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轻易就抛下你,甚至连理由都没有,连借口都给不出,连谎言都懒得说。也许他们不会为一幅书法而舍弃尘缘,但尘世里繁芜的诱惑,有时候,不及一幅画、一首诗、一首歌,更让人刻骨难忘。
怀素和尚的草书,已到了须臾之间就能纵横挥毫千万张之境。一个苦行僧,买不起纸,便在寺院外的荒地,种上了万株芭蕉。每日取蕉叶临帖挥洒,寒来暑往,从不间断。这也就是著名的典故,怀素书蕉。因他的住处是一片蕉林,故称“绿天庵”。他每日里磨墨洗笔的地方,称“砚泉”。而他写坏的盘、板,还有许多写断的笔头,都埋在一起,名为“笔冢”。怀素这些点滴的岁月,都成了让人称奇的故事,然而,故事的长短,从来都无关生命。无论他消逝了多少年,那些故事,一如陈年窖酿,历久弥香。
怀素的许多书法,都被他换成了酒肉,支付给了生活。他的一些书法,和许多收藏者一同死去,葬在一些我们寻不见的地方。但是无论在哪儿,哪怕散如尘灰,我们都该坚信,那些附了灵魂的字,就在脚下。留下的,被世人好好珍藏,可以换取更多的酒肉,只是怀素不需要了,他将这些赠送给了岁月。
一个不需要荣耀和光环的人,很努力地想要将自己隐藏,甚至躲在潮湿的角落,埋在积岁的尘泥中,但他的光芒,依然遮掩不住。一梦千寻,我们无须乘一匹时间的快马,飞奔赶往唐朝。因为我们找不到他的踪影,就算找到,也终究隔了云端。莫如做一只不怕秋寒的云雀,穿过烟水岚雾,去追云踏梦,窥探尘间锦绣和尘外孤禅。如果尘内和尘外,只是一梦之隔,那么世间许多不能相爱的男女,是否可以在梦里,不分你我?
我们都是红尘过客,背上的行囊,装满了世味,沉重得压弯了腰。这一路仓促地拎起,到离开的那一天,却不知道该如何放下。我们总是给自己找出许多理由和借口,将所有的悲哀,怪罪给时光。用薄弱的谎言,搪塞真实的幸福。告诉别人,我们的爱,我们的恨,我们的开始和结束,都是身不由己。
静下心,看着怀素的不拘一格的草书,一切悲伤和疼痛,皆如昨日之风。他虚渺洒脱的字体,似流水行云,无来无往。仿佛在告诉我们,凡尘的一切纠缠,无论深浅,无论冷暖,无论难易,无论贫富,转瞬即是烟云,又何必那么执著,那么在意。
在红尘中,开一扇般若门,携一壶酒,栖一片云,泼水墨,挥洒一卷草书。就这样,凭我老去,过往里施过的恩,欠下的债,是否都可以一笔勾销?
云林深处,结一段尘缘
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唐·贾岛
小小的时候,就在课本里,读过这么一首诗。后来再不曾在书里相逢,却记得好清晰,启唇就能念出:“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首诗,在我记忆里,是一幅会游走的画,山中云雾,缥缈朦胧,却又洁净如洗。一棵松,站成简单的姿态,松下的童子,正轻摇蒲扇,烹炉煮茶。一位老者,其实并不沧桑,眉似清风,眼中透着一种淡定。他询问童子:“师傅哪儿去了?”童子答:“采药去了。”老者又问:“何处采药呢?”童子一手执扇,一手遥指深山云林,说道:“就在此山,只是云深雾浓,不知道在何处。”
多么让人羡慕的地方,年少的我,不懂得诗中意境,却心存向往。总是站在雨后的楼阁,看远处云雾萦绕的山峦,傻傻地告诉自己,那里居住着白发神仙。此刻也许背着竹篓,在崖边采药,也许在云松下,和访客对弈品茗,也许在丹炉前,修炼丹药。儿时的想象,单纯也天真,我却一直将这片记忆珍藏。因为我始终相信,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安静而柔软的角落,那里藏着一瓣落花的忧伤,一朵云霞的美丽,还有一滴露水的感动。
