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淡如点头悟道:“是了,莫春秋听到风声,定会潜入贝州,说不定早就在他们约好的暗处,眼睁睁看着假姜贤忠和假雷章采上演那场掉包戏。童兄则是半路拦截,耽搁真姜贤忠的行程,临风真是够刁钻!可是,真秘笈和地图在姓姜的手上,童兄要去夺回的话,又何须去演那场掉包戏给莫春秋看?还有,北宫前辈也得了临风的信,难道他要去找莫春秋?”
客北斗叹道:“才聪明了一半,怎么又笨起来?”
谷岳风忙道:“童兄弟只耽搁姓姜的半日行程,让莫春秋对姜、雷二人起疑。这样做,是怕临风姑娘今日来见姜贤忠时,莫春秋会潜在暗处下毒手,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去跟踪假雷章采,姜贤忠就好对付了。顺便还可以挑起他们内讧。假姜贤忠与假雷章采在贝州已商议好了算计莫春秋的大计,故意让暗处的他听到,等到真的姜、雷二人赶到莫州,必为莫春秋所忌。北宫前辈得到的那封,乃是临风姑娘的求援信,因为他和你都同练少林内功,可以替你疗伤,你可以放心了吧?”
“真秘笈与地图落入莫春秋手中,虽非汉文,到底也,也……”
“那两件东西也真的是如假包换的梵文佛经、鉴真东渡与玄奘西游的路线图,五姑娘给姜贤忠的就是这个。姓姜的不识异族文字,可是莫春秋文武全才,即便不通全文,也能辨识出来。不过装秘笈和地图的锦囊、铁匣倒是原物,姑娘说,当年的关东四友见过这两件东西,是以无法伪造。”
“临风好机灵!”梅淡如虽然听明白了,仍不放心地道:“莫春秋非等闲人物,她会不会遇险?”
“就因为姓莫的不简单,所以他一定会咽下这口气,等到了莫州再说,贝州的他绝不会贸然出手。”客北斗见他着急,心中暗暗替北宫千帆高兴,终于向他展颜笑道:“也亏了姑娘!那东渡、西行的路线图和梵经,全是辽国萧皇后当作古物,命人送到幽州燕王府给她赏玩的,是以能够信手取用。本来莫春秋留那半个月给她,是要她回高丽皇宫去取东西的,为了让跟踪她的九州门弟子能够具实回报,她遣人快马分头送信后,真的光明正大快马回了一趟高丽,以迷惑九州门的耳目。然后,姑娘再重返幽州会合庄帮主,将他易容为雷章采,让假雷章采掩面连夜出城,再从瀛州开始暴露行踪,以雷章采面目先会了两位前旷帮主安排的异国文士,引起莫春秋的注意后,再往贝州而去。至于真的雷章采,目前在燕王韩匡嗣的围追堵截之下,大概已遁到了怀州附近,到昨日燕王停止追截,恐怕姓雷的才喘了一口气,正小心翼翼地往莫州方向而返。”
谷岳风见梅淡如双目红肿,热毒未褪,不禁问道:“你们是如何遇袭的?怎么服了‘清心丹’,也不见你热毒褪去?”
诸葛审同道:“四月十六日我们见过前北宫护法后,他得知约会已作罢,临风也没遇险,第二日便离开沧州,往徐州而去。莫春秋窥见前护法离去,就率众来客栈搜人。我们本想回避,可是九州门弟子先杀掌柜、小二,又杀客人,连害十几条人命,我们岂能回避不理?只好现身硬拼,掩护剩下的无辜百姓逃命。梅分子硬接了姜贤忠十成功力的‘赤神掌’后,见莫春秋要掌毙一位六旬老翁,又迎上去接了姓莫的这一掌,体内热毒未及逼出,便被迫郁积心头,又受了几日暴晒炙烤,滴水未进,我们兄妹服了‘清心丹’尚可自行调息,梅公子怕是有些麻烦啦!”
