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有少爷在,哪有你班门弄斧的地方。”长生冷哼一声,依然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这混账能用他的面皮?他越想越气,重重坐在扶手椅上,嘎吱的一声,怨气满溢。
左格尔暗自得意。他找出了人心的缝隙,这是北荒行中最大的收获,发觉了这对主仆间隐秘的萦系。长生总有半日的记忆不复存在,几次留意他的行踪,每与紫颜在一起。
“我配了一品好香。”左格尔从玉匣中取出一丸香,“蘼香铺的老板说,它最能让人记起尘封的往事。”
长生脸色煞白,姽婳为紫颜的对手制了合香,才会有那张写满用料的信笺。他真的要直面过去了?这是期盼多时的际遇,可偏偏此刻的他觉得措手不及。他用力扣住扶手,心中微微地呻吟。少爷,如果姽婳轻易就能让我想起,又是谁要让我忘记。
是你,还是我自己?往昔之痛,是否真的不堪忍受?
长生胸口发闷,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他回首,惊觉身畔的熏炉里,香气袅袅升起。就要洞悉被偷去的岁月,长生在香味中若忧若喜,如听见铮铮琵琶响彻云霄,心弦随声而动。
洗净了长生的面皮,左格尔发觉掌下是一张无瑕玉面,找不到任何针头线脚留下的破绽。这让身为挑战者的他微觉受挫,拨动炉灰,让火燃得更旺,云母片上的香丸受惊似的颤抖。
一时满目杏黄在眼前堆砌。那是浓笔渲染的黄色,勾起长生深埋内心的恐惧。香气环绕相缠,如藤蔓撩上了他的身,长生感到了些许安慰,又再度向往事的虚空里抬眼,搜寻记忆里被遮掩的痕迹。
左格尔从玛瑙柜里摸出一把郁黑色的剪刀。这是割破肌肤也不会流血的相思剪,他这样说,长生似乎听见了,又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昏沉不语。左格尔回望紫颜,见他捧了香茗与照浪闲聊,连看一眼的耐心亦阙如。
左格尔大感受辱,狠下心肠,用剪子一侧的刀锋,对准长生脸上划下。一旁观看的黑衣童子骇然掩面,长生只察觉轻微的痒意,自额上缓缓到了耳前,又往下颏转去。照浪回想起当年初见紫颜的情形,同样的刀法,同样的圆弧,在脸上划过一圈,揭下一片血淋淋的面皮。他知道这对易容师要求极高,讲究巧劲分寸,微妙到毫厘之间。
今次长生脸上全无血光,奇异的剪刀口收束了所有的血气,冰寒的刀锋镇住了喷薄欲出的苦痛,少年在一丸穿透时光的香中,静静地接受刀光。
照浪双目掠过惊异的光,“这剪刀真能不流血?”紫颜把喝到一半的茶水吐出来,冷淡地道:“换一杯茶,泡得太老。”照浪又好气又好笑,不知紫颜为何对长生的死活和输赢结局毫不在意,分明与以往不同。他心中一动,这姿态亦是紫颜的易容么?模糊人心,混淆视线,紫颜能如此笃定,左格尔一定讨不了好去。
长生的身子剧烈抖动,香气压制不住他内在的暴烈情绪,惊恐地逃逸开来。左格尔见状,又添了一粒香丸,催动炉火猛烈燃烧。照浪在意地凝望,等想起紫颜,他人已不在座上,再看,二楼走道上施施然走过一个身影,他竟寻医书去了。
左格尔顾不得其他,睁大一双眼在那半开的脸面上寻找。半张脸皮被他掀起在手中,周遭的黑衣童子无不心惊胆战,不敢直视。照浪看了一眼便觉无趣,长生确有几分像当今皇上,可世上人千千万,有个一点半点眉目肖似不算出奇。如今见左格尔割去少年的面皮,他微微动了恻隐之心,暗忖就算撕去了这张,他也造不出所谓的本来面目吧。
此时袅绕在空中的香气,以独步倾城的姿态越过长生,往整间厅堂里散逸。
“不可能,不可能。”左格尔几乎生生割下长生的面皮,想寻的易容痕迹却了然无踪。面皮下是与常人无异的血肉筋脉,他以为会隐藏的刀口、异物,都不在这张脸上。如果说少年真的曾经易容,又是何样神灵抹去了那些影迹?
