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一看,独臂男子已轻轻闪开,依然一脸下流,却毫发无伤。俞清涟心中微微一惊,情知撞上了劲敌,深吸一口丹田之气,挥钩再扫。岂知对方左臂空空的衣袖,不过轻描淡写地一扫,便将她手中兵刃格开,而且力道不小,震得她虎口发麻。
独臂男子嘴一嘟,奸笑道:“项弓最爱美人儿,怎么舍得欺负你?你骂项弓、打项弓,心里自然又亲又爱。唉,项弓心里可美死啦!”
俞清涟怒喝一声,飞跃出马背,双钩齐出,用了十成功力扫去。独臂男子见她声势不小,倒不敢怠慢,一边笑,一边也跃下马,避开她的一击,连叹数声:“打得那么用力,爱项弓必定是死去活来了。哈哈哈!”顺势在她头上一扯,拔下一根发簪来。
俞清涟气力用尽,气结之下几乎晕厥。踉跄几步,收势不住便要摔倒。
独臂男子嘻笑道:“项弓心痛了,不要倒!不然只好抱你进洞房啦!”
依柳那边,已被余下十几个男子围了马匹,不敢动弹。她战战兢兢地四顾一番,颤声道:“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不……不开杀戒,你们还不滚?”“唰”地拔出一柄匕首来,只见那匕首刀尖锋锐,一见可知乃是上等利器。
依柳朝那十几个男子一比划,扯着嗓子嚷道:“别等到姑奶奶大开杀戒了才后悔,你们可就真的……真的追悔莫及啦!”
独臂男子一边闪躲俞清涟,待她力竭后再讨便宜,一边朗声笑道:“啊哟,大美人儿够泼辣,小美人儿也够刁钻,项弓喜欢!唉,项弓的艳福真是不浅!”
俞清涟香汗淋漓、体力虚耗过度,几近晕厥边缘。
马匹受惊,依柳惊呼一声摔下马来,秀容失色,手一伸,无巧不巧正撞上一个男子小腿。大惊之下纤腕缩回,见了刃头鲜血,依柳更是呼天抢地、抱头鼠窜。头也不敢抬便掩面狂奔,“乓”地一声,与另一个男子撞个正着,依柳气力倒是不小,虽被撞倒,对方居然也跌坐地上。她这一摔,反手一撑,想撑坐起来,忽听一声惨呼,却是她手中的匕首不小心插到了一人的脚背之上。
抬起手来,依柳就地一滚,运气不好,“咕咚”滚到一人脚边,顺势纤足一踢,将那人绊了个跟头,仰天摔倒。说来甚巧,她另一只脚不经意一扫,一块石头被脚尖一带,滚了出去,正好搁在那人后脑触地之处,那人后脑被重重一磕,立即晕了过去。
俞清涟精疲力尽,未及转脸去瞧。独臂男子微微一瞥,却是满脸诧色。再把目光转回来时,见俞清涟已摇摇欲坠,心中大喜,左袖连挥,卷去她手中双钩,便要上去搂她。
“小姐!”依柳大急,不顾自己安危,便将手中匕首迎面向他掷去,他微微侧头闪过,正欲出言取笑,讨几句便宜,忽地瞥见匕首上镌着八滴水珠,心念一动,转头向依柳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会有‘八仙匕首’?”
依柳轻叱一声,正欲扑上去与独臂男子拼斗。忽见他连退数步,面色发青、汗珠涔涔,便不再理他,奔上前去搀扶俞清涟,主仆二人一同跌坐在地上。
俞清涟忽地面色一喜,低低地道:“有帮手了!”心里一宽,倚在依柳怀中不住喘息。
依柳抬头看去,果然见一男一女执剑而出,正是刚才她们主仆二人所谈论的诸葛兄妹。不过十几招间,便见十几个男子不是腰带被斩,便是头发被削下一丛、长袖被削去一幅,不觉心中大喜,情知独臂男子不是这对兄妹的对手。
转脸过去,见那独臂男子正慢慢后退,满脸惊惧之色,似乎遇到了什么劲敌。好奇之下,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正慢慢向他走过来。那青年男子约二十几岁,粗衣布履,方面大耳、剑眉朗目,虽不言不语、行动缓慢,却自有一份迫人英气;面目虽算不上什么英俊,举手投足间的气宇轩昂,却是凛然生威。依柳不过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唇边漾出微笑,十分欣赏。
独臂男子忽地一定,动也不敢再动,却是那个青年浩然而立,不再前行,将他慑在当场,不敢多言多行。
诸葛兄妹那边,已经尽数在打发的十几人身上留了记号,让他们自行逃生便罢,相对一笑,再不追赶。
那青年冷冷道:“还记得我么?”
