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也有点小小积蓄,不至愁穿愁吃。他本想续个老婆来帮他料理家务,无奈村上人嫌他心性狭隘,对人重利忘义,谁也不愿成全于他。因此,几年来仍是一条老光棍。
香姑和玉娇龙的突然到来,使何招来感到又惊又喜:惊的是二人来得突然,出他意外;喜的是自己孤独多年,香姑毕竟是自己的血亲,也可帮忙照料一下。同时,何招来心里还隐隐感到有些疑虑,觉得这个标致气派的春官人,看样子定是一位出身大户人家的子弟,怎会娶香姑这样一个丫头为妻?他二人的到来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是好处还是累赘?他一面张罗着,一面思忖着,表面上仍装着毫不介意的样子。他左边那间屋原是空着的,便把香姑和玉娇龙安顿到那间屋里去居住。香姑是个伶俐人,帮着舅舅铺设安排,一会儿便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得齐齐整字。等的一切都已安排停当之后,三人才坐下来闲叙家常。玉娇龙照着她和香姑早已商量好的胡诌一通之后,便从身边取出纹银五十两放到何招来面前,说道:“香姑父母已死在西疆,她就只舅舅你这样一个亲人了。她这番和我回到河南,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河北,香姑一再求我陪她绕道来到留村,打算在你老家中暂住三两个月,她也好尽点甥女的心意。这五十两纹银就请留作日常用度。”何招来看着白亮亮的五十两银子,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说了几句客套话,也就把银子收下了。
玉娇龙经过两个多月漫无目的的奔波,一身风尘仆仆,弄得心劳神瘁,这下才算暂时安定下来。这里虽是僻野孤村,但恬静的田园与幽淡的茅舍,使她有如置身桃花源里,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夜里,她挑灯和香姑娓娓细谈,追述一些路上的遭遇。
当她谈兴正浓时,不料香姑偎着她却已沉沉睡去。玉娇龙见她那睡态迷迷的模样,知她已被累得筋疲力竭,又想到她为自己无端所受的种种折磨,心中不由对她产生了一种倍加怜爱之情。于是,玉娇龙不忍惊醒她,便轻轻地把她从怀里移扶到床上小心地为她解脱衣裳。不料玉娇龙的右手刚触到她胸旁的纽扣,香姑猛然一惊,从睡梦中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她的右手,又梦呓般地骂了两声,然后又沉沉地睡去。玉娇龙就在香姑的手刚一触到她右腕的一瞬,突然感到一阵刺心的疼痛。她怕惊醒香姑,强忍住了没叫出声来。
等她把香姑照料已毕,靠近灯前卷起袖子看时,这才发现右手腕上有几条已成紫色的指痕,深深地陷进了腕肌之内,样子十分怕人。玉娇龙立即明白了:这正是两天前李慕白在桥上夺剑时给她留下的。两天来,她因心绪不好,一意赶路,竟忘了痛楚,现在安静下来了,经香姑无意间一触,却又痛上心来。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几条可怕的指痕,那天桥上所发生的情景又闪现在她眼前,已经暂时谈去的那种屈辱之感,也慢慢地跟着袭上心来。玉娇龙怎么也弄不清楚,两年来,曾和她交过手的除了俞秀莲外,不管是谁,无不败在她的剑下,连蔡九那样的老江湖,也只几剑就分了高低,就是十余年来名震河北京都的俞秀莲,也仅仅是凭了她那过人的臂力才略占上凤,为什么在李慕白的面前,自己苦练的秘传剑术却竟如儿戏一般!刚一交手,自己手中的剑便落到他手里去了!从留在自己腕上这几条深深的指痕来看,更使她感到了李慕白那惊人而又难测的功力。
这不是自己的疏忽,也不是自己的失手,自己的确是惨败在李慕白手里了。连手都未交就惨败了!这真是奇耻大辱!本来有了一个俞秀莲就已经使她发过“既生俞,何生玉”的感慨,如今又遇上了个李慕白,她更是如临沧海了。再说,她经过和俞秀莲的结识和交手,她感于俞秀莲的一片好心,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只要照着《秘传》全书循序苦练下去,终于会有超过她的一天。因此,玉娇龙对自己略差于俞秀莲一筹终于容忍了。