那时居住在南方一个小小的村庄,几十户人家,山水环绕,日子过得简单朴实。喜欢一个人在木质楼阁上,做一个纯真的梦。喜欢在弯曲的山道上行走,拣上几枚落叶,带回家,夹在课本里,为了纪念一片朦胧的心情。也喜欢折一枝荷叶,当伞撑着,挡几丝烟雨或一缕阳光。流年打马而过,那段时光,已经山长水远,不复再来。如果可以,我愿意在这个初秋,行去山间,采一束雏菊带回家,插在青花瓷瓶中,看它静静地开放,像曾经某段年华。尽管,它不能取代年少,不能取代青春,可它一生,也只开这么一次,只一次,就让我记住它的美,它的好。
连绵的山,睡卧如佛,岩石是山的性格,草木是山的性灵,鸟雀是山的语言。这些平凡的物象,都隐透着禅意,尽管它们只是漫不经心地生长,与人无尤。没有谁,可以改变岩石的命运,亦没有谁,可以阻挡寸草的潦生。而鸟雀也和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的轮回。而我却不知何时成了天涯的流云,尽管我们停留的是同一片天空,却总幻想着,和唐时的贾岛一样,背着简单的行囊,行囊里只一把旧伞,一身换洗衣裳,几卷线装书,别无其他。来到幽深的山林,寻找一个遗世的隐者,和他下一盘棋,品一壶茶,说几句闲话。可叹,连问话的童子也觅不见,云雾深处,只有灵魂和孤单的自己,在说话。
来时的路,去时的路,都在唐朝。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去山中寻访隐者的诗人,果然与佛结缘。他叫贾岛,年少落魄时,在唐朝某个不知名的寺院出家为僧,法号无本。所谓无本,即无根无蒂、空虚寂灭之意。有时候,一个名字,都会注定一生的命运。他虽喜禅佛清净,又难忘红尘中蝶满枝头的春天。他是个诗痴,常常因了诗中的字句,苦苦冥思,斟酌不定。
据说,当年贾岛在一个月夜,骑一头瘦驴去长安城外拜访友人李凝。清夜之景,让他起了诗心,即兴吟了一首《题李凝幽居》。当他吟到“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这一句时,不知“推”和“敲”哪个字更妙,在驴背上反复思索之际,撞上了京兆尹韩愈的车队。韩愈是当时诗坛的风云人物,惜才如命。得知眼前这位年轻的僧者,是个爱诗之人,便对他提议“敲”字更佳。贾岛也因此受韩愈知遇之恩,开始走进了长安诗坛,负有才名。
他还俗,脱下僧袍,成了一个儒雅的书生。得韩愈鼓励,他参加科考,却屡试不第,终究也只是长安城里,一个落拓的诗客。他和友人孟郊、韩愈酒中寻雅,后来二人先后病故,只留下贾岛,独自一个人常常醉倒在长安古道某个阑珊的角落。其实,自古文人墨客的故事大都相同,多是不受君王赏识,满腹才学却落魄不得志,只得踌躇旷野,浪荡江湖。坚定之人,继续留在京城,为圆一场宏伟的心愿,付出青春的代价;灰心之人,选择归隐山林,种一树梅,植一株柳,养只野鹤,相伴老去。
多么简单的人生,当你觉得乏味的时候,是你还没参透命运的玄机。当你觉得布衣素食,是人间最美妙的清欢,这时的你,已经明白阳光下并无新鲜之事。贾岛这一生,为僧不免思俗,为俗又难弃禅心。枯寂的禅房生活,让他总想起京城的繁华。而身处闹市,他又会怀念山林寺院的清净。那一年,他寻隐者不遇,归来之时,是否被乱花迷了双眼?不然,柳畔的轻舟,又怎会过了万水千山?