“惊风破云——梅淡如?”
诸葛审异朗声道:“先被董公子和聂姐姐削了指头,然后自作孽又断了左臂,于小野,这次你又想留什么?梅公子,我们是留下他的头好还是脚好呢?”
梅淡如淡淡地道:“于小野,你自己选罢!”
诸葛审同又道:“俞四当家若非与人决斗耗了精力,又怎会将尔等鼠辈瞧在眼里?”
俞清涟听他为自己圆面子,不禁嫣然微笑。
于小野面如死灰,忽道:“俞四当家,嗯,英杰帮的四当家!英杰帮与凝慧门、少林寺皆无交情,三位何以联手?”
梅淡如道:“梅某不为讨好英杰帮,更不为她们是女子须男儿保护,只冲着这趁人之危、以众凌寡、无耻下流,便要治你一治!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动手?”
俞清涟听他不以自己是败军为嘲,更不因她们是女子而轻视,不禁暗暗点头。
依柳侧目而视,但见他巍立如山、浩然正气,也唇角蕴笑,暗自欣赏。
于小野知道又走了麦城,却也知道少林寺、凝慧门、巾帼山庄等,皆不轻易杀生,生念一起,脚尖踢起一把长刀,右手握炳,咬牙闭目,挥手在小腿上一斫,立刻见鲜血直流,痛得自己面色苍白,直冒冷汗。眼见三人再无阻拦之意,便一瘸一拐跃上马背,灰溜溜地就此逃去。
俞清涟心无顾虑,兼之刚才一番恶斗,早已急怒攻心、疲惫不堪,头一歪,晕在了依柳怀中。正文 中——第九回 何处相思苦
蝶恋花
——李煜
遥夜亭皋闲信步。
乍过清明,
早觉伤春暮。
数声雨点风约住,
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风暗度。
谁在秋千,
笑里低低语。
一片芳心千万绪,
人间没个安排处。
俞清涟悠悠转醒,见依柳正倚在床边打盹儿,心一慌,推她一把问道:“怎么还睡?诸葛兄妹哪里去了?”
依柳恼道:“守了你一天一夜,才闭眼就挨骂,重色轻友!”
俞清涟脸一红,骂道:“问你两句,牢骚一大堆,到底谁是主子?”
依柳揉揉眼,完全醒了,斜乜她道:“人家兄妹俩已经走啦!”
“怎么不留他们,也好让我醒了道谢一声。没家教!”俞清涟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她一眼,又责道:“你留不住他们,为什么不叫醒我?日后传出去,说我俞四当家的不懂礼数,我还怎么混?”
“我是打算叫你,可人家拿了宁神药丸教我喂你服下,说是睡上一夜你就恢复元气了。我拿银子谢他们,他们不要,我也没办法!”
“什么?”俞清涟惊坐起来,怒道:“你敢拿银子出来侮辱人家,他们生气了没有?你知不知道,凝慧门下个个超脱红尘、卓而不凡,你敢拿银子来玷辱他们?跟了我两个月,一点江湖礼数都不懂,你真是气死我了!”
依柳不屑地道:“你买我一个大活人也不过三十两银子,我拿一百两银子出来,他们和那个姓梅的,大概嫌少罢,都没收。我也不敢再多拿,怕被你骂。”
“你还敢说!”俞清涟越想越生气,道:“姓梅的不必管了,反正少林弟子路见不平出手援助,已是常事,人家兄妹是何等脱俗的人物,也出手相助,你有没有问他们去哪里?”
“好像下江南去了,听他们提起灵隐寺。”
俞清涟心头一宽,笑道:“算你不笨!今儿休息一夜,明天我们就分道扬镳!”
依柳奇道:“你不要人服侍了么?”
俞清涟横她一眼,轻轻嘀咕道:“有你在,就太碍事啦!”
“我一个小丫头,碍着你什么了?”
俞清涟一抬眉,清清嗓子道:“你不懂武功,走得又慢,要是再遇上强匪,会拖累我的。不如你自己先回天台山,我要亲往江南去面谢他们,才不失诚意!”