可在这个李慕白面前,自己所差就不是一筹两筹,而是显得天渊之别了。想到这些,她耳边又响起了李慕白最后那几句话来,说她的剑术“只能升堂,终难入室”,还警告她切勿恃以横行。难道自己不管遵照《秘传拳剑全书》怎样苦学苦练,也只能学些皮毛而不能得其奥秘吗?!那自己还要这书何用?玉娇龙越想越不是味,不禁又想起自己为独占这书,竟不顾信义,干出偷绘、放火等有负于高老师的愧心事来。又想到自己负气冒闯贼巢和贼魁罗小虎相遇,因此堕入情网而不能自拔,以致被迫置门第名誉于不顾,背父离家,甘背不孝的罪名;以及高老师的出走,蔡九之误死于自己的剑下,还有高师娘之死……这一桩桩、一件件扰乱自己的宁静,折磨着自己良心的事情,也都是由这书引出来的。看来此书真成了自己痛苦之源本,变为罪恶之渊蔽了。要是书中秘传一旦为自己学全,并真能恃以横行天下,自己不但可以自由自在任所欲为,而且尚可赖以弥补自己的一些过失。可眼前留在自己腕上的指痕,却惊醒了她的美梦,也伤了她的心。一时间,羞愤、屈辱、悔恨、疑忌一齐涌上心头。她突然站起身来,将裹藏在包袱里的《秘传拳剑全书》取了出来,一狠心,咬紧嘴唇,就在灯下恨恨地撕着,又恨恨地烧着。一篇又一篇,随着一闪一闪的火光,在一阵青烟中化为了灰烬。玉娇龙手中的书愈来愈薄,她撕焚的动作也愈来愈慢。最后,她手里的书残余已不到三分之一了,玉娇龙的手却慢慢停止下来,两眼呆呆地望着飘落在地的那些纸灰,她陷入了沉思。过了很久,她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又把残存的十多篇卷起,将它放进桌上的一只瓦罐里,把罐口封好,然后又捧起瓦罐去到屋外,找来一把锄头,在屋旁的一株柳树下挖了一个洞,悄悄地将瓦罐埋了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娇龙和香姑已经完全习惯于这里的生活。玉娇龙平时很少出户,常常独坐屋里默默沉思,恬静中略带些儿索寞。香姑则是带着一阵嬉笑,不停地窜进窜出,给这已经显得破旧的茅舍平添了一股新意。
何招来自从她二人来了以后,日子也过得颇为称心,不但并未因此增加他的负担,反而给他减轻了许多劳累。他每天尽可放心大胆的去串村售货,再不用愁家里被偷被盗和烧火做饭的事情。转眼端午节已过,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何招来见自己的杂货生意也很得手,便想趁香姑“夫妇”在此,有人替他看家之便,进京城去办点货物回来。他主意已定,便来和香姑商量,说他此番进京,多则二十天,少则半月,便可回来,家里的事,一切交托香姑照料。香姑当然满口答应下来。何招来将一切安排收拾停当,第二天就上路了。临行前,香姑偶然想起玉小姐在家时最爱吃京城前门外五芳斋的一口酥,她见玉小姐近来经常郁郁不乐,想给她一个喜出望外,逗她高兴一下,便取出几两银子,背着玉娇龙来找她舅舅,托付他说:“你外甥婿最爱吃京城里的一口酥,敢烦勇舅回来时顺便到前门外的五芳斋去给捎两盒回来。”香姑把银两交给她舅舅后,还不放心,又叮嘱道:“舅舅记住,一口酥一定要前门外五芳斋的。”
何招来离了留村,一路晓行夜宿,经过五六天的奔劳才到达京城,他在永定门外找了一家客店庄下,歇脚一宵,第二天便忙着上街采办他的杂货去了。这京城乃是繁华之地,各种日用杂货真是应有尽有,何招来只消一天功夫,便已采购齐备。他将杂货运回客店后,见天色尚早,闲着无事,便去寻了一家茶馆喝茶听书。这场书,说书人说的是《风尘三侠》,讲的是隋朝末年大臣杨素府里歌妓红拂慧眼识英雄,看中李靖,半夜相投,随他私奔的故事。何招来听后不觉触动心怀,又勾起他对香姑“夫妇”来历的疑虑,他觉得说书人说的《风尘三侠》中的那位李靖,简直就和春龙一般模样,也是少年英俊,气宇轩昂,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材。何招来又想起他和香姑初到那天,为付日常生活用度,一出手就是纹银五十两,若非富贵人家的公子,哪有这般品貌,哪会这么大方。
再说,香姑虽然长得也很秀丽,但毕竟是个丫头,哪有富贵人家公子娶丫头为妻之理!
