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容转过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如此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后,她脚步一顿。
只见前方的草地上,星光下,一个白衣胜雪的人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
只是一眼,陈容便认出了,他就是王弘。
呆呆地朝他望了一眼,陈容咬了咬牙,悄无声息地掉头,准备离开。
几乎是突然的,那清润的,优美的音线传来,“阿容?”
陈容一怔。
她慢慢回过身去。
那个星光下的人,正在望着她。他的目光如此宁静,如此悠然,如此平和。
陈容低下头,向他走近。
来到他身前五步处时,她朝他福了福。
“坐吧。”
声音温柔之极。
陈容应了一声,在他的对面,那备好的空榻上坐下。望着摆在面前几上的酒肉,陈容低声问道:“冉将军呢?”
“休息去了。”
王弘从自己的几上拿过一只酒杯,把那酒杯满上后,他把它放在陈容的几上。在回返时,他广袖一带,‘啪啪啪’几声碎响,却是那几只还残留着冉闵饮过的酒水的杯子,滚落于草丛中。
陈容诧异地朝那酒杯望了一眼,转头看向王弘,见他白衣飘荡,墨发轻扬,分明风流高岸。
她弄不清他这个动作是有意还是无意,便收回了目光。
这时,她听到王弘清润地说道:“阿容,为我抚一曲吧。”
陈容低低应道:“是。”
她站起身来,从王弘的面前抱过那琴,放在几上,手指一按,一阵悠然的琴声飘转而来。
本来,陈容的琴声,以华丽绚烂为要,只是这一刻,也许是因为心情太过复杂,那琴声中,平添了一份沧桑之苦和自我嘲讽。
月光下,星光下,两人据几对坐,一个弹琴,一个仰头望月。竟是恁地空寂。
如此凉夜,如此人影!
这时,陈容所住的阁楼上,纱窗格支一声打了开来。
那个圆脸秀丽的婢女望着星光下飘远的两个人影,柳眉一蹙,捂着胸口喃喃说道:“阿织,我不舒服。”
那阿织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婢女,她只是望着王弘和陈容,没有回话。
那圆脸婢女的柳眉蹙得更紧了,她喃喃说道:“我家七郎何等风流,何等不凡?难道他恋上一个俗艳女郎,还得不到?”
阿织闻言,笑了笑,在一旁毫不在意地说道:“家主说了,我家七郎必是王氏中流砥柱。我等侍奉在侧,有些事,他不可为,不愿为的,我等需从旁助之。”
在那圆脸婢女眨巴眨巴着眼,期待的眼神中,阿织慢慢一笑,继续说道:“天竺佛经不是说了吗?众生数苦中,求不得的苦最是煎人。这种俗艳女子,怎配让我家七郎尝受这求不得的苦?说不得,还是助一助吧。”
阿织说到这里,朝那圆脸婢女神秘一笑,转身离开。
半晌,一曲终了。
陈容双手按在琴弦上,慢慢地慢慢地抬头看向王弘。
王弘还在抬头看着天空。
好一会,他广袖挥了挥,低声道:“你走罢。”
“是。”
陈容向他福了福,转身退去。
不一会,她的身影便消失在竹林中,松树后。
她回到阁楼时,角落里,两婢正跪坐在那里,见到她入内,她们福了福,低声说道:“女郎可有吩咐?”
陈容摇了摇头,道:“都睡吧。”
“是。”
西西索索声中,陈容躺上了床榻。
许久许久,她才闭上双眼。
再次醒来时,东方已亮。陈容突然记起,今天是决定南阳城的命运的时刻。当下翻身起塌,正要唤平妪,记起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便改口叫道:“来人。”
一个婢女应声出现。
望着这些出自琅琊王氏,不管是仪容还是气质,都像一个饱学才女的婢子,陈容的声音不自觉的变得客气,“请把我的衣袍拿来。”
那婢女笑道:“女郎不喜欢这白袍子?”
