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烦劳你亲赴本帮,真是教我不安。”
旷雪萍眺望前程,漫不经心地道:“顺路而已,不足挂齿,更无须挂心!”
“这些年来,若是我的心意你从不曾考虑,算我唐突好了,对不起!”
旷雪萍黯然摇头:“不是你的错,阿眉走了这么多年,妙语也大了,你应该为自己考虑了,这个人却不该是我。旧恨未了、新忧又添,雷章采尚不知踪迹,对于妙语而言,亲娘也是不可取代的……”
“你难道从没奇怪过吗?”
“轮得到我奇怪什么?”
“你为何不奇怪,妙语没有娘,而我也只字不提自己的妻室?”
“或许,你还在思念阿眉?”
“你不奇怪,没有疑问,那就听我说:一,阿眉已经走了二十年;二,妙语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旷雪萍蓦然转头:“你说什么?”
“对阿眉来说,不管当年还是如今,即使她没有走,我也只是一个朋友而已,与清源、一笑、庭森都没有什么分别,我早就认了。对于妙语,我也没有辜负她的娘,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她的亲生父母!”
“当年你从大梁举帮南迁,带来的妙语,竟然是你收养的?”
“不错!”
“妙语知道么?”
“不知道。我不说,她也从没问过关于她娘的事,大概是不敢问罢。我打算对她像你们对风丫头一样,待她终生有托以后,再把她的身世告诉她。我不想妙语知道自己是孤儿的时候,身边没有人陪她、安慰她。她从小最爱哭,连打雷闪电都不敢睡觉,我不希望她觉得无助。”
“你一个人父兼母职,还真不容易!原来妙语和风丫头一样。”
白心礼见旷雪萍目中尽中怜惜,脱口道:“难怪风丫头和你比和斐宫主还亲,你真是位慈母!”见她脸色倏地一变,情知失语触痛了她的心事,忙又道:“我和妙语还真算有缘!”
“那些年,契丹人在大梁附近‘打草谷’,你能在兵荒马乱中遇上妙语,确是颇有父女之缘。”
白心礼回忆着,缓缓道:“那些年托义帮南迁,懋观的爹带帮中弟子先行,我作善后,独自上路。有一夜又刮风又下雨,雷电交加,我好容易才找了个破庙避雨,就在那庙里见到一个小女孩儿蓬头垢面坐着,被吓得哇哇大哭,看得我好心疼。”
“是妙语?”
“不错!当时她似乎有二三岁,两天没吃东西,饿惨了。我把冷馒头泡了水喂她,她一口气吃下半个,然后倒在我怀里呼呼大睡。”
“你的名儿也取得不错,所以她如今伶牙俐齿,却又不像风丫头那么信口开河。”
“当夜是九月初三,我索性把这天当作她的两岁生辰。说起她的姓名却也好笑。我问她姓什么,她摇头,说跟她哥哥同姓,不记得了。再问她叫什么,她口口声声说叫‘钓鱼’,我就乐了,哪有这么可爱的名儿?后来想了想,便以‘钓鱼’的谐音‘妙语’给她作了新名儿。听她说,好像是和哥哥被‘打草谷’的契丹兵马冲散之后,被一群乞丐收留了几天,又将她置于破庙里,正好让我碰上。”
“妙语还有兄长么?可知下落?”
“她连童年的事都忘了,当年她太小,我问不明白,此事便搁浅了多年。”
“难怪妙语和风丫头投缘!”
白心礼怕触痛她的心事,忙道:“诗铭外圆内方、庄重严谨,若传衣钵,可堪大任。临风虽任性了些,却是个热血热肠的孩子,又如此亲近于你,还感伤什么?”
“我怎能不感伤,风丫头情归何处尚无所知,铭儿和裁云又夹缠不清,空误青春,唉!”
白心礼低头道:“其实妙语也很崇拜你,很羡慕临风有旷姑姑疼爱……你不嫌妙语笨、不如临风讨你喜欢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
“妙语可比风丫头省心多了,风丫头有妙语那般懂事的一成,我也会笑得睡不着!”
