心领略,应该有所成就。”
智瑞点头向严、谢夫妇道:“武学之道,修心为上,次而修德,末为修身。尔等在丐帮之中,当一面养心修德,一面领悟所学。”
严、谢二人拜谢归座,向北宫千帆一笑,又深深地看了董非一眼,皆无言语。
福居向北宫庭森道:“我们少林的几位‘如’辈弟子,师弟请直语批评。”
北宫庭森道:“方恭如最年轻,历炼尚浅,亟待从闯荡中领悟;高镜如、杨天如二位,轻巧过度而沉稳不足,当以内功为根、技击为辅;少安如天性沉静,身功可以多练;梅淡如沉稳有余、变通不足,可多想多思,领悟之后多习刚柔互济之道;李卫如自小多病,乃以禅功为本,澄心静气、宁神敛力,必有所成。”
旷雪萍则道:“丐帮弟子,请大师督训。”
福居微笑道:“丐帮弟子与我少林弟子先天环境不同。丐帮弟子从小闯荡江湖,首要便是躯体之健,而我少林弟子在山中清修,所求乃是心魂之静。达摩祖师曾曰:灵魂欲其静而悟,躯壳则欲其健而通;非静则无以顿悟而成佛,非健则无以行血而走气。”
旷雪萍听罢,点头微笑。
福居续道:“是故,体须勤劳得当,方筋畅神怡、血脉流通,而后灵魂无拘殢瘁弱之苦。然劳不可使极耳。动摇,则谷气得销、血脉流通、病不得生,如户枢终不会朽也。可见丐帮、少林的内功心法乃是同源而出,互可相融。”
座下严子钦、严子铃、庄诗铭、沈独贞等,纷纷点头,似有所悟。
福居又道:“‘仙姿五剑’与传心散人以剑为器。剑乃百器之君,易练却难精,非三十年而难小成,请六位女檀越将剑招演练出来,互为砌磋。”
仲长隐剑领命而出,向座上深深一揖。
斐慧婉道:“摘星师承顾右护法,自出机纾,所创四式剑招,合称‘隐恶扬善’,乃守、攻、虚、实四式。”
仲长隐剑兵刃出鞘,乃是二尺左右的短剑。一面演练,斐慧婉一面从旁介绍——“隐姓埋名”,以守诱敌;“恶贯满盈”,以势慑敌;“扬汤止沸”,虚招以待;“善恶有报”,实招以克。
东野浩然出鞘的,是三尺多的青铜长剑。
司马一笑道:“云丫头师从于我,‘浩瀚烟波’四式,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