如今的长生,有清清白白一张脸。
左格尔颓然地望向他买来的香。这是能破解过去的秘香呢,唯一能解救他困境的钥匙。他放下剪刀,摇着长生的身子,厉声道:“你记起来了,对不对?你是不是易过容?记得自己最初的相貌吗?”
长生被他从遥远的梦境中摇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才回魂似的发出嘎嘎的笑声。左格尔一怔,全神贯注凝聚在长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涣散了,脑海里纷纷扬扬闪过很多片段。
一个个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面孔,像无声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面前。那是他用来易容的猎物们,买来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摆布,而他一步步踏碎他们的泪水,练就娴熟的技艺。左格尔冷笑着,在记忆的长河里继续向前。穿越灰蒙蒙的云雾,他记起了不愿重现的往昔,沉渣毕现地体味苍凉。
他总是睡眼朦胧,此刻又仿佛身处暗无天日的黑色里,一次次打着瞌睡,一次次被皮鞭抽醒。
左格尔脚下一软,踉跄地往旁边跌去,勉强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容。
“不,不!”他高喊了两句,稍稍清醒了些,心绪复杂地望了那炉神秘的香。
几个黑衣童子掩面痛哭。谁都有刻意想放下的过往,而今被残忍地从记忆的深渊里打捞出来,骤然直面之下,能释然笑对的人绝无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强忍,他无心沉溺于过去的哀伤,竭力从荆棘与砂砾中挑拣出一些亮色,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颜在楼上飘扬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绪,紫颜才会远远避开了去?
长生仰望虚空,神色渐渐平静。他奇怪地发觉,在最初的阵痛后,他突然能跳脱出往事,以一种悲悯的心注视从前。
黑衣童子们低声的啜泣渐高,左格尔挂了灰黑的一张脸,呆呆盯了长生,手中剪刀无力落地。紫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挪去云母片上的香丸,又将炉火熄灭。照浪精神一振,看他从镜奁里取了针,纤细莹润的朱弦在指尖闪亮。
紫颜推开左格尔,用心地为长生修补脸上的刀伤。他的姿势依然美妙,仿佛有耀眼的金色光芒托着他,举手投足如歌弦声动,香雪百回。云袖飘拂之处,一帘残梦在他手下复原。霜结露凝,敛肌收骨,左格尔留下的创伤被逐一消去,点金的生气在长生的脸上慢慢化开。
照浪推敲两人的手法,左格尔下刀极浅,看似鲜血淋漓拉开一张皮,并未伤筋动骨。紫颜的针法则更为出神入化,运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朱弦丝线巧妙地连接起分开的面皮,几无痕迹。
“这一场,是紫先生赢了。”照浪难得叹服地说道。
左格尔一个激灵,冲到长生面前,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喊道:“你不怕吗?他费心掩盖你的过去,是为了什么?”
“我的过去平淡无奇,劳你费心。你毁我的脸,给你一拳报答如何?”长生咬着牙,一字字说到最后,一拳砸在左格尔的肚子上,痛得他嗷叫了起来。
这一拳打去了残留的幻想,左格尔没有还手,苦笑了盯紧长生的眼。他看到少年没有畏惧,没有迟疑,有的只是对紫颜交托生命的信任。他找不到所谓的真相,因他不曾陷入,无法割断冥冥中维系这两人的命运之线。
那是比朱弦更微细更精巧的线索。
纵有最锋利的刀刃在手,也只能束手叹息。
他将器具收进玛瑙小柜,盛香的玉匣也不要了,黯然抱了家当朝外走去。他输了易容术,更输了人心,不读懂易容者的心,再如何施术也是枉然。
他走了两步,最后又回首望了一眼长生。他知道少年忆起了从前,看那双减了精神的眸子便知,长生的来历绝对值得深思。能于弹指转念中了悟因果而不自怜自伤,这一份定力,竟强过了他自己。左格尔苦笑了想,紫颜莫非赌的就是这一局,由他和长生两心相抗,看谁能赢?