就是他二人两厢情愿,春龙堂上父母也断不能容。何招来越思越想越觉可疑,他猜想她二人多是像红拂与李靖一般私奔的了。他想着想着,心里不禁萌起一种贪婪和侥幸的念头,便暗暗下定决心,等明日去玉府探探口风再说。
第二天,何招来一早起床,吃过早饭,在附近街上买了几样土产,提着就径向玉府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想:香姑的婚配若真是由玉夫人作的主,只要自己到了玉府,一问香姑就可从下人口中探得明自;若是私奔,又看他们怎样应付自己,好歹寻个机会敲他一敲,说不定还能索他百十两银子,也比自己辛苦奔劳做一年的杂货生意还强。何招来想着想着,不觉已到了玉府门前。他向守在门外的两名带刀卫兵报了名姓并说明来意,卫兵便将他带进门去交给司门人常大爷盘询去了。因何招来几个月前也曾来过玉府,常大爷一下就认出他来。便忙将他带到门旁候差房里坐定,听他说明来意后,只说了句:“你且候着,我去给你通报。”
便进府去了。
何招来见常大爷并未谈起香姑已经嫁人离府之事,心里更加猜疑起来,暗想:香姑虽是一个丫头,但嫁人离府这样的大事,司门人哪会有不知之理?而常大爷却竟然似若不知,可见正如自己所疑,香姑多是私奔的了。但他又一转念:香姑若是私奔,常大爷也定然知道,看常大爷却又毫无半点惊诧神色,似若香姑仍在府中一般,这又使何招来感到困惑不解了,心中引起一阵迷乱。
正在这时,沈班头瘸着腿跨进候差房来了。他把何招来打量了一眼,问道:“老哥从哪里来?有何贵干?”
何招来:“从安国留村来。是来看看我外甥女香姑的。”
沈班头又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几样土产,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哥是专程而来,还是顺便来的?”
何招来迟疑了会,才说道:“是专程来看看香姑的。”
沈班头:“可已找好落脚地方?”
何招来:“住永定门外安平客店。”
二人正问答间,常大爷手里拿着十两银子已从内院走了出来,对何招来说道:“我已将你来意禀告了少夫人。少夫人传话下来,说香姑卧病在床,不便相见。念你远来不易,特送你十两银子以作回家盘费。你下次有便进京时,可再来和香姑相见。”常大爷说完便将银子递了过去。何招来却不肯伸手去接,忙说道:“我走了几百里路程,岂是为钱来的。香姑既然病了,我当舅舅的哪能忍心不看看她就这样转去。还望老哥代为禀求少夫人,让我舅甥相见一面。”
常大爷:“香姑住在内院楼上,又紧靠玉小姐闺房,玉府家规谨严,哪能让外人进到内院!少夫人是断断不会应允的。听少夫人说香姑病也不重,过几天就会痊愈,少夫人、玉小姐待人一向宽厚,自会看照香姑,你就放心回去好了。”
何招来:“香姑既然病又不重,出来让我见见何妨。想我何招来是个苦命人,自己无儿无女,妹子又死在西疆,就留下这个香姑,也算是我在这阳世上的唯一亲人,我将来还想靠她养老,听见病了,心里更是着急,还求老哥代禀少夫人,恳求开恩止我舅甥一见。”
常大爷见他说得恳切可怜,便又转身进入内院去禀告少夫人去了。
沈班头只默默地坐在一旁各自吸他的烟,等常大爷转身进入内院去后,才带着安慰的口气对何招来说道:“老哥不用着急,少夫人是个慈悲心肠,她会应允让你们舅甥相见的。”
何招来没吭声,嘴角边掠过一丝狡诈的笑意。这却已被沈班头看在眼里。
一会儿。常大爷出来对何招来说:“少夫人传话出来,叫你进去,她要见你。”
何招来提着土产跟在常大爷后面向内院走去。来到院内庭前阶下,已有一名仆妇等在那里了。何招来又由仆妇带着进入正厅,少夫人已经端坐厅里。何招来忙上前请安并呈上土产,少夫人点点头,说道:“你远来辛苦了。听说你一定要见见香姑,难道你就毫不顾及我们侯门的规矩。”
何招来:“不敢,不敢!小的是个走乡串户的货郎,实实不懂得侯府的规矩。小的也不敢妄求进入内院,只求把香姑叫出来让小的一见就行了。”
少夫人:“要是香姑不肯出来呢?”