依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住点头。
俞清涟喜道:“你也知道自己麻烦了?收拾自己的包袱去,多带些银两,一路上还可以游山玩水。随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都不怪你!”
依柳叹道:“反正就是不能和你同行对不对?可我一个弱女子,手无寸铁的,单身上路岂不危险?”
俞清涟怒道:“我不是送了把匕首给你么?何况你男装出去,谁会理你?就是你这样出去,谁又希罕你这丑丫头了?我的令旗你随身带上,行走江湖可以防身。没出息!”
依柳哼了一声,道:“有出息的人,没等报上名号,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而且还不知道对方的来头!”头一缩便跑,原来是俞清涟恼羞成怒之下,用枕头去砸她。
“总之,随你滚到哪里去、去多久,就是不许跟着我,懂不懂?有你跟在身边,我的脸迟早会被丢光的!”
依柳将诸葛兄妹留下的药瓶递给她,反讥一句:“跟着一个屡战屡败、自以为是的主子,依柳也很丢脸——啊哟!”终于被她用枕头砸到了头上。
春风拂柳,细雨轻摇。
策马徐行的女子,一路过来,眼中尽是怡人风物。
北邙山南、洛水北畔、白马寺前。
女子收缰下马。
红墙绿柳、凝翠松柏。白马寺前的女子轻笑一声,道:“从金谷园跟我直到白马寺,还不现身,更待何时?”
一人至林间缓缓策马而出,拱手道:“依柳姑娘好耳力!”身形挺拔、衣着简单,正是梅淡如。
依柳淡淡道:“你不跟踪四帮主,却来盯我的梢,无事可为么?”
梅淡如也淡淡道:“你既为俞四当家的侍女,不随侍左右,却跑到英杰帮的洛阳分舵去深夜探访,也很好兴致呀!”
“梅公子从临潼就盯上依柳了?还真是抬举我,不敢当!”
“是姑娘抬举在下才对。以姑娘身手,十个于小野又何曾放在眼里?扑跌不过三招,便倒了三个盗匪,即便是金童玉女联手,又岂是姑娘的对手?至于梅某,两千招内必与姑娘难分轩轾,两千招以外,靠的便是各人内力修为了。想来梅某也占不到什么上风……”
依柳赞道:“惊风破云果然好眼力!不过江湖事自有江湖因由,还轮不到梅少侠干涉。”她特别加重“少侠”二字的语气,一脸讥诮。
梅淡如应道:“承姑娘谬赞!梅某与英杰帮本无交道。不过俞四当家爽朗泼辣、耿直不羁,若姑娘与俞大当家、俞二当家有过节,也不该牵扯旁人。以姑娘身手,若非别有目的,又岂会卖身为婢,任人呼喝?”
依柳哼了一声,道:“我若有加害之意,便不会三招间撂倒三个,替那自以为是的鲁莽泼妇出口恶气了。于小野是什么东西,五招之内便让他做我掌下亡魂。不过你们既然来了,只好给你们机会去行侠仗义、施恩于人!”
梅淡如听她说得有理,自己又生性不擅辩驳,便默然不语。
依柳又似讥非讥地道:“买我为婢也不过三十两银子,可是我拿一百两来谢你们,都没人肯收,定是嫌少。可惜俞四帮主正在昏迷之中,多拿银子我也不敢作主。现在可好,连我这丫头也甩了,去找金童玉女道谢,却没什么对你的感激之意!”
梅淡如忍不住道:“少林弟子岂是举手之劳便贪人回报之辈?依柳姑娘的身法之一,似乎也出自少林,却不知道……”
“哦,我从少林寺偷学的!”依柳见他瞪大眼睛瞧着自己,便一本正经地道:“数年以前,一个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在少室山下炖狗肉,正偷吃得有滋有味,忽然一个大和尚倒提禅杖,打将出来,骂道:‘兔崽子,居然敢在佛祖爷爷眼皮下偷偷开荤,也不跑远些?’便追过去打那位俗家少年弟子。”
梅淡如诧道:“是哪位师兄、师弟如此不敬,梅某却从来未听同门提起过?”
依柳正色道:“我便在一旁帮着炖狗肉,想等他吃好了、满意了,好讨几文钱去买馒头,你没听说过?”
