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不错,你的易容术可救得了这样的人?”
“未能尽治,不过给一张俊俏的面皮却轻而易举。”
“那这个人……这个人被你救活了?”
“太后之言差矣,这些人不过是没一张世人能接纳的脸面,其余行止,与常人何异?谈不上救活,本就是好端端的大活人。”
太后许久没有接话,再开口时语音里似浸了泪水,别有一番酸楚。
“先生说的是,世人目光短浅,以皮相定善恶。若生了丑面,也就与野兽无异,不容与这俗世。看来先生救过很多这样的人。”
“太后,俗话说子不嫌母丑,我料反过来也是一样。纵然为世所弃,倘有个好母亲,或是好儿子,皮相妍媸又有何妨?”
“先生曾遇过被毁了容貌的孩子吗?”
“没有,除了那些火伤烫伤不幸毁容的,我只遇到过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先生……先生所救这人,可是为世所弃?”
“不错,他只是没个好母亲。”紫颜凝视因风而动的珠帘,语气疏淡的道:“他被人用毒汁毁了容,独自流浪了多年,我遇上时他年岁已不小,可怜半生孤苦,竟是多病多灾无知无识的一个废物。”
“那个人……”太后几乎要说不出话,哽咽了半晌后精神大减,挣扎了问:“他如今在何处?”
紫颜不答,望了不远处青玉案上陈设的青花白地观音瓶出神。
“前日有神灵托梦,说有这样一个苦难孩儿需我照料,我想既是遭人损伤面目,你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师,或许见过也未知。”太后如是说道,“这是神灵要我积德的事,先生何妨直说?”
“我确实知道他的下落,却不想说,除非……”
太后掀开珊瑚珠帘,几步奔将出来,盯着紫颜。
“太后若能把一个人交给我处置,我自当告知太后这人的下落。”
“你凭什么?”太后隐忍的悲伤在此刻挟了怒气爆发,高声质问。
紫颜伸手入怀,缓缓摸出一块玉佩,龙嬉朱雀,欢喜的图样看得太后顿生寒意。
“你……怎么会有……”她喃喃的问,心中似喜若狂,原来真的老天有眼。
紫颜捏了玉佩,淡淡的问:“太后只须告诉我,做不做这个交易?”
“你不怕死?”她冷笑,一瞬间矜贵的身份又回来了。
紫颜轻抚玉佩,冰润坚硬,犹如一块逆生的骨。
“我死很容易。”他眼神里有轻易可察觉的残虐之气,又像是赌气,有自怨自艾的意味,“只怕再没人知道那人在何处,什么神灵庇佑,都没有用。更何况,太后焉知不会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
太后的心一揪,想到抛下长子的那刻。浮生薄命,如今,竟容得再来一次。
“你要谁?”她缓了语气。
“照浪。”紫颜瑰眸流转,“我有几个亲友与他结怨颇深。”
太后松了口气,道:“好,照浪任由你处置,快告诉我那人的下落。”
紫颜轻轻的笑,“太后见过他,我特意为他恢复的容貌,难道不像某人么?”
