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长生晕厥前那声惨叫,侧侧颤声地问:“你真的给他看那一幕?”
紫颜不动声色地道:“不知道他学到了多少东西?”从镜奁中取了洗颜的药物,一一摆上几案。侧侧鼻子嗅到别样的药味,登即皱眉道:“你想把今日再从他脑中洗去?这味道和姽婳的香有点相似,你告诉我,究竟你为提高技艺做了什么!”
“接触太多药物,神志难免混乱。”紫颜慢慢地说,“她是好心帮我定神归性。”
“那长生呢?你每过几日就偷偷为他易容,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紫颜低下头,侧侧难得看到他如此心痛难言,不由后悔问得太多。她伸出手,想劝慰他两句,却见紫颜坚定地摇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把真相说出。
“他的脸被人毁了,毁得很彻底,不仅如此,寻常的易容在他脸上也留不住。即使以我之能,每过一旬必要重新为他修补容颜。他接触的药物多了,便和我一样心神难定,若不是尽量拉他来看我施术,和我一同闻姽婳之香,或是时不时差他去蘼香铺转转,只怕他已挺不住了。”
侧侧怔怔不言,心下难过地想了一阵,她知要紫颜放弃易容术是千难万难,更何况有长生拖着,他必会日日无休地钻研下去,直至找到真正救治长生、救治自己的法子。如今,也仅能维持现状,借由姽婳香中暗藏的药物,在为人施术的同时救助他们自身。
“他学了我的易容术,纵然要靠香续命,起码可以为自己造一张完美的脸面。否则,万一哪日我去了,他是真正的没脸见人,岂不是……岂不是太可怜了么?”
所以他费尽心机,要让长生学会易容。
“我不会洗去他今日看到的一切,慢慢地他总要长大,该用他的心、他的眼去看清他的路。不论他记得多少,我只求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紫颜徐徐说完,专心致志地让长生恢复先前的相貌。
而侧侧明白,过往并没有成为云烟,有朝一日,将会以铺天盖地之势卷土重来。
只等爆发的那一刻。
8、空焰
这个冬日,腊梅迎雪怒放飘香,长生清早嗅见花香时,听见童子们敲打冰凌的声音。长廊里堆了厚厚的雪,中间踩出一条窄窄的脚印道,他沿了脚印走到玉垒堂门口,旁边的松树突然簌簌落落跌下一团雪,惊得他心一跳。
倚窗望去,玉屑飞扬,琼珠闪烁,天地间一色雪白,美不胜收。长生心想,待会儿定要温两盏好酒,上菊香圃里陪紫颜赏雪观景。想到此处,忙持拂尘把堂里的浮灰掸了一遍,待手脚和暖了,想到紫颜快要起身,取鎏金火盆在堂里烧足了炭。
片刻后听到脚步声,长生微笑转头看去,竟是一锦衣侍卫提了刀冷然走近。
“你是什么人?”
那侍卫不说话,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横。长生惊惧之间,又见七、八个侍卫随后跑进玉垒堂,打斗声随即从别院传来。侍卫越涌越多,侧侧和萤火两个身怀武功之人被大批侍卫逼迫着,渐渐往堂里靠近。
长生急得大叫“少爷”;侍卫的刀往下一压,他乖乖收声,心下焦急如蚁。侧侧和萤火进了堂,两人见他受制,同时打开眼前对手,一齐来救。那侍卫不敢硬碰硬,连忙收刀躲了去。三人并到一处,长生连声问:“少爷呢?少爷呢?”
“我也想知道他在何处!”一人昂首踏进堂中,霸气的声音正如他的神情,不可一世。
“见了熙王爷还不快跪下!”有侍卫喝道。
三人怒气冲冲瞪着熙王爷。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如不透风的墙,把紫府重重包围,纵如萤火一向见惯大场面,也暗自揣度不能安然脱身。侧侧秀眉紧蹙,她和萤火走掉不难,但紫颜和长生恐怕就要费些工夫了。
熙王爷戴了紫貂暖帽,身披玄狐裘,足蹬一双黄缎鹿皮靴,大喇喇地在螺钿交椅上坐了,翘起腿指了长生道:“你,说出紫颜的下落,饶你不死。”
长生不觉冒了一头的汗,摇头道:“小人不知。”
熙王爷嘿嘿一笑,转头问侧侧:“这位听说是紫夫人?该知道你家相公去了何处?”
