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听了这一消息,心里不觉由惊到喜,又由喜到悲。惊的是父亲又将重镇西疆,使她不禁感到惶然无措;喜的是父亲既然尚能挂帅入疆,想他身体定然矍健!悲的是父亲一旦来到西疆,父女纵然相隔咫尺,也如云天泉壤,永无相见之日了。
玉娇龙为此终日悬心,愀然不乐。雪瓶见母亲郁郁寡欢,便总在她身旁绕来绕去,寻些事来使她开心,挑些话来惹她发笑。
一天,玉娇龙正在房里默然沉思,雪瓶来到她身边忽然问道:“母亲,你不是曾对我说,玉帅是位受万人敬重的好人吗,为何你听说他要来这里反而闷闷不乐?”
玉娇龙不禁哆嗦一下,说道:“我近来只因身体感到有些不适,哪关玉帅来与不来的事!”
雪瓶眨眨眼,把头一偏,说道:“母亲休哄我,你道我看不出来?”说完便跑出房外去了。
玉娇龙不禁又哆嗦了一下,她望着雪瓶那灵活的背影,心里真感惊诧万分。她没料到,自己隐藏在心里的秘密,竟被这不满七岁的雪瓶窥察出来,是自己韬隐不善,疏于慎惕?还是雪瓶心有灵犀,别具慧眼?玉娇龙茫然不解。
又过了几天,玉娇龙正在教雪瓶读书,阿伦怒冲冲地来到房里,报说:“公主,格桑部勇四出抢劫牧民牛羊马匹,刚才有二十余骑窜来村里,赶去公主的牛羊二十余头,还夺去好马五匹。我上前和他们争论,又险被他们杀伤,现在那二十余骑出村未远,请公主定夺!”
玉娇龙还未开口,雪瓶已从椅上站了起来,圆睁一双秀眼,将袖一挽,说道:“母亲,快追去把牛羊马匹夺回来!”
玉娇龙瞥了她一眼,仍毫不动容地坐在案旁,又沉思片刻,才对阿伦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格桑乘机猖獗,人多势众,由他去吧!”
阿伦点头会意,正欲退出,雪瓶涨红着脸,忿忿地问道:“这些人是否就是马贼?”
阿伦不高兴地说道:“他们也配称马贼!”
说完就匆匆出房去了。
雪瓶不解地望着母亲。
玉娇龙说道:“这些人才是马贼!真正的马贼!”
雪瓶:“我将来就当玉帅,专打这些马贼!”
玉娇龙欣然地笑了。雪瓶从母亲眼里感到了赞赏和鼓励。
艾比湖周围的山林由青翠变成浓绿,草地上的花又染淡了绿意,荒村已是夏天,太阳把人晒得懒洋洋的。
玉娇龙暗暗忧悬着的一桩心事,终于又由阿伦传来了:玉帅率军入疆已到伊犁,皇上钦命他为西疆总督,加赐太子太保,授权“厘治军民,综制文武”,着他“提督军务,勘乱弥祸,便宜行事”,并将田项设在迪化的将军衙署也权归玉帅统辖。他这番重镇西疆,较前更是地动天惊,威风赫赫。玉帅一到伊犁,立即调遣两营精骑来到古尔图,在那里立寨安营,四处布哨设卡,把通向艾比湖,精河的路口一概扼封,只许由西向东的行人通过,却不放过一人向艾比湖、精河方向去。
玉娇龙闻知后,心想:古尔图并非咽喉要地,父亲过去从未在那里驻过骑营,这些却是为何?她隐隐间似已体察到了父亲的心意,他可能已经探知自己隐身在这荒村,驻军封路正是为了掩护自己。一瞬间,父亲那种舐犊之情使玉娇龙感到自己好似有了凭依,心中也充满了感激,充满了温暖。
不管艾比湖外如何兵荒马乱,四处屋毁尸横,这荒村依然鸡犬不惊,仍是一片乐土。
玉娇龙也渐渐放下心来,一切安居若素,泰然自处。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大清晨,玉娇龙站在门外眺望四周景色,忽见村外草地上出现了三四十匹备好鞍镫的健马在自由牧放,她心里一惊,再举目向村里各处看去,原来各家门前都坐有三五个汉子,正在和村人叙话。玉娇龙十分诧异,心想:这是些什么人?