照浪目睹左格尔离去,没有阻拦。他捡起相思剪,刀口上不留一丝血痕,是那样决绝刚烈的利器。他把剪子递与紫颜,道:“日后比他强的人有的是,可别小看了玉观楼。”
紫颜随手将剪子撂在案上,为长生做最后的清理。长生乖顺地坐着,任他在脸上画眉匀脂,将面容收拾干净。待一切就绪,紫颜拉起长生,凝看几眼,嘱咐道:“今明两日不许洗脸,用湿巾净面便是。”长生喏喏应了,无一句多言。
“不过,”紫颜掩了口笑道,“我顺手为你拉了皮,你脸上轻微的抬头纹被我消了呢。”长生赧颜一笑,摸了摸额头。
照浪略一沉思,只觉这对主仆有说不出的异样,却猜不透缘由。
两人从玉观楼返回紫府。
在马车含混的轱辘声中,紫颜拉住长生,关切地问道:“可有不适?”长生明白少爷的用意,摇头道:“有一点痛,都过去了。”言语里没有悲喜。
他想起了那年冬天紫颜为他易容时,曾惊鸿一瞥看到的容颜。
他再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当过往悉数在心头重现,他看见无数的日出日落滑过,乡愁般暗淡牵绕的情绪蔓延开来。退回几年前,他势必难以承受今日锥心的痛,此刻却像看透世情的旁观者,明月清风,愁绪只是缺月的一角。如果他曾是泥尘里陷落的那个人,此时已渐成玲珑粹玉,闪烁独有的光泽。
曾经亲历的,如倒退的风景远去,他感伤且庆幸地望着紫颜。
“少爷,我想见我娘……”
“快了。”紫颜和蔼地对他微笑,“等你的旧伤尽除,等我能还你本来的面容,那时,你就能见到她了。”他低低地接了一句,“但愿如此……”
长生按捺住心头的渴望。少爷说的,他深信不疑。在忘却的日子里,他长大了,有足够自信的双肩担起旧日。往来这苦苦红尘,只因在紫颜的身边,才有了别样意义。他感激那些逆境里救过他的人,甚至放弃怀恨害他、嫌弃他的人,崎岖的前半生只是为了与少爷相遇,为了在无止境的易容之路上走出第一步。
否则,他将安乐一生,平庸到老,一辈子触不到天的边界。
他曾有泪,已然成雪,融化在岁月的肩头。
“少爷,我想再换一张脸,你教我。”
2、偷天
晚春的凉风吹拂在身,渐落的夕阳如沾染了一丝倦意,徐徐就要归去。
位于右春坊的孤稚院里,六个穿了粗布衣服的孩童在屋舍前后捉迷藏,不远的厨房传来阵阵粥饭香。瞿嬷嬷佝偻着腰,踮脚从晾绳上把晒干的布衣取下。她的背驼了很久,有时不懂事的孩子喊一声“龟嬷嬷”;她就慈爱地咧嘴笑,反手砰砰敲着衰老的背脊。
孤稚院收养的无不是被弃或丧亲的孤贫小儿,瞿嬷嬷孤寡一人,从官府领了差事,在院里做些杂事糊口,另有五六个妇人并乳母帮闲打理。此时瞿嬷嬷见孩子们奔来跳去,像小牛犊满地撒蹄欢跑,苍老灰暗的容颜里多了恬静的笑。
最小的一个叫阿融的男孩看到她,聪慧的双眼弯成了月牙,瞿嬷嬷也朝了他笑。阿融突然发现瞿嬷嬷与平时不同,周身镀了层莹莹光芒,他失神地呆立在院中,歪了头多看两眼。比他大一岁的小雷推搡了他一把,唤了他两声。见阿融依旧傻站着,其余几个孩童不乐意地跑过来,正想教训,忽然听见瞿嬷嬷在风中嘶哑地呐喊:“快跑!”
阿融哇地大哭,小雷跑了两步,转头看见瞿嬷嬷冲进着火的屋子里,他吓得脸色惨白,连跑的力气也没了,直直瘫坐在地上。风吹到脸上暖暖的,孩子们看到金色火光冲天而起,先是一道,继而像炸了油锅,无数火星耀然飞舞,有如卷着舌头的火龙在屋子里纵横游曳。
热乎乎的风扑面打来,几个孩子在奔跑中跌倒大哭,奋力赶到院子外的一个妇人大喊:“走水了!”