陈容摇了摇头,伸手把凌乱的长发拂向后面,“不用了,我就穿我自己的。”
“是。”
在两个婢女的服侍下,陈容把衣袍穿好。
刚刚提步准备离开,陈容转头看向那放在几上的白袍,喃喃问道:“这些,可送给我?”
两婢不解地望了她一眼,那阿织笑道:“这本是七郎赠给女郎之物。女郎如果不要,它会被付之一炬。”
付之一炬?
陈容伸手拿过,低声说道:“如此至纯之物,烧了多可惜。”
陈容走出了阁楼。
她步履匆匆地朝前走去。这时她才发现,庄子变得空荡荡的,走了一刻钟,竟是没有看到一个外人。
就在陈容有点不安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女郎?”
陈容连忙回头。
叫她的,是冉闵身边的一个亲卫。他急急向陈容大步走来,道:“你在这?走吧。”
说罢,转身便走。
陈容没有动,她叫道:“请候我一刻钟,容我更衣。”
那亲卫皱起了眉头,他瞪了陈容一眼,想到冉闵对她的看重,便按下火气,沉声说道:“事关生死,还更什么衣?”
陈容却没有理他,径自朝着一个竹屋飞奔而去。
竹屋空空,她一伸手房门便打了开来。陈容连忙蹿进去,快手快脚地换起衣物来。
不一会,一个身着青色的不起眼的衣袍,胸被紧紧束住,腰也被绑过几圈的陈容,戴着斗笠跑了出来。
那亲卫没有想到,她竟把自己扮起了一个不起眼的少年。他瞪大眼,朝着陈容上下打量几眼,皱眉道:“有将军在,谁能伤害女郎你?”
陈容双手一拱,哑声回道:“小心无大错。”
那亲卫摇了摇头,不再与她争执,“走吧。”
陈容跟在他身后,不一会,两人便出了庄子的大门。那亲卫纵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说道:“快上马。”
陈容应了一声,也翻身上马。
马蹄的的,朝着北城门方向走去。
这时的南阳城,已是兵荒马乱。每个庶民和士人,都来到了街道上,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转悠着。
叫嚷声,议论声,惶惶声,充满了整个南阳城。
因为街道上人实在太多,马车一出现便被卡住,只有骑马还勉强可行。
策着马,穿过人海,两人来到北城门处。
一入北城门的范围,四下便安静了。陈容望着那悄然无声的城门内外,不由问道:“将军在这里?”
那亲卫回道:“因为不知道胡人从哪条路出现,那南阳王分了工,此处是王七郎所管,西城门归南阳王的人把守。”
陈容点了点头,她见那亲卫提到王弘时,语气没有怨怼,不由问道:“将军不怪王七郎了?”
亲卫瞟了她一眼,浑不在意地说道:“大丈夫处于世间,总会遇到种种不可预料的情况,哪会真个耿耿于怀?将军真要恼火,当场便砍了他娘的!现在交易一成,更是心情大好。”
陈容听到这里,恩了一声,应道:“果然如此。”她见过王弘几次处事,每一次,都是温温和和的收场,绝对不会给对方难堪,令得对方下不了台……这一次对冉闵,定然也是后来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把他的怨气抚平了。
这时,那亲卫拿出令牌,朝着守城的士卒晃了晃,便被允许通行。
他带着陈容上了北城门的城墙。
刚刚靠近城墙,她便听到上面喧嚣声不绝于耳,令得陈容诧异的是,这种种声音中,还夹杂着笑声。
她跟着那亲卫快步上前。
不一会,陈容出现在城墙上。
原来,城墙处早就人山人海。那些个与王弘交好的名士友人,这时都出现在这里。瘐志,桓九郎,还有陈公攘等人。
数十个南阳城中的俊彦一起出现,长袍广袖,长发披散。风一吹来,一个个都衣冠袂飘然,颇有临风欲去的美感。
而站在城墙正中间,白衣胜雪的正是王弘。
他正含着笑,静静地望着城墙下,时不时地回答瘐志两句。
这时,那亲卫在一侧说道:“将军不在此处。”
他穿过人群,带着陈容,向位于城墙西侧走去。
陈容跟在他身后,低下头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几乎是突然的,一个包袱塞到她眼前。
陈容一呆,抬起头来。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与她共赴过莫阳城之难的王家家仆。那仆人把手中包袱朝她一塞,轻声道:“我家郎君给你的,速速穿上。”
陈容迷糊接过,她还没有开口,王家仆人已插入人群中。这时,那亲卫不耐烦地回头叫道:“怎么不走了?”