又是从哪里来的?她正惊疑问,忽又见阿伦带着几个汉子走进栅门,向附近一家村民走去。玉娇龙一下就把那几个汉子认出来了:原来是几年前她曾在草泽里看到过的那些马贼。玉娇龙也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知道定是阿伦偷偷地把他们从草泽带进村里来的。她随即转身进屋,叫台奴把阿伦唤来,带怒地问道:“你为何把这些马贼带进村里来了?!”
阿伦毫不气馁地说道:“玉帅率兵入疆,只是按兵不动,意在安抚各部;田项却调了数千官兵,向乌伦古湖进逼,罗大哥见官兵势大,怕殃及百姓,不愿和他们交锋,将手下弟兄分成多股,命他们暂各散去。这帮弟兄被官兵追赶到古尔图这片沙漠上来了。
都是穷苦弟兄,眼看他们处境危急,我才将他们带来这里,让他们暂避一时,等罗大哥立了新寨,就立即离去。“玉娇龙听了这一情况,不便发作,沉吟一会儿,说道:”你叫他们多加检点,这风声千万不能走漏出去。“
不过几天,拉钦也带着十余骑弟兄回村来了。他也未来见玉娇龙,只在家宿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阿伦把他一人送出草泽,向东北方向弛去。玉娇龙闻知后,心里十分纳闷,去叫台奴把阿伦唤来,问道:“拉钦为何不来见我?”
阿伦迟疑片刻,说道:“拉钦大叔可能是心里有事。”
玉娇龙见阿伦言语游离,神情躲闪,心里一怔,想到:莫非他已识破自己不是驼铃公主?!她将阿伦凝视一会,又问道:“他多年未归,为何走得这般匆忙?”阿伦:“拉钦大叔只因一心惦挂着罗大哥,他和罗大哥是生死兄弟。”
玉娇龙的心猛然一动,问道:“他那位生死兄弟怎么样了?!”
阿伦:“拉钦大叔说,罗大哥带着十余骑弟兄向西驰去,可能到塔城一带去了。拉钦大叔说,罗大哥对那一带地形不熟,怕他出事,忙着赶去寻他去了。”
阿伦退出去后,玉娇龙在房里突然感到一阵无端的心烦意乱,以致坐立都感到不安起来。她慢慢踱到窗前,眺望村外景色,想极力让自己重归平静,不料她眼前总是浮现罗小虎的身影。那身影既不是沙漠上跃马挥刀的雄姿,也不是篷帐里憨厚温存的笑脸,而是树林中昂首带枷的神态。这身影神态,她想驱散也驱散不开去,想变换也变换不过来。玉娇龙正暗暗恼怒着自己时,猛然问,她胸中有如撞进只小鹿一般,突感一阵阵扑腾,还伴着一阵阵心悸。玉娇龙不禁连连哆嗦几下,蓦然想起香姑曾对她说过关于心动的那番话来。她忙以手扪心,暗暗惊问自己:“这心动是为着谁来?这会儿连着的是正在流窜中的小虎,还是那不知下落的儿子?”她怅然呆立,不知所措。
第二天,雪瓶在外驰过马回到家里,一进房就对玉娇龙说道:“母亲,我在艾比湖边的树林里看到几个外地来的陌生人,他们说是从古尔图兵营来,要见这里的头人。”
玉娇龙微微一怔,说道:“我们这里没有头人。”
雪瓶:“我也是这样告诉他们的,可他们不信,一个老爷子问我是谁家的姑娘,我不告诉他,他却猜出来了,说:”你母亲想是驼铃公主?‘我问他来这里做什么?那老爷子说:“你回去禀告你母亲,说田项出兵去乌伦古湖征剿马贼回来,现在乌苏歇马,过两天将和格桑头人一道来这湖边打猎,通知全村的当地村民不必惊扰。”玉娇龙惊诧已极,忙问道:“那老爷子是怎样一个人?”