街巷里人仰马翻,混乱烦嚣的声响频频传来。像过了一昼夜,从惊吓中恢复清醒的阿融和小雷,看到火光灯影中有潜火队的从屋里救出一人,平放在屋外的青砖路上,半身衣裳烧得灰扑扑的,唯有一双鞋完好无损。两人依稀认得瞿嬷嬷的衣饰,擦着眼泪手牵手走去,看了一眼,双双尖叫,大哭着跑远了。
瞿嬷嬷全身皮焦肉卷,密布的水泡像渔网拉在脸上,白中渗红,惨状不忍卒睹。燎原火势汹汹而来,望火楼赶至的官兵焦急地疏散人群,街坊亦从防水铺接引水源,阻止大火烧向整个右春坊。瞿嬷嬷如被遗忘,缓慢的呼吸湮没在哔哔火声中,和焦土尘烬一齐融在夜色里。
她身边很快多出几个无生命的躯壳,杂物般堆放在一处,四周呼叫声、哀号声、啼哭声不绝于耳,整个孤稚院如同修罗炼狱布满死亡的气息。
烟灰漫天飞卷,簌簌散落在她们周围,仿佛黑色的冥府之蝶阴森起舞。
几条街外,凤箫巷紫府。
一连串四角琉璃彩灯于伫霞曲廊上高挂,宛若流水浮萤,绚烂星列。柳絮漫天,落花满地,长生和侧侧执了弓箭,在玉垒堂前摆了靶子,借月光灯影踏花练箭。
“嗖……”一箭飞出,离靶子尚远便掉头往下,长生大叹了口气,侧侧扬起脸忍俊不禁。
“你又输一回,罚你今夜为各屋里上灯。”侧侧轻松地递出弓,一箭而去,长生捂了脸哀叹。紫府大大小小几十间屋子,即便是各人主屋走一趟,也够跑断腿脚。
正值晚膳过后,长生陪了侧侧在园子里散步,她心血来潮要比箭。长生一时不察,顺了她的意。他苦了脸暗想,分明是有输无赢的事,可恨侧侧激将,说他的箭只要碰到靶子就算赢,逼他一逞男儿意气。
紫颜换了红地如意云纹织金大袖绸衣,发上散挽了髻,插过一支白玉簪,闲闲地荡来。见了长生的窘样,不以为意地道:“练箭好,手稳了割面皮也容易。”长生抹了把汗,道:“不如少爷试试?”紫颜左右看了看,似在寻找称手的弓,侧侧从一旁抽出一把黄桦劲弩,递与他道:“弩比弓好使,你用这个便是。”
紫颜眉一挑,多年旧物,难为她一番心思。当下浅笑接过,随手一箭直若虹飞,正中靶心。侧侧凝目注视,长生咋舌道:“少爷难道练过功夫?”紫颜笑道:“十步之内射准了,算得什么本事?何况这是弩,眼明手快端稳了弩机即可。你还是用弓,先瞄五步的靶子,以后每日花上一两个时辰,眼力手劲练好了,自然能射中。”
他端起弓弩,又道:“审、固、满、分,这是射法四字,记熟了便好。持弓欲固,开弓欲满,视的欲审,发矢欲分。你再试试。”长生将信将疑,往前走了几步举弓射去,箭矢无力,刚触及箭靶就掉头往下。多少有了起色,长生心思活络,使劲瞄准了拉满长弓。
“这把弩旧了些,不镶金也不镀铜,回头换个贵重的。”紫颜把弩丢在侧侧手里,迎上她如水笑眸。
“我瞧它有点眼熟。”侧侧嫣然浅笑,把弩拿过来晃了晃。
紫颜笑而不答,对长生说道:“你记得有三个人偶的头发没扎,那个千姿的脸太胖,多削去两块肉为好。我最大的好奇是……为何所有人的脸上,都有线头?”
自前次从玉观楼归来,紫颜和长生之间变得耐人寻味。每旬首日,长生自去瀛壶房让紫颜易容,绝口不谈他回想起的往事,也不愿细看镜里的容颜。他依旧是府里众人识得的那个长生,没有沾染易容前的种种习性,偶尔无人时,才会埋头在珊枕里哭一场,为着那些刺痛心扉的旧事。
长生日夜修习易容术,慧心灵性被紫颜点化,有时略展身手似模似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