侧侧镇定地道:“王爷来寻我家相公,必是有事相求,何必如此嚣张?”
熙王爷沉下脸,肃杀地道:“谁说我要求他?来人,把那小子砍了,我看他躲到几时!”
一个侍卫拉过长生,正待一刀砍下,萤火怒极起身,忽听得熙王爷身后一侍卫开口道:“草民见过王爷。”
熙王爷听到语音自耳后传来,近在咫尺,并不惊恐,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易容国手!好,好!”他一挥手,拉着长生的侍卫即刻松手,萤火也退开一步。
紫颜缓缓走到熙王爷跟前,手一抹换去容颜,安详地对他道:“王爷来者是客,不如由草民做东,先陪王爷喝一杯酒?”
熙王爷眯起眼,笑道:“我是不速之客,该陪你们喝一杯压惊酒。来人,上酒!”
紫颜见美酒陆续端上,心中微凉,连酒菜皆已备好,熙王爷此行必不会只为了易容那么简单。
他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酒过三巡,长生捂了嗓子咳嗽。一大早就灌了一肚子的酒,自不如想像的惬意。再加上每人身后都有虎视眈眈的几把快刀,无论如何喝不痛快。
“先生的技艺本王如雷贯耳,今日有一事请先生出手。”熙王爷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先生不答应,我会杀人灭口,绝不叫这事传扬出去。先生想好了再应我。”
座下长生等三人听得心惊肉跳,紫颜轻笑道:“王爷说什么客气话,既是王爷之事,紫某当为犬马,无不效力,怎会不答应呢?”
熙王爷哈哈大笑,一拍桌子道:“好!你这一句话保全了阖府性命。要知道你刚才若有半丝犹豫,别说你身边这三人,就是外面那几十个童子,我也尽数砍了。”
长生害怕得想哭,好在紫颜始终若无其事,仿佛熙王爷是他多年老友,浑不知刚避过一劫,言笑晏晏向敬熙王爷敬酒。
熙王爷挥了挥手,众侍卫退出堂中,他瞪了长生等三人一眼,道:“你们三人还不快退下!我有要事和紫先生商量。”
紫颜道:“王爷不知,我施展易容术时常须他们三人相助,如王爷所谈与易容相关,请留他们在此。”他深知,知道熙王爷的秘密固然会不小心丢了性命,但对熙王爷无用的人更可能立即没命。
熙王爷嘿嘿冷笑,“好,是你要多他们六只耳朵,如果走漏一丝风声,我就割下这六只耳朵,给你炖汤喝。”
他明明有求于紫颜,偏是颐指气使,说不尽的狂傲讨厌。侧侧气得发抖,换在往日早扇他两耳刮子,此时不能轻举妄动,隐忍得煞是辛苦。萤火面无表情,从紫颜出现之后他就成了木头人,但紫颜的每个举动神情皆被他收在眼底,只等紫颜选择最好的时机。
紫颜并不想反抗。
他很合作,以最温和的笑容恭维熙王爷道:“王爷说笑了,我知道王爷勇略过人,不会随意处置他人。我府里人口紧得很,全是锯嘴葫芦,透不出风。”
熙王爷点头,这才说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句:“你可知先皇所立的太子,并非当今圣上?”
长生与萤火面面相觑,惊出一身冷汗。涉及了宫廷秘闻,无论熙王爷所求是什么事,只怕应不应都难逃死罪。
紫颜安然听着,熙王爷又道:“那位大皇子失踪多年,我要你做的,便是把我易容成他的模样。”
紫颜道:“可有任何容貌体征?”
“他应该长得像圣上,除此之外,本王一无所知。”熙王爷板脸说道,“先皇游猎时常带他出行,他不慎走失那年该是五、六岁左右,纵有画像留下,想来也与如今的相貌判若两人。”
“他与当今圣上相差几岁?”