贾岛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被抛在红尘,潦倒一生,用尽才华却也只谋得官微职小,禄不养身。身死之日,家无一钱,只有一头病驴、一张古琴,和他一起葬在某个城郊的山丘。记得的人,也许很多,却终究也只是一场追忆和悼念。我曾经在阳光下,将纸撕碎,从高高的楼层往下洒落。看小纸片在风中缓缓纷飞,像一只只白色的蝶,寂寞凄美。如今,年华在风中远去,走得那么彻底,连纸屑都没有。
无论时光走得有多远,无论我们是否已经将自己丢弃,但是一切都还在原地,花在春天绽放,水在夏天澄净,叶在秋天飘落,雪在冬天纷洒。我只是一只假装忙碌的蝼蚁,或是强颜欢笑的花朵,尝尽风尘。不是因为我淡漠,只是流年如风,我顾不得那些摩肩擦踵的人流。
如果可以,我要做一株微弱的小草,无须害怕别人的眼神,只静静在墙根恣意生长。或做一枝绿萝,爬在老旧的院墙上,为过去的主人,守护一段年少往事。更希望,做深山丛林里,一只修炼的白狐,等待某个寻访隐者的年轻僧人,与他结一段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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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花木,莫染我情田
喻吟
日用是何专,吟疲即坐禅。
此生还可喜,馀事不相便。
头白无邪里,魂清有象先。
江花与芳草,莫染我情田。
——唐·齐己
此时,听一曲梵音,将浮尘关在门外。只有那轮清朗的明月,挂在窗边,离人很近,又离人很远。自古以来,人间万事,经历多少风云变幻,桑田沧海,许多曾经纯美的事物,都落满了尘埃。任凭我们如何擦拭,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色彩。纵然是万里青山、百代长河,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有所转变,留下命定的痕迹。唯有那剪清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一如既往,不为谁而更改半点容颜。
一位朋友告诉我,她每日晨起,都要静坐半个时辰。我自问是个安静的人,可让我每日静坐这许久,是断然做不到的。莫说是每日,就算是拿一天简短的光阴用来静坐,只怕也有些为难。我问她静坐时想些什么。她告诉我,想宇宙万物、明月星辰,以及世间众生。她还说,以往或许与自我相关的多些,而现在静坐时,想得最多的,则是众生的安宁。我听后,心生感动,因为我分明看到一颗心,那么慈悲,那么明净。她没有信佛,也没有修道,静坐不是禅坐,却有一份禅心,悲悯之心。我相信,一个静坐的人,眉目间一定清澈无尘,她的眼睛,应该有着世俗人不敢逼视的洁净。
光阴是刀,所以这世间,没有一段不被宰割的人生。而那些贪慕繁华的人,失去得多些,清净无为的人,则失去得少些。只是有没有,一个背着药箱行走江湖的郎中,一路悬壶济世,拯救受伤的世人。而端坐在莲台的佛,会告诉我们,他有着无边的法力,可以超度沉沦的众生。人生走到最后,都要回归朴素和简单,过程所经历的繁芜,只是为平淡的结局,写下深沉的一笔。
偶读唐代高僧齐己的诗,让我感觉到,他平淡简单的生活,是那么地清静自在。“日用是何专,吟疲即坐禅。”平日里,他只需吟诗,累了就坐禅,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几句朴素的诗行,让一个老僧的形象跃然纸上,生动而真实。高雅的志趣,淡定的禅心,无所求的生活,对他来说,寻常而自然。而对于世俗中的你我,这样的生活,仿佛就是一种奢望。纷扰的俗尘,多少忙碌,多少奔波,让我们几乎忘了,这世间还会有那么一个清静的角落,可以暂时地搁歇疲惫的灵魂。