“你喜欢妙语,我就放心了。有妙语相陪,你也不会寂寞,她知道身世之后也不会那么无助……你看呢?”白心礼忽地有些忸捏。
“妙语聪明伶俐、嘴甜心热,我怎会不喜欢?”旷雪萍诧异地瞥过去,正见白心礼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似想透过她的双眸瞧到心底去。她立刻转开头,叹道:“心礼……白帮主,你不明白!”
“除非你还在想着雷章采,不然,还顾虑什么?孩子么?妙语可以做你的孩子,临风和诗铭早已是你的孩子了!”
“够了,不要再提雷章采!”旷雪萍挥手打断他,淡淡道:“我会疼惜妙语,把她视若风丫头和铭儿一般地庞爱,你可以放心了。至于其他的,我都无法保证!”
白心礼微微点头,涩然道:“妙语日后有福了!日薄西山了,我送你入城。”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心礼——咳,白帮主,请回罢!”
白心礼又是一声苦笑:“那就不远送了,雪萍——嗯,旷帮主,你,多保重!”
日薄西山,西天如血——心里滴出来的血!
北宫千帆奇道:“你们认识?那我就不必介绍啦!”
梅淡如微笑道:“萧公子侠骨仁心,可算辽国俊杰、人中龙凤!”
萧人杰谦道:“梅兄英雄出少林,技高而不骄、艺博而不狂,才是谦谦君子、关中侠士!”
北宫千帆啧啧称奇:“这又不是互吹法螺的肉麻大会,牙酸满地哉!”拉了梅淡如坐在萧氏兄妹身边,对二人的相识甚感兴趣。
萧艳杰忽道:“去年在中原救了哥哥一命的,便是这位梅少侠么?难怪你景哥哥仰少林武功。临风姐姐原来也是梅少侠的朋友。”
北宫千帆圆睁星眸,更是好奇。
萧人杰见梅淡如并无叙述之意,便道:“去年立秋日,我随一支商队同行。过邯郸之时,遇到了一伙蒙面匪人半路拦劫。本来失财免灾,我入关也只是想四处揽胜,玩一玩而已,便也拿了财物出来奉上。岂知这群流寇动了杀机,拿刀出来砍人,眼见他们砍倒了四五个人,我气不过,不自量力跑出来挑战,却只打倒了五个。为首的那个和我交手几个回合,被他在背上一戳,我居然不能动了。后来才知道那功夫叫点穴。”
萧艳杰续道:“听哥哥说,这时候从天上跳下一个威风凛凛的少侠,哈,几个回合,十几个流寇便都挂了彩,然后逃之夭夭。好威风呀,原来是这位临风姐姐的朋友,幸会!”
“萧公子明知不敌,却甘冒性命之险仗义抗匪,才真正令人钦佩。”梅淡如诚挚地赞了一句,才道:“他们落荒逃去之后,我才忽地想起为首那个没左臂的……”
“于小野?”北宫千帆道:“怎么不让他犯到我手上!”
萧人杰道:“你们连流寇之首的姓名都知道?啧啧,了不起!”
梅淡如笑道:“为首的那个,他左侧的断臂,正是拜临风所赐!”
北宫千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若非你当年多事,哪有于小野和姓田的丑八怪今日之神气?哼,纵虎归山!”
萧人杰听她埋怨,忙道:“梅兄一心救人,无暇去追赶匪徒。当日他那盒膏药也真神,被砍伤的伤口经药一抹,便立即止血了,想到梅兄还是医道高人,我更是钦叹!”
梅淡如道:“连这生肌红玉膏也是临风所制的,你夸错了!”
北宫千帆斜乜他一眼,哼道:“都是你不学医道!区区生肌红玉膏,少林高僧岂会制不出来?”
满堂宾客都已听得出神。萧人杰怕北宫千帆再度抢白梅淡如,忙岔了话进去,将当日情形叙述得绘声绘色,连韩德让都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叹息。这种交手,于梅淡如和北宫千帆早已数之不尽,此刻见一干人如听神话的表情,二人惟有相对微笑。
座中宾客既由萧人杰口中听说,又见了梅淡如的劲健神采,自然不得不信。此时再打量他:衣着简洁而不花俏、神色自如而不狂傲、举止从容而不惫懒,兼之方面大耳、剑眉朗目、直鼻阔口、身形挺拔,谈笑间气宇轩昂、豪迈英武,却又冲淡平和,毫无咄咄逼人之势,契丹人尚武风气甚浓,是以满堂宾客都对他大起好感,再一见他与北宫千帆的亲密神态,更多了几分了然,不但替北宫千帆高兴,还暗自赞她有眼光。
萧人杰本对北宫千帆颇有好感,又自认勇武不凡,虽曾想到她倘已心有所属,料来也不过是汉人中的文弱书生而已。此刻见她心仪的却是自己生平最佩服的人,心中微酸,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托庇祖上的所谓身份地位之外,是决计比不上梅淡如半分的。再看他们的灿烂笑容,男儿伟岸从容、女子俏丽潇洒,确是一对再相配不过的须眉巾帼,终于甘败下风。
一席既终,宾客皆散。韩匡嗣既见二人联袂而来,自然知道北宫千帆的暗示,心里暗暗高兴,即殷勤挽留梅淡如入住韩府。北宫千帆怕梅淡如推辞,忙不迭地应下,就跑去和丫环一起为他安排客房,打点用具。那丫环也知趣,收拾了客房,留二人在房中,便自行退下。
北宫千帆见梅淡如四顾一番,却了无睡意,便道:“我们从府后的院墙跃出去,有一个好地方,你等我一下!”转身跑出门,不一会儿便负着琴匣奔回来,两人一起往后院跑去,跳过墙,又小跑一阵,果然听到水声淙淙,已到了一条小溪边。
北宫千帆道:“我知道你最讨厌吹法螺。此刻夜深人静,不如来这里听我弹琴好啦!”
梅淡如笑道:“你不怕对牛弹琴么?”
“即使牛不入耳,可总是在身边陪着我,就当作取悦自己好了。你若和我谈武学,不也一样牛不入耳么?彼此彼此!”
听她说得坦白,他反而心一安,坐在她身边坦然道:“那就尽管对牛弹琴罢,反正月明星稀,我赏月总是没错的。”
“是呀,看星星、数月亮,就不会无聊啦!”
“数月亮还不无聊?”他笑出声来,轻轻用手梳理她的乱发,叹道:“你总喜欢说反话!”
“你是武牛,当然不懂!”她也伸出手去,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得意地笑道:“正因为满天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都叫星星,实在普通得让我懒得数。月亮就不同了,数来数去只有一个,就好像江湖上,数来数去沽名钓誉的人物像星星那么多,可是真材实料的‘惊风破云’大武牛,却只有一头!”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反正不管褒贬,就因为只有一个,才特别稀罕,只不过,嘿嘿——”她眼珠骨碌碌一转,又笑道:“我要是欺负你,你气呼呼地挺肚子的话,就像满月;若是不生气没血性的话,就瘪成初月啦!”
他失笑道:“说来说去还是讽刺,你的嘴可坏到家了!”伸手去拧她的耳朵,她头一偏,张口便咬,吓得他一缩手,笑叹道:“我投降。你弹琴,我数月亮,再不惹你了!”说罢,果然闭口不言。
她调了调弦,向他道:“我真佩服蕊姐姐和娥皇姐姐,一个从古籍中翻寻,编撰了《古卉谱》;一个仅凭一册残谱,就修复了失传两百年的《霓裳羽衣曲》。曲子我稍学了些,比三姐是远远不如的,反正你也不是你的高师弟,就凑合着听我弹吧。”
梅淡如不愿打扰她的思绪,只轻轻一点头。
她低头拨弦,行云流水般弹了起来,忽如百鸟朝凤,又如鹤立鸡群,再一听,又好似风拍阑干、马踏清月、嫔娥鱼贯列、美人舞瑶殿……
他虽不通音律,却也知道《霓裳羽衣曲》的来历,不觉出了神:“二百多年前的杨玉环是个代罪羔羊,现今大周后又芳魂早逝,难道红颜都会薄命么?”心里一寒,不觉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腰,似乎害怕身边这个俏生生的精灵会离他而去。
北宫千帆弹得专注,被梅淡如拦腰搂住,竟浑然不觉,依然自我陶醉。
他第一次与她如此亲近,耳畔是她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呼吸中是她发梢鬓间的馨香,情不自禁之际,下巴枕在她肩上,注视她的纤纤玉指在弦上滚、拂、拨、注。
“我们才相处了大半个月,她已开始嫌闷了。她喜欢的我都没兴趣,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也全让她说了,我一句也没说过。再过些日子,她会不会因为感到没趣,就此一走了之,万水千山也再寻觅不着?”他渐渐感到不安起来,然后朦朦胧胧地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似有水珠打落,忽闻耳边一声低呼,他惊觉之下,又听到一阵雷声,睁眼一看,她已收好琴匣、正轻轻唤他。
“真是风云难测,竟然下雨了!”他尴尬地一缩双臂,迅速脱下长衫罩在她头上,负了她的琴匣,拉着她飞身而起。两个人嘻嘻哈哈施展着轻功往回跑,跳墙入院,各自回房。
换下衣服,已是深夜了,他却了无睡意:“当年不知她是个姑娘,不小心撕破她衣裳一小块,她就气得想要阉我。今天明知故犯,她怎么不嗔不恼?是了,一定已经想到法子来整我了。”
心念方动,叩门声即起,果然是她来了。他心里一紧,正在思考招架之策,忽听雨声淅沥,恐她受凉,未及多想便去开门。
只见她托了个盘子进来,指着热腾腾的碗道:“别着凉了,快把姜汤趁热喝下!”
“是不是泻药?”他看着她坦率得没有半分杂质的眸子,忽地心头大愧,仰头把姜汤喝了,终于道:“刚才对不起……”
“你真笨,受凉的人只能驱寒,怎么能吃泻药呢?”她一脸讶然,又恍然道:“你以为听我弹琴听睡着了,我会拿泻药整你?唉,你的涵养功夫已经很高了,明明不喜欢音律,居然撑了那么久才打瞌睡,该不是说反话,讽刺我弹琴扰了你的清梦吧?”
他惊奇地注视着这双纯得几近透明的眸子,彻底领教了她的懵懂,心中暗笑:“穿着古怪、行为疯癫,原来你不是可恶,而是无知!”
看着他偷笑的表情,她更是奇怪,一拍他的肩膀,问道:“笑什么,是我脸上开花了,还是头上长草了?”
“风丫头!”他还在笑,举手投降。
“师父,您怎么会到洛阳?”余东土摆上酒菜,斟了一杯酒。
司马一笑道:“找到你我就放心了!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骚扰你么?”饮了两杯,端详她片刻,皱眉道:“怎么瘦了?在外面不习惯,为何不早些回山庄?丘少堡主与你同行,怎么没见他?”
“逸生出去了,待会儿回来拜见您!”余东土斟上第三杯,笑道:“宫主和左护法消气了没有,风丫头能不能回山庄?”
“唔,办完事应该回了罢!”
“风丫头有什么事要办,盗丹还是盗宝?”
“好像是查些事情,如今已到了辽国。待回返山庄后,你一问她就知道了。”
余东土抬眉笑道:“听说辽国拥立新君,居然有风丫头的份。这和江湖之事似乎没什么关系呀!”
“风丫头误打误撞而已,她本来是为了——呃!”司马一笑顿了顿,忽道:“是不是山庄太冷清,你想念风丫头了?”
“是呀,她能回来,我自然高兴。不知道她会不会去幽州分坛小住几天?”
“有熟人才好胡闹,她自然会去!”
“想起幽州,我也有十年没过去看看了,不知那儿的风土人情可有变化……对了,当年在幽州时偶尔听到一件江湖琐事,说是一对武林中的神仙眷侣在那儿殉情。可是这个故事一直听得不完整,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卟——”司马一笑一口酒全喷到了桌子上,强笑道:“我最不爱打听江湖传闻,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听说死的女子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师父您真的毫无耳闻么?”余东土笑叹道:“那就怪了。最近好像有传闻说,左护法便是当年拆散人家有情人的那个……唉,谁这么居心叵测,竟然恶意诋毁?”
司马一笑淡淡道:“你也认为是恶意诋毁,那就行了!”
余东土一边看他脸色,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既是谣言,左护法又不出面辟谣,真是高风亮节。不过若遇上不解内情之徒,将这误会成是默认,好像风丫头那般年幼无知,竟然误会自己的父亲……女儿尚且如此,何况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