陈容连忙应是,提步跟上。
第117章 慕容恪
冉闵就在城楼里。陈容进去时,他正对着几个将士沉声下令。这时,不管是冉闵还是众将,都是一袭便装。看这情形,他们进入南阳城的事,还不曾传得满城都是。
见到冉闵忙碌,陈容忙躲到侧房中,她把包袱打开,伸手拿出一卷轻飘飘的金丝软甲。这种软甲极轻薄,却坚硬异常,护着心胸要害。这事物,前世时她在冉闵身边时听过,举世之间,不会超过十副,极为罕有。
望着这软甲,陈容垂下双眸,她低下头,把脸贴着它,喃喃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高贵得连王孙见了也自惭形秽……这样的绝世人物,为什么要对我这般好?明知我低俗不堪,还对我这般好,你这不是要让我念你一生么?”
说到这里,她低低地笑出声来。
才笑了两声,她的眼眶已然湿润,陈容连忙用袖角拭了拭,脱下外袍,把那金丝软甲穿上。
刚刚把外袍套上,陈容听到旁边的正房中,传来冉闵低沉的喝问道:“阿容在哪?”
陈容连忙一笑,大声应道:“在这里。”她急急转身,推门而入。
冉闵锁着双眉,一瞬不瞬地盯着几面上的地图,听到她进来的声音时,头也不抬,沉声问道:“昨晚你在哪里?”
陈容一怔,转眼,她低头应道:“将军忘了?一入府,王家婢女便做了安置。”这事是常识啊,一般女眷入了他人府第,都有婢女专门安置的。
冉闵抬起头来。
他盯着她,不耐烦地说道:“我问的是,你睡的地方离我多远?怎地起得这般迟?”
陈容低下头来。今晨,她确实起得太晚,在这种时候,她还高卧不起,当真是糊涂。
冉闵见她不答,也无意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他挥了挥手,喝道:“罢了。阿容。”
陈容一福,应道:“是。”
冉闵右手一挥,张嘴欲言,可就在这时,外面鼓声大作,喧嚣震天,伴随着那些声音的,还有令得地震山摇的马蹄声,城墙上一众慌乱的嘶叫声。这些声音,把冉闵的声音完全盖住了。
‘砰’的一声,房门打开,一个士卒一冲而入,响亮地叫道:“禀将军,慕容恪到了。”
那士卒声音一落,冉闵便瞪他一眼,喝道:“慕容恪到了就到了,有什么吃惊的?这么大小声!”
喝叫完,一个将领在旁笑道:“将军,看来慕容恪来得很急啊。如此之时,将军要不要迎上一迎?”