都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仿佛要将所有的时光,丝丝缕缕都用得恰到好处,才不算是虚度。然而,当你静下心来,看一枚叶子无声地飘落,看一只蜜蜂栖息在花蕊上,看一炷檀香渐渐地焚烧;或是喝一盏清茶,和某个不知名的路人,若有若无地闲话家常;光阴倏然而过,这时候,你却会觉得,时光是用来浪费的,并且一点都不可惜。因为我们品尝到生活真实的味道,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才是人生的感动。而江湖所酿造的风云和气象,却像一座宽大的囚牢,困住了我们清醒朴素的思想。
这是一个丰盈饱满的时代,太多的诱惑横在眼前,让醉者会更醉,醒者会更醒。一个富足的人,其实拥有了世间许多的华丽,他却常常感到空虚落寞。一个贫瘠的人,所得到的只是一些微薄的片断,他却有种满足的快乐。一物一风流,一人一性情,每个人落在红尘,都有一份自我的追求,从不同的起点,到不同的终点,历程不同,所悟出的道理也是不同。只是想像的空间越来越狭窄,飞翔的距离好短,就连做梦,都需要勇气。
所谓得闲便是主人,也许我们更应该将远志封存起来,用闲逸的山水蓄养,于杯盏中自在把玩。看一场烟雨,从开始下到结束;看一只蝴蝶,从蚕蛹到破茧;看一树的蓓蕾,从绽放到落英缤纷。不为诗意,不为风雅,不为禅定,只为将日子,过成一杯白开水的平淡、一碗清粥的简单。也许只有这样,生活才会少一些失去,多一些如意。
再读齐己的禅诗,仿佛又多了一种澄澈的味道。日子如水清淡,来来往往的人,不过是为了各自的归宿,做着无奈的奔忙。这位唐代高僧,也曾尝过俗世的烟火,只是因了一段深刻的佛缘,才剃度出家,在山寺过上禅寂超脱的生活。皈依佛门,却钟情于吟咏,在诗风古雅里,享受诗禅契合的乐趣。此一生,破衲芒鞋,逍遥于山林之间。他著有《白莲集》,白莲与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东林寺始倡的白莲社相关,亦关涉到《法华经》的莲花意象。莲与禅佛,有着不可脱离的因果,像一本书,不能没有页码;像一幅画,不能没有浓淡;像一首诗,不能没有韵脚。
齐己禅师一生在诗境和禅境里,冥思、静坐、了悟、证心。纵是老尽沧桑,心中依旧无邪如昨,灵魂清澈,视万象为纯一。他是那么地洒脱,不需要为某段情爱盟誓,只将简洁的心灵,栖息在一束菩提的时光里。“江花与芳草,莫染我情田。”任由世间百媚千红,而他却不希望,有那么一株花草的种子,播洒在他的爱情之田。因为清淡如他,注定不会萌芽,不会开花,亦不会结果。他只守着禅寂的日子,端坐在蒲团,和诗为朋,以茶为友,直至八十岁高龄,圆寂于江陵。
八十年,多么漫长的年岁,换作是个寻常之人,在他斑驳的皱纹上,应该烙刻着太多风霜的世事。而齐己,脸上的皱纹,似一幅简洁的画,明朗的线条,屈指可数。也许一生真的不长,但是亦可不必,仓促地要把生活的滋味尝遍。不如在缤纷的红尘里,留一份从容,把颜色还给岁月,把纯粹交给自己。
人生,就是这样删繁就简,弃假留真,舍恨存爱。如果可以交换,那么让醉者醒来,让醒者醉去。或许这样,就可以彼此相融,像一坛封存的窖酿,兑了半杯花露,浅尝一口,浓淡相宜,素净清芬。
茫茫世海,广植净莲
心如大海无边际,广植净莲养身心。
自有一双无事手,为作世间慈悲人。
—— 唐·黄檗希运
清秋的黄昏,总有一种萧索之意,穿过窗牖,踱步而来,搅得人淡淡地神伤。哪怕你掩上窗帘,那清凉的风,依旧会无孔不入。所有的坚韧,都为之柔软,所有的淡漠,都为之动情。想起《似水年华》里那个在乌镇迷离的刘若英,于水乡的黄昏,她的心是那么地薄脆。每至黄昏,她都要掩上窗帘,以为这样,就可以挡住尘世的凉。可屋内的人,还是被莫名的风声,伤得支离破碎。遗憾的是,她终究没能留在乌镇,那水岸的黛瓦灰墙,以及那座古老的逢源双桥,为她,永远地定格在小镇的黄昏。
这个季节的莲,已随秋风徐徐而落。池塘里,一些残叶枯梗,还在眷恋着池水,这样的支撑,是害怕自己守不住将逝的青春。一叶木舟停泊在柳岸,不过是为了装饰荷池的意境,以及往来游人怀旧的梦。骤然想起唐时一位高僧有诗吟:“心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