太后一抖,眼前黑了黑,忙扶住了墙,她疑心紫颜已尽知心事,也不多言,厉声厉色的道:“不论你知道什么,既做成了交易,你速速说出他在何处,我饶你不敬之过。”
紫颜叹了口气,像是嘲笑太后毫无耐心,闲闲望了她道:“我收留那人在扶府里,更让他拜我为师学了一身本事,此后纵然我行差踏错叫人砍了脑袋,他也能自保脸面无伤,不再受世人歧视之苦。”
太后怔了怔,螓首微低,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错怪了先生……能不能召那孩子进宫见我?”她双目微红,低声下气的道。
紫颜还待再呛声,蓦的瞥见她潘鬓淡霜微露,衣襟上泪迹初干,无言的点了点头。
长生走近蓉寿宫时,被照浪瞧见,他想上前阻拦,英公公说了句“太后召见”;把他撵了开来。照浪不知紫颜打的什么主意,又急又气,在宫外团团转,深恨那人把他的劝告当成了耳旁风。
长生犹疑的进了屋,看到紫颜悠然站立,立即愁眉舒展,乐呵呵的朝珠帘瞥了一眼,下跪道:“草民长生觐见太后。”
他跪着没有听到只言片语,唯有帘子玲珑闪过,视线所及处,杏黄的锦缎上有龙在飞舞。
“这孩子真的有点像。”太后喃喃的道:“抬起头来。”
长生抬头。
到处是金灿灿的杏黄。他忽地搜出了鳞爪的记忆,想起烟云般渺茫的过往。玉勒金鞍,帘结彩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黄,却在初见时便泥足深陷。
那个神仙般的女子伸过手来,令他无端的心慌。恍如此刻,殿阁上杏黄遍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对了他说:“抬起头来。”
如今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他记起了这张脸,那时忍心抛开他的她,一如当年高高在上。
“我不是……”长生犹有恐惧,在于太后对视时仓皇摇手,像是要推开过去。
“是你!”太后抖着唇喊出这两字,目睹长生慌乱的模样,当日她的绝情顿时历历在目。她半站起身,张开双臂迎向长生,柔声道:“你莫怕,慢慢走过来。娘……”她吐出半个音,看见长生眼中的胆怯,受惊似的把这个字咽了回去,轻咳一声,“我只想看看你。”
她不曾留意,此刻紫颜讥诮的遥望这一幕,那是宠辱皆忘的他罕见的神情。如果她的目光稍稍撇转,或许能从眉尖眼底,望见他真实的心意。
长生鼻子一酸瞬间涌上心的旧怨令他有想大哭的冲动,他站起身,走到太后面前。
“你的个子,远不及皇帝高。”她微笑着,滑落一串泪,见长生躲避她亲热的举动,轻唤道:“傻孩子,你一点也不记得了么?你是五岁离宫的,那时你已懂得喊娘亲,懂得为我捏脊敲骨,尽管你的小手……一点也使不上力气。”
长生拼命的摇头,他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这些。
太后像是想起什么,慌慌忙忙的返回帘后,摸索着抱出一团郁香浓烈的皮毛,展开成一件华贵的裘衣。
“祥云宝衣天下本只有一件,就藏在宫里,是先帝心爱之物。那件留给了当今皇帝,而这一件是娘特意寻来,想着有朝一日,我的明儿可以穿上。”她走过去,无视天气的凉暖,一心在他身上比划宝衣的大小。
长生心颤的望着那件宝衣,他记得这是紫颜救下獍袕后,用玄狐裘衣改制成的衣裳。千姿的确是把它送给了太后。温暖柔软的皮毛令他想起困兽獍袕,浑身簌簌发抖,那会是他的下场吗?被圈养在这身华衣里不得动弹。
他终于知道当年的自己,代替的竟是太后的长子。
“我不是……”长生猛地推开太后的手,仓皇的跪下,“我记得太后,也记得娘亲的脸,她是贫苦百姓,绝不是太后这般尊崇的身份!我……不过是当年被那狠心的女人抓来冒充的替身。”
“你说什么?”太后本以珠泪盈睫,闻言苍白的脸上鼓起了眼珠,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记得……我原在林子里看热闹,皇家仪仗,是我从为见过的堂皇。”长生惨然说道,幼时的点滴快要记不清了,那抹夺命的黄色却总抹不去。天翻地覆的改变,神仙般的女子。他低头掩面,隐隐又要憋不住泪。
“我被人毁了脸面,太后那时见了我,搂了我叫’明儿‘;我……我都记得……可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时疼得不记得其他,只想有人来救我。”长生说着,想起幼年时的痛楚,浑身气力全无,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太后摸索着按住他,从他的脸、他的肩膀、手臂一一摸过去,纤瘦的手在抖。他不是,当年她搂在怀里下狠心抛弃的他,不是她亲身的儿。明儿去了何处?她恶声道:“你在容妃那里见着我的明儿了么?你见到皇子打扮的一个孩子了吗?”