何招来:“小的是香姑在这阳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除非她已不在人世。不然,她是不会不见的。”
少夫人默然一会,然后正色说道:“实不瞒你,香姑已于数月前私逃,我府正在暗中查访她的下落。她虽是个丫头,毕竟有损玉府风范,因此并未张扬,就连府里下人都不知晓。你虽是她舅舅,因平时极少往来,故未疑涉及你。你既来了,就趁此告知你一声,你要善处才是。”少夫人随即唤人取出银子百两交给何招来,又说道:“念你孤独无靠,特送你纹银百两,你拿去添作本资,安排好今后的日子,这事就都不再提了。”
少夫人说完后,也不等他回话,回头说了一声:“来人!把何招来送出府去。”话音刚落,便有两名管事从厅外走了进来,站在何招来身旁,含威带促地逼视着他。何招来本想再找些措词赖索一番,听少夫人话语软中有硬,硬中有软,已感亏理三分,又在两名管事的胁逼下,更感到侯府的威严,哪里还敢多说。好在手里已经拿到一百两纹银,也就心满意足地随着管事退了出来。
这时,沈班头正在玉府门前溜哒,见何招来出府来了,便上前和他搭话。沈班头根本不问及他是否见到香姑的事儿,只和他闲扯一些京城内哪里闹热、哪里好玩的闲话。
闲扯间,何招来忽然问道:“老哥可知前门外是否有家名‘五方斋’的京果铺?”
沈班头:“有的。那是一家有名的老店铺,就开设在正街左手。”
何招来:“多承老哥指点。”说完便想抽身离去。
沈班头忙喊住了他,问道:“那铺里的果点虽多,但真正有名的也只几样,不知老哥想去买点什么?”
何招来:“有人托我给捎两盒‘一口酥’回去。”
沈班头心里暗暗一惊,又说道:“正中。‘一口酥’是那铺里的名产。只是价钱贵极,京城里一般人家是享用不起的。托老哥捎带此品的想定是位讲究的朋友。”
何招来不自在地笑了笑:“哪里,哪里,只不过是位同行中的伙计,也许他是带去送人的。”说完便忙告辞沈班头,勿匆向北走去。
沈班头站在玉府门前望着何招来匆匆走去的背影,心里暗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玉小姐和香姑原来却在他家里!”
原来自三月前玉娇龙和香姑偷偷逃离玉府以后,玉大人闻报愤怒已极,曾拔剑击桌,发誓要与玉娇龙永断父女之情,还借用了郑庄公‘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一句话来作誓词。
他直被气得两日水米未沾,三日未上衙署,不到半月,便已须发全白,好似突然老去十年一般。玉夫人本已卧病在床,听到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后,只是日夜悲泣,病情日益加重,一连三月,拒不服药,惟时时低唤着玉娇龙的小字,已是奄奄一息。府内一切事务,全赖少夫人鸾英一人统率承担。好在鸾英平时心性大度平和,对下人也颇休恤厚道,府内上下,无论老少男女,也多服她提调,把府内大小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鸾英除了忙于家务,还要服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