雪瓶毫不在意地说道:“是个瘸腿。”
玉娇龙一下愣住了,竟差点叫出声来!她真没料到,这个即使她感到厌恶而又感到欣慰的身影,竟像一个幽魂一般,又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这荒村里了。她心里明白,他来不是无因,更不是偶然。他是特意前来传警。她也知道,他这样做,并非是发乎他对自己的关切,而仅仅是出于对她父亲的忠心。玉娇龙对这位一向躲在背后使法,总是在阴暗里时隐时现、神出鬼没的瘸腿班头,心里充满一种神秘的感觉,憎恨、感激、鄙夷、尊敬,这一切在她心里都曾有过,有时她连自己也分辨不出。她凝神聚思,仔细推敲了他传来的那番话语,立即便明白了他到艾比湖来的用心:他不仅已经知道自己是托名隐匿在这里,兴许还探知了马贼纷纷前来隐蔽的消息,他为了父亲的声誉和前程,不能让自己败露在田项手里。
玉娇龙略一思忖,便当机立断,决定带着雪瓶暂时离开荒村,到外面走走看看,借以一抒自己胸中的郁闷。便立即对雪瓶说道:“我将带你出去走走,让你见识见识世面,你今晚早些安睡,明天一早便随我启程。”
雪瓶喜出望外,忙问道:“母亲将带我去向何处?”
玉娇龙含笑说道:“往北,到塔城去。”
雪瓶不解地:“人人都说伊犁好,为何不到伊犁去?”
玉娇龙:“塔城更比伊犁好,那里可以……可以买到自己称心的东西。”说完,她便动手收拾行囊,雪瓶也兴冲冲地帮着她清理上路用的衣物,当玉娇龙正要将自己平时使用的那柄剑放进行囊时,雪瓶说道:“母亲为何不带那柄鞘上嵌有宝石的剑去?那剑利。”
玉娇龙:“制胜在技,不在利。”
雪瓶:“技又高,剑又利,岂不更好!”玉娇龙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柄剑的剑鞘太刺眼,路上多有不便。”
雪瓶:“把那剑鞘换换就不刺眼了。”玉娇龙惊异地注视着她,脸上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说道:“剑和鞘是配就的,物也有情,岂能擅换?!”
雪瓶嘟着嘴,说道:“母亲常说做人要通达,你这就太不通达了。”
玉娇龙默默地注视着雪瓶,眼里闪起一种异样的神情,似愠非愠,似忧非忧,过了片刻,才又说道:“我就依你,将这柄利剑带去,只是鞘是不能换的。”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在动身前将阿伦唤来,对他说道:“我即将动身出外走走,家里一切就托付给你了。我已得知,田项将于明天和格桑一道来湖边射猎,你务于明天清早之前将所有从乌伦古湖来的人、马,带到草泽中去,不能留下一丝痕迹,不然,这村子就将永无宁日了。”
玉娇龙吩咐已毕,便带着雪瓶上路了。她骑着大黑马走在前面,雪瓶骑了一匹乌骓马跟在后面。母女二人穿过草泽,进入沙漠,直向塔城方向驰去。
一路上,玉娇龙很少说话,每到人多热闹的城镇,或绕道而行,或匆匆驰过,很少逗留。她在马上有时显得无精打采,任马行去;有时又变得精神焕发,纵马奔驰,好像在避开什么,又好像在追寻什么。雪瓶则是兴致勃勃,对什么都感到稀奇新鲜,不停地缠着母亲问这问那。
玉娇龙说的是去塔城,但当她已快到塔城时,却又把马转到另外一条道上去了。她一直在塔城附近游荡徘徊。
一天,玉娇龙和雪瓶正策马驰行在大道上,忽见道上有许多远地商贩,赶着骆驼,马匹,驮运着各种各样的货物向塔城方向走去。当地的一些牧民百姓,也穿着新衣,三五成群地在路上走着。玉娇龙感到十分奇怪,向路人打听,才知道当地一年一度的大赶集已于昨日开始,在塔城之外草坝上举行。每年到了大赶集的这半个月,西疆各地的商贩,牧民,从四面八方赶来,运来了各地的瓜果,皮毛、牛羊、药材、布匹、珍珠,真是应有尽有,热闹非常。雪瓶一听,便缠着母亲要去塔城看看热闹。玉娇龙被缠不过,只好依从。于是母女二人便拨转马头,直向塔城驰去。
集市设在离城约二里地的一片大草坝上。草坝四周早已搭起了一座座篷帐,每个篷帐旁边都栅围着一群群来自各地