长生缓缓摇头,太后心神俱碎,伸手想要拽住他,终落了空。她忽然想起紫颜,撇头找寻他的踪迹,见他冷了一张冰雪玉面,遥遥的抱臂看着他们。
银河霄汉,迢迢难渡。
她忽想起和他的对话,什么神灵庇佑,都没有用。她原以为紫颜救了那个没脸面的少年,她的明儿就会回到身边,一切过错遗憾宛如没有发生。
这是替她亲儿受难的孩子,难道说,她的明儿并没有被毁容?容妃究竟把他绑去了何处?
她的心惊喜交集,熙王爷蒙骗她说容妃未死,此时她盼这句话是真的,否则,一旦那丧心病狂的女人死了,谁又能告诉她孩子的下落?
“你果真不是……你去吧,我已经对不起你和明儿,不能再辜负你一回。”太后黯然挥了挥手,长生俯首拜了拜,哭着站起了身。
紫颜冷眼瞧着,道:“他这一生,早被这宫廷纷争给毁了。”太后悚然,她一心怀念亲子,忘了长生所受之苦,闻言大是不忍,刚想吩咐赏赐,紫颜又冷笑道:“任凭再多的赏赐,也还不了他失去的这些日子。”
长生掩面奔出宫去,紫颜再度俯身跪拜,起身后便欲往外头去。太后叫道:“等等。”紫颜停步,听她道:“你说过,告诉我明儿的下落,长生既然不是……”
她双眼再无高高在上的骄尊,纯是思子的痛楚,紫颜心下一酸,轻轻说到:“那玉佩是在下无意得来,身为易容师,看出它不是一般事物。原来果然是宫中之物。”
太后摇头只是不信,颤声道:“紫先生,你看我这张脸,告诉我,我的长子是不是尚在人世?”
“太后想他活着么?”
太后清泪泉涌,凄然说道:“他自小聪慧过人,我……不,就算他是呆子傻子,我也盼他好好活着。从前我不明白,他没面目活着又如何?我不该起念要抛下他。千错万错,做娘的不该放弃自家孩子!”她拭了拭泪,像抓住一根稻草,苦苦哀求道:“当初既是长生那孩子代了他的苦难,他理应无病无灾的活着,是不是?对不对?”
这黄金阙、碧玉台,冰凉如雪。
紫颜暗触到怀中的小盒,那里藏有一朵不解花,惆怅的点头:“不错,他理应活着,这个面相注定他早年劫难,成年后方得安乐。只不过,若再进这金銮殿,好容易积累的福气又要烟消云散。”
太后擒住泪,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我明白了,你去吧。”
“太后若是思念谁,不妨试饮一杯醉颜酡,聊解思念。”紫颜说完,握紧了那块玉佩,头也不回的走出宫去。
太后注目他的背影。他什么都知道,是的,她求得醉颜酡是为了解愁,可惜再多的麻醉,也消不去心头的伤。
踏出高高的门槛,冷风一吹,紫颜惘然的停步望天,一时两袖空荡,失魂落魄。照浪见他平安出来,狠狠打量了他几眼,便转身离去。长生在宫外抽泣半晌,此刻身子哭软了,歪歪斜斜站起,扑到他怀里。
紫颜安抚了他几句,携手带他出宫,两人的影子一路蜿蜒,像两株并生的藤蔓。
出的皇城没多久,御道外百姓回避,是皇帝偈陵归来。烟尘细细的卷起,紫颜与长生匍匐在地,远望繁丽耀目的杏黄飘过。龙旗豹尾、销金麾仗、紫翠芝盖一路铺成过去,刺的人心眼皆痛。护卫铁骑的踏马声如轰隆雷鸣,寻常百姓听了心胆俱裂,哪里还敢动弹。
长生偷偷的抬起了身,黑压压的头颅如蝼蚁爬满御道两边,他想起多年前在山林里的那一幕。翻天覆地的转折,源自这金灿灿的颜色,轻一挥手,人命便碾碎成尘。
紫颜伸手在他背上轻按,引他弯下(禁止)来以免失仪犯禁。长生在低头的霎那解脱的想,他与那抹颜色终是天壤之别,无需再有任何萦系。
等銮仪卫卤薄的冠盖舆马护送皇帝入宫后,皇城外的市井又恢复鼎沸景象。紫颜寻回车驾,与长生一起坐了,避开了外面的喧闹。
长生神志恍惚的想着心事,紫颜凝视他良久,忽然问:“长生,你怕不怕见当初害你的女子?”