“五岁。”
“那么该是二十五岁,与王爷差了十多年的日子啊。”紫颜这样说着,细细看熙王爷额上的浅纹。
熙王爷忽然转头看向长生,眼神一扬,长生心口紧抽,听他拖长了音慢慢说道:“奇怪,仔细看的话,你这书童倒有几分像圣上年幼之时。”
紫颜没看长生,直视熙王爷,笑道:“若不是因为他有些颜色,我哪里会从人贩手里买下他来呢。”他持了金菊杯浅抿一口,莹白的晶指捏成一个好看的姿势,举手投足皆可入画。熙王爷愣了愣,忘了刚才所说,奇异地盯了紫颜看。
等紫颜酒入喉中,轻轻叹出一声,碎金裂帛般敲着熙王爷的耳。他猛然一震,为掩饰尴尬的神情,嘿嘿冷笑道:“消去十多年的年月,对紫先生而言易如反掌。”
紫颜点头,“何况王爷是他的本家叔叔,容貌略有相似,的确不难做到。我只须从圣上、太后、先皇和王爷四人的长相中找出不肖似处,为他拟个现今的容貌也就是了。”顿了一顿又道,“王爷想认太后为母?”
熙王爷干笑两声,一翻白眼,“你以为呢?”
紫颜殊无取笑之意,肃然道:“倘若王爷真有此意,就不单是易容这么简单。易容一技,观形察神,听声辨气,相面看骨。窥其坐立行止,心志谈吐,察其为人处事,临机应变。待诸事具备,方才选材描体,模态炼神,拟声仿气……称得上包罗万象,技法无穷。如今大皇子的容貌品性只能凭空猜度推断,无可依据,就越发要从秉性而入,猜想其状貌性情,有何习气癖好,才可瞒过天下人。”
瞒过天下人。
熙王爷知道紫颜心如雪镜,目光滑过长生、侧侧和萤火僵直的脸,点头微笑道:“紫先生果然比我想得深远,好,好。照浪荐举得没错,你确能担此大任。”长生听到照浪的名字,差点跳起来,另外两人则恨得牙咬。可三人均知此次生意的厉害,不得不把恨意放下,如不打点精神伺候好熙王爷,否则这府里不会有一个活口。
紫颜垂下头,似笑非笑地道:“王爷忘了一桩事。如果王爷易容成了大皇子,谁又来做王爷呢?”
熙王爷沉吟,“这……本王不是没想过。只是寻常人等,怎能假扮堂堂王爷而过关?除非……除非是那个人。”紫颜举杯笑道:“他是再合适不过了。”侧侧与长生面面相觑,不知他们在说谁。唯有萤火双唇翻动,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照浪。”
熙王爷眼尖,呵呵笑道:“你的手下说得不错,照浪若是扮我,连太后也瞧不出来。”
“王爷何苦费此周章?”紫颜淡然道,“王爷身为天璜贵胄,本就可问鼎天下。与其让先皇的大皇子出面,不若王爷自己站出来就是了。禅让给兄弟或是叔叔,有何差别?”
“我要能做皇帝,十几年前就做上了。熙王爷这三个字,偏偏有人看不惯,我可不想登上皇位后,天天忙着平乱!”熙王爷哈哈大笑,阴鸷的笑声不乏苦涩,“相反,圣上把皇位让给长兄,天经地义,而且太后思子多年,必会成全圣上这番孝悌之心。圣上改做圣人,我也过几年皇帝瘾,公平得很,也容易得很!”