梅淡如茫然摇头,大惑不解。
依柳接着道:“那少年一见大和尚杀气腾腾过来,知道吃不完要兜着走、大事不妙了,便使了几招轻身功夫逃窜,我依柳就趁火打劫在一旁偷偷学会了,还暗自取个名儿,叫做‘偷荤逃命功’!”
梅淡如莞然道:“我们少林寺没这门鄙俗的功夫,定是你杜撰胡编的!”
“哪里!”依柳仍然一脸正色:“不管那少年郎怎么狗啃屎地逃命,不过一盏茶工夫,还是被大和尚逮住,打得他屁股开花、唉号不止,唉,真是可怜——不过那轻功却不错!”
梅淡如皱眉道:“我们少林寺中绝不会有如此不恭的俗家弟子,更不会有如此暴戾的武僧,姑娘说笑了。”
“分明就是你们少林弟子!”依柳辩道:“那少年郎还欠了我五文辛苦钱呢。我亲耳听到他对大和尚求饶,抽抽泣泣可怜兮兮地说:‘师父,饶了徒儿这一遭罢,再不敢在佛祖门外偷荤了!下次再想偷荤,徒儿我梅淡如,一定躲到道观里去炖狗肉’——怎么不是少林弟子?”
梅淡如本就不信,张口结舌地听完她最后一句,才恍然大悟,她是绕着弯子骂自己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一时间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瞪眼看着她的满脸得意,见她眼睛又大又圆、忽闪忽亮,说不出的娇俏。心念一动,忽地脱口道:“依柳姑娘可是北国人?”
依柳笑道:“我明明吴音绵软,怎么知道我是北国之人?”
“姑娘可是乙巳年生的?”
依柳微微一惊,强笑道:“少林寺好像是禅宗,怎么,也会看面相算生辰么?”
梅淡如见她默认,凝视她许久,面上渐渐浮出一份急切,缓缓问道:“恕梅某冒昧多问一句,姑娘可是七月出生的?或是,或是……从小,身上可有什么胎记疤痕之类……对不起,梅某只是一时情急,并非有心轻薄!”
依柳奇道:“我是三月出生的,身上没什么胎记,学人家偷吃狗肉时被踢了一脚,伤疤倒是有几个——可是你要找的人吗?”
梅淡如听她自陈生辰,并非自己所寻之人,已是大失所望。又听她一番戏谑,歉然拱手道:“梅某多有冒昧,得罪了!”
依柳大感好奇地道:“我长得像你认识的什么人吗?能否说来听听?”
梅淡如索然摇头:“她与我失散了二十年,依稀记得她的大眼睛和活泼伶俐。如今,她已生死未卜。是以一见到大眼睛的顽皮女孩儿,我总是免不了存着一线希望。”
依柳见他神色黯然,便不再多问,只道:“我要入白马寺进香,你跟都跟来了,不如一起进去?明儿分道扬镳,你可再不能鬼鬼祟祟跟在后面啦。江湖儿女各行其事,我又不为非作歹滥杀无辜,况且男女有别,你再盯我的梢,可就无礼了。惹恼我,定与你大战三千招!”
梅淡如微微点头,以示同意。他自知与她拳脚上难分轩轾,言辞上又绝非她的对手,只能自讨没趣。况且她既非自己所寻之人,又善恶未明,也不便深交。与她寒喧过一些江湖琐事后,再不深谈。
白马寺初建于东汉永平年间,因佛经由白马驮来,乃建“白马寺”于洛阳,中土至此始有“寺”称,成为中土佛教祖庭,乃是史家公认的“释源”之地,已历近千年。寺中“清凉台”、“齐云塔”、“焚经台”皆有数百年传说种种,故白马寺乃公认的第一古刹。
依柳与梅淡如皆以普通香客自居,不过在寺中呆了两日,便各自东西,就此道别。
这日一早,杭州分舵有人上禀道:“梅公子在厅中恭候童舵主!”
童舟心中既喜且奇,暗自道:“自去年巾帼山庄重阳一别,至今半年未见。登门造访,难道有了临风师妹的消息不成?”
奔入厅中,见梅淡如意态悠闲,不似有事的模样,童舟心中微一失望,再想到故友来访,也有几分欣喜,便与他谈论起江湖近闻来。
梅淡如与他闲谈了一会儿,忽道:“梅某在少林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