客北斗瞪眼道:“信不过五姑娘的医术,山庄里还有叶姑娘、叶大哥、四姑娘,说不定前右护法也在山庄,担心什么?梅公子,我弄些‘春眠散’给你催眠,你一觉睡醒,姑娘就回来啦!”说罢,不待他答应,便往他鼻下一抹,梅淡如打个哈欠,懒洋洋闭目睡去。
这一觉睡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梅淡如先是浑身燥热难当,不久,胸口又清凉沁骨,头上有人为他轻轻拭汗。伸手一握,是一只纤滑细腻的手。睁开双眼,只见一张剑眉星眸、瑶鼻樱唇的娇俏脸庞近在咫尺,正在擦拭他额上的汗水。
“淡如,你醒了,饿不饿?”她俯下头,毫不犹豫地在他额上轻轻一吻,柔声道:“我扶你起来吃点东西,你已睡了两天一夜,像个孩子一样,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和我上次一样地固执呢!”
北宫千帆伸臂去搀他,他却将她一推,哑声道:“你从不曾对人温柔体贴过,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没治了?你是不会骗我的,是吗?”
“你信不过的医术?”她握紧他的手,道:“我每天在你心口擦‘清凉膏’,喂你服‘清心丹’,等到堂兄爹与我们会合,他再以内力将你郁积心头的热毒逼到四肢,你就没事了。我用风丫头的名号向你保证!”
“可是我也知道,把毒逼到四肢后,我便成了废人,再不能练武。这就好像你风丫头有舌头却不能贫嘴、有耳朵却不能听音律一样地悲哀。”他静静地看着她:“对于一个醉心武学又苦练了多年的人来说,废了武功甚至比常人的气力还不济,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念头,开始在她脑中飞转。
“你不会成为废人,为了我,你绝不会!”她毅然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道:“长白山有一种‘冰屑花’,属极阴寒之物,开放于立秋之日,你该对我有信心,这一个半月之内,我会赶到长白山摘下‘冰屑花’,百日之内赶回山庄,将你四肢的热毒以‘冰屑花’汁化去。三日后,我便起程去长白山,由北斗带你回山庄先静养。”
“真的?你不会骗我,对吗?”他的双眼顿时一亮。
“骗你的话——”她一字一句地道:“天诛地灭!”
她看见他眼里的生机,心里也燃起了希望,尽管她也知道将要付出的代价。因为,仅用“冰屑花”是不够的。为了他眼里的生机,她微笑道:“现在,你该先吃东西!”
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她的照料,开心地喝羹、吃药,再让她替自己梳洗。
“有西凤酒?”他一眼瞥见桌上的酒坛,忽道:“虽不擅饮,可是今夜,我想醉。”
她犹豫地道:“这是替我自己准备的。何况,你有伤在身!”
“我只求一醉,你陪我——就今夜!”他固执起来,显出一份与她相同的稚拙。
“好吧,我们一起醉!”她和他开始狂饮,一人一口轮流狂饮……酒坛于是见了底。
“淡如,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她踉跄着过去扶她,收势不及,一头栽到了他怀里。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醉眼朦胧地向她笑道:“醉的是你,你永远都在做白日梦,以为自己是万能的、潇洒的,口是心非!浪迹天涯……嘿嘿,你以为,你是一条船还是一阵风?”
“就因为有一片叫‘惊风’的‘破云’,好容易让我找到了岸,却怎么也划不过去,偏偏又总会牵肠挂肚——都是你不好!”她轻轻地捶在他的胸膛上,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摇头道:“你是我的岸吗?为什么我会觉得累,没有力气划过去?是因为我太贪玩,费了太多气力,还是你这个岸太远?或许,是你我之间太风平浪静、太安宁琐碎,让人乏了、累了,就失去了向前的斗志?”