另一个将领说道:“不行不行,那慕容恪是个识时务的。他见我家将军在此,必然拔脚就走。”
那将领说到这里,转向冉闵笑道:“将军,末将看你还是戴上斗笠,便呆在旁边看看热闹吧。”
冉闵笑了笑,点头道:“也好。”他这时已忘记了要对陈容说什么话。
他的声音一落,陈容已走近前去。她从一侧拿起衣袍和斗笠给冉闵穿戴上。
外面的鼓噪声更响亮了。
打扮妥当的冉闵,脚步一提朝外走去。陈容连忙跟上。
一走出城楼,陈容才发现,原本站满城墙的士族们,正在慌乱地退下。头一伸,可以看到远方的街道中,是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窜,胡乱嘶喊着的城民。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随着那声音一出,众士卒纷纷后撤。
只是转眼间,城墙上已只有寥寥数十人。
站在城墙正中,白衣翩翩的,依然是王弘。在王弘的旁边站着的,是南阳城的名士和各家家长。这些人在看到冉闵走出时,齐刷刷转过头来向他张望。
冉闵只走出几步,便停了下来。他双手抱胸,朝着后面的城墙一倚,侧过头打量着城下。
城下,是潮水一般涌来的烟尘。冲天而起的烟尘完全掩盖了大地,一眼望去,铺天盖地,黄尘翻涌,马蹄隆隆,旗帜时现,却无人影。
慢慢的,那烟尘开始向下沉,慢慢的,一个个青甲骑士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铺天盖地,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骑士,每个人都戴着头盔,一手持弓,一手持戟。
马蹄声开始转缓,鼓声也变得越来越轻。
慢慢的,鼓声顿住了。
慢慢的,骑士们停下了脚步。
几乎是转眼间,四野一静,只有那高举的烟尘,在渐渐变得稀淡。
这时,旗贴一转。
轰隆隆,位于正中间的青骑,如水浪一般同时向两侧移去。
他们的中间,出现了一条通道。
看到这里,陈容听到旁边的冉闵哑然笑道:“这个慕容恪,明明是个胡人,却处处模仿晋人。你看这派头,可够风骚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冉闵身后传来,“那是。这鲜卑慕容氏也是有趣的,他们的王室行事,与晋庭一样,以品貌论人。长得好的居高位,长得不好的再有才也没有人用。都是大丈夫,偏偏喜欢敷粉。”这声音,却是那个车夫。他曾经跟着冉闵取笑过陈容,陈容可是对他记忆很深。刚才都没有看到他,也不知何时到来的。
另一个将军哧笑道:“我看这慕容恪老戴着面具,就是不想太阳晒黑了他的小白脸。”
这话一出,哄笑声四起。这一角落哄笑阵阵,瞬时,位于城墙中间的那些名士和家长,纷纷侧目而视,满脸狐疑。
陈容看到,有人凑近王弘,朝这边指了指,似在询问什么,不过王弘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城下,青骑散开的通道中,一个高大的骑士策着马,缓缓走出。
这个骑士,脸上戴着狰狞的青铜面具,面具下,双眼如电,正瞬也不瞬地盯着王弘。
这便是慕容恪,在流亡途中,众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关于这个鲜卑族的名将,陈容前世便耳熟能详。据说他生得极为俊美,每每出征,他那样貌都不能令人心服,慕容恪不耐烦了,便戴上这狰狞的,杀气沉沉的面具以震慑众将。
慕容恪还在策马上前。
他身后的烟尘,已飘落大地。遍山遍野的青骑,都是安静无声。
不一会,他策着马来到了城墙下,然后缓缓停下。
几乎是他一停下,冉闵便眯起双眼盯了盯。那车夫朝冉闵望了一眼,压低声音笑道:“要是慕容匹夫知道将军在此,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会在离城墙不到二百步的地方停下脚步。”
另一个将领也歪着头打量着慕容恪,他突然转向冉闵说道:“将军,强弩已备,要不,你射这小子一箭?奶奶的,一箭结果了他,大伙也可散了去吃午饭。”
冉闵还在眯着眼睛盯着慕容恪,他一边盯着,一边慢慢摇头。
他一摇头,众将便不再吭声。
这时,城下的慕容恪已经开口了。
他抬起头,面具下的双眼,如电一般直直地盯着冉闵(应该是王弘吧?),喝叫的声音,清朗磁沉,极是动听,“王弘,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