长生三人相视苦笑,熙王爷谋反成功,会杀他们灭口;若是没成,则紫府皆是帮凶,下场一样很惨。这时三人忘了自身的安危,怔怔望向紫颜,不知他会有什么保全紫府的妙计。
紫颜悠悠地品着美酒,嘴角浮现的竟是隐隐笑意。
这天下,恐怕没什么事能令他恐忧。长生这样想着,忽然整个人就安定了,也学着少爷溜上一抹浅笑。
急性的侧侧看到这对诡异的师徒,以及越来越沉静的萤火,长长叹了一口气。易容术诡幻莫测,从踏入这一行起,紫颜就早早有了预备吧。一旦开始易容,他就成了一尊神,俗世的生死皆到了易容之外,不值一顾。
她知道,紫颜必会为熙王爷做出举世无双的逼真容貌,即便是太后,也会以为这是亲生儿子重生。这是任何人无法阻止的命运。从他掌握这究极天人的技艺后,就不可避免要走向凶险的浪尖,走向漩涡的中心。是让洪流吞噬他,还是由他掌控这来去的风波,侧侧不知道未来。
可是,她真心喜欢他此时流露的笑,驱散她心头的抑郁。她渐渐相信,是紫颜的话,就能扭转乾坤。
熙王爷被紫颜满是笑意的眼神弄得神魂颠倒,这不是一个人的眼神,更近似妖魅。寻常人在如此重压下,不会笑得这样邪气,仿佛这屋子里操纵生死的人是紫颜,不是他熙王爷。他移开目光,想到前刻尚痴缠于紫颜优雅的姿态,这刻却如鬼附了身,看久了竟不敢再看,不晓得是何缘故。
“今日就这样罢!我要在你府中住着,所有人等不许出府,违者格杀勿论!”吩咐完这句,熙王爷满意地负手走出玉垒堂,往别院挑了一处空房,安心地住下了。
长生稍稍打开窗,雪地里一片锦绣颜色,堂外的侍卫远远地监视着众人。
侧侧一步步捱到紫颜身边,摸了他的头道:“你受惊了。”紫颜无邪地笑着,伸手招呼长生:“你怕不怕?”长生抹了把汗,向紫颜笑道:“有少爷在,我就不怕。”紫颜点头,目光电转,射向萤火,“你叫你的人备好车,再过几日,我们要出远门了。”
萤火领命而去。他们在府内仍然行动自由,要瞒过这些侍卫给外面传个信,对他这位昔日的望帝而言,自是一点不难。
紫颜又对长生道:“你须去蘼香铺走一遭。”长生想到外边层层的护卫,不由心悸,紫颜拍拍他的手,道:“不怕,我去跟王爷说,就说是取易容时要用的香好了。”
自从那日求紫颜帮他易容后,长生就患了毛病,对易容格外恐惧。偏偏他只记得那日紫颜应了自己,至于易容时的事如雁过无痕,竟什么也不记得。此时听紫颜说起易容时要用的香,神情恍惚了一下,依稀有相识之感,细想来却又如灵蛇游去。
侧侧见他脸色惨白,便道:“不如我偷溜出去。”紫颜摇头,“长生不懂武功,他们不会提防。你安心收拾东西,要远行没行李可不成。”侧侧心下苦笑,瞧这铁桶般的守卫架势,他们四人哪里逃得出去。可是紫颜笑得从容洒脱,她不由虔诚地信了,就把这愿望当作苦中作乐的消遣吧。
紫颜携了长生,施施然走到熙王爷安顿的天一坞。熙王爷取了书案上堆叠的名人山水细赏,见紫颜进来,啧啧赞叹道:“这幅徽宗秋鹰图我求而不得,原来在你这里。”紫颜道:“王爷既是知音,便与此画有缘,紫某当孝敬王爷。”
熙王爷爽快大笑,毫不客气叫侍卫把画都拿了去。
“明日易容,紫先生需要什么只管提。”
长生气得在一旁发抖,紫颜说送一幅画,这贪心的王爷却全拿了。紫颜并不在意,微笑道:“给王爷施术,自要去求最好的香来。卖香的人就住在巷子口,这孩子跑得熟了,王爷若不放心,找几个人跟他去就是。”
熙王爷沉脸道:“想出门?”眼神如带刺的皮鞭,刷刷向长生打来。长生在气头上,哪里怕他,没好气地一翻眼睛。熙王爷瞪着紫颜道:“这么个小孩子,我怎会不放心!”唤过一个侍卫,跟了长生走出门去。
紫颜想告辞离去,熙王爷叫住他,伸手来摸他的脸。紫颜浑身一颤,想避开,却终没有躲闪,直直地站在原地,等他的手抚上来。
“这是你易容后的脸?”熙王爷触摸到冰凉如玉石的容颜,不禁一惊,自然缩回手去。
紫颜收了笑容,温和的眸子涌上一股杀气,像睡在皮囊里的兽撕开束缚咆哮而出。熙王爷突然害怕与他靠近,不自觉后退一步,再看时,咬人的目光幻化成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