“没有你,我会寂寞;没有我,你更懵懂!”他耳语着,一俯头,吻在她的额头上、眼眸上、鼻翼上、脸庞上,将她的肩搂得更紧。
她伸出手,去揉弄他那头浓密的发,让它们乱成了一团糟。然后,她得意地笑起来。
他的头俯得更低,埋在她的青丝深处,轻轻唤她,然后,往下吻去:小小的耳垂、光洁纤长的颈项、柔滑如丝的肩头,一直下去……
床帐低低地垂了下来。
窗外,星星们全被云遮了起来。
微微辗转,手打到他胸口,睁开眼一惊,北宫千帆的酒全醒了。
枕边的梅淡如尚在熟睡,揽紧了她仍舍不得松手。
北宫千帆出手如电,点了他的昏睡穴,才用力扳开他的双臂,跃起来穿戴,又忙乱地替他整整衣着,收拾了床单悄悄跑出去。这本是出乎意料的事,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乱如麻。
再回来以后,北宫千帆挂起床帐,将自己的一只手塞入他的手掌中,反手解了他的穴道,和衣倚在床边假寐。
梅淡如打个哈欠,惊觉而起,见自己仍握着她的手和衣而睡,而她则倚在一边打盹儿,恍惚之间,他想起些什么,却不真切。
他一起身,她便假装被惊醒,揉着眼睛讪笑道:“还说照顾你,结果两个人都那么醉,你的头痛不痛?”
“你一直坐在这里?没有,没有……”
“是呀,我一直坐在这里。”她眨着眼睛道:“怎么,怕我发酒疯打你呀?”
“咦,床单没了!”他低头一看,心中狐疑起来。
“说你不能喝,非要吵着喝。知不知道,昨晚你吐得稀里哗啦,我只好把床单撤了。”她回忆着,责备道:“你还想喝,我好容易才把你哄睡了,大概我也顺便打了个盹儿罢!”
“可是我明明记得……”他涨红了脸,不敢再往下说。
“我敢对天保证,绝对没有发酒疯欺负你。”她奇道:“你该不会别的梦不做,只梦到我欺负你罢?”
“那倒没有,不过……”他拍着头,只觉得身畔余温犹在。
“不过在你伤好之前,再也不许喝酒了。我会吩咐北斗和谷岳风看紧你,不许你在再滥醉。”
“你后天才动身,怎么现在就吩咐起来了?”
“早两天动身不好么?”她嫣然一笑,道:“我去收拾行装,你多保重!”
“临风!”她站定,听他道:“我们还会不会再——一起……数月亮?”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点头道:“会!”
“临风!”他再喊,她不再回头,离开了。
靠着床,他开始迷迷糊糊地回忆。也不知过了多久,头开始隐隐作痛,是宿醉,他实在不擅饮。慢慢躺下去,一转头,瞥见枕角的几缕青丝,翻过枕头来看,一只银铃掉在枕下,是她平日束发丝巾的饰物。
没有做梦,昨夜,他们真的……
他微微一震,撑下床来,跌跌撞撞想奔出去,“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临风!”他一抬头,进来的却是谷岳风。
见他往外走,谷岳风伸手扶住他,奇道:“临风姑娘一个时辰前不是向你辞行了么?她已骑女真快马走了,你有事找她?”
“临风走了?”他怔怔地问,见谷岳风点头,他低下头,看一眼手中的银铃,不觉自问:“她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就走了?”
“北宫爱卿平身!这大半年以来只见你密折,不见你入朝,朕有事要问,望你具实以答!”
北宫千帆盈盈退坐一旁,嫣然道:“不如小臣先向皇上报个喜讯如何?”
耶律贤拈须笑道:“既有福音,不妨先奏!”
“小臣已有一月身孕,欲返中原奉子成婚。望皇上念小臣几年辛劳,能够准假一年!”
耶律贤一呆,笑容忽地僵住了。
北宫千帆笑道:“适才入宫进见皇后,身子不适请御医诊治,未料把出了喜脉。”
耶律贤怔道:“可是你……”
“江湖儿女,是故礼教不甚严守。”北宫千帆继续微笑:“所以在成婚以后,想做位贤妻良母!”
“好罢,准你一年假期!朕本来想……”
“皇上有事需要小臣尽忠吗?”她故作歉意地叹道:“小臣惭愧!”
耶律贤一挥手,意态寥落地道:“算了,不必办了。你回南京府邸安心生养去罢!”
“皇上赐假一年,已是隆恩了。如此体恤小臣身为人母之心,感激涕零!”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多看此处一眼,索性说得肉麻起来。
“爱卿是回南京还是去中原?”
“小臣先回长白山,赶在立秋之前,向族中长辈禀告喜事!”
“即日起程?”
“正是,小臣不敢拖延!”