在摇曳的车上,蓦的听到这一句话,如车轮驶过一个坎,猛然一惊。长生望了紫颜,少爷目如秋水,这平静感染了他,犹疑间说到:“有少爷在,就不怕。”
紫颜沉吟道:“好,终须过这一关。”长生心神摇簇,像是心头刺入了一根针,微小却尖锐的疼痛慢慢自伤口蔓延开来。
马车踏过城外枯草,踏过野地菊花,转过几处山头,慢慢的在一座庄院前缓了车驾。那时正午的阳光隐匿在乌云之后,阴沉的天空下四野俱静。长生掀开帘坎了,几亩菜畦之地,(又鸟)鸣狗吠,一种远离尘世的安详。
紫颜牵他的手往青瓦白墙的庄院里走。
长生小心的张望,来往的妇人都有几分姿色,唯独年纪不小,像是高门大户的贵妇。她们不避外人,对了紫颜巧笑行了礼,令他更添疑虑。走到一处雕饰巧丽的花门前,紫颜停了步,隔了莲瓣花窗往内探望。
长生也凑过来,不多时,瞧见了一个人。
她穿一身镶印金彩绘蔷薇花边广袖罗女袍,束了双鹤穿云绫地鸾带,一双丝履如踏烟尘,慢慢的从阴影处走来。
“是她!”神仙般的女子,她没有衰老的迹象,唯独眉目间没有了当初的明媚。
她的心已经死在多年前。从宫中出走之后,她是寻常的美艳女子,得不到天家垂顾,再美也落入泥尘。
听到长生的声音,那冶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身形一滞,莲步缓移,飘然出了花门。
“是你……”长生用手指她,刚凝聚回来的精气又快被抽空了去,“你是害我的那个人!”
那女人精致的玉庞凑拢过来,轻轻呵气道:“你说什么?”
长生浑身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你……你给我洗了脸,我救……”他张开十指遮住了脸。他恨她,可他想不出该如何骂她,无论对她做什么抖抵偿不了她的错。长生只觉悲酸,对了她一张如花笑颜无声的流下泪来。
那女子咯咯的笑,仿佛想起什么,从浮光掠影中打捞起片断过往。
“你是当年那孩子?居然活着?没舍得杀你是我好心。太后把你丢了,你还能活下来,命真硬!”
“为什么?为什么你根本不认得我,还要害我?你要拿我做个幌子,是不是?你既害了我,那大皇子是不是也遭了你的毒手……”
“你说真正的大皇子?”容妃像是陷入了记忆,缓缓摇头,“他长得那么像皇帝,谁忍心伤他?虽是颜妃亲生,毕竟我看着他长大,替他换过衣裳,喂他喝过粥,五年时光……谁都想把他当半个儿子养,可惜不能。”
“你没害他?”长生呆住了。他转头看紫颜,发觉少爷避在一株花树之后。容妃随他目光看去,紫颜的脸仿佛变幻着容颜,捉摸不定的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长生凝目看了看,又觉那不是笑意,而是强撑起面皮懒散凝视这时间。
“不要,不要过来!”容妃不知看见了什么可怖景象,忽然冲了紫颜身后的花树说。
长生叫了一声“少爷”;紫颜移动了小半步,容妃捂紧双眼大叫:“谁刺瞎了我的眼?谁?我看不见了……快把我带走,从这里带走!”
长生吓得连退几步,妇人们赶来,向紫颜福了福,安之若素的拉住他,往花园外走去。容妃倾力想挣脱,一时云鬓凌乱、金玉鸣响,罗衣也险险要扯破。那些妇人手脚麻利,其中取了长长的白绫,将她两手绑起。容妃由狠厉转为空蒙,妇人们立即七手八脚的将她扶出园去。
“她也得了离魂症?”
“嗯,经年积郁,再难根治。不像商陆时迷时醒的,她几月能清醒一日便是异数,连姽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