“那么,朕赐你紫金顶良驹马车一辆,以免骑马动了胎气,国失良才!你也真糊涂,下次入宫进见,别忘了带上朕御赐的金牌!”
“哼,早熔成金豆子换酒喝了,天知道在哪里!”她心中窃喜,忙称谢一揖,趁机告退。
立秋,还有七天就是立秋了,一定要采到“冰屑花”。
淡如,要等我!正文 下——十五回 万顷波中得自由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丫头,回来了?快让堂兄看看,有没有变瘦?”北宫庭森向她欣慰地微笑。
“堂兄?不想要女儿了?淡如可好?”
“在凝慧门的静室,四肢已有些不听使唤了,你哥哥——做爹的只剩这点能耐了,听清源和芷雯说,‘冰屑花’未必管用,你有把握么?”
北宫千帆吐舌头笑道:“信不过我?”
“信你馊主意最多,这次可不能胡来呀!”
“我要借谷岳风、童师兄、追风和迎风!”
“童舟已在山庄学了岐黄术,前天往天台山去了。”
“那我借顾叔叔好了!童师兄想做什么?”
“童舟打算与俞豪英了结宿怨。他不愿两派厮杀,是以只身前往。”
“你去帮我请谷岳风和顾叔叔,我去叫追风、迎风!”北宫千帆转身便跑。
兰影、兰魂将“冰屑花”汁捧进静室,寂然辞出,留北宫千帆与顾清源、谷岳风、追风、迎风在室中。
梅淡如注视着她,摇头微笑:“我没什么事,不如你休息一夜,明天再来?”
“可我还有事!”她微笑:“超心绝爱,什么都别想,我用‘春眠散’为你催眠。”
“可是……”
“可是你的伤最重要,其他的全是次要!”她自信地与他的目光相接。
“好罢!”他盘膝坐定,让她施“春眠散”。
“追风、迎风,除下他的衣衫,我好施针!”
顾清源点头:“这个方法不错: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足少阳胆经、足少阴肾经,四经穴道施针之后,涂了‘清凉膏’,续以‘冰屑花’汁吸除热毒,我与岳风再合力从‘中府’‘极泉’‘阳白’‘俞府’四穴输入真气,将余下热毒从针孔中逼出来。”
北宫千帆默默点头,等追风、迎风在梅淡如各穴道上涂好“清凉膏”,立刻出手如飞,连刺他的“中府”“尺泽”“列缺”“太渊”“少商”等手太阴肺经穴道,滴上“冰屑花”汁,反手一针却戳在自己手心的“劳宫穴”上,也涂上花汁,一声不响地将戳破的掌心贴在他各个施针的穴位上,以内力吸他的体内热毒。
除顾清源默不作声外,其余三人皆感诧异。
吸毕手太阴肺经热毒,她又施针刺在他手少阴心经的“极泉”“少海”“神门”“少冲”等穴,涂了花汁,依法以掌心吸走热毒,然后是足少阳胆经与足少阴肾经。等到四经热毒吸走,她已是挥汗如雨、娇喘不止。
顾清源轻声道:“你口含‘清心丹’埋自已于深雪之中三日,将阴寒之气积聚心头,以此为淡如吸取热毒,知不知道这对自身伤害甚大?你风丫头,真是……唉!”
谷岳风听了更是感动,心道:“我还道北斗已是世所难觅的奇女子,原来还有她。童兄弟果然没有走眼,可惜这个朋友,今天才让我真正了解钦佩!她和北斗,真是难觅其三的性情中人,我有福气,梅公子也很有福气……”
北宫千帆也不否认,只道:“再等半个时辰,有劳谷先生发功于手太阴肺经、手太阴心经的‘中府’‘极泉’二穴,有劳顾叔叔从‘阳白’‘俞府’二穴逼出淡如的足少阳胆经、足少阴肾经的余毒。追风、迎风再替他穿上衣衫,守护三日,醒后喂服些补气调元的汤药,不出半个月,他必能生龙活虎!”
顾清源道:“你却受损耗元,将会大病一场!”
“总比人家四肢残废无法练功划算罢?”北宫千帆笑道:“半个时辰已过,靠你们了!”
谷、顾开始行动。然后,追风、迎风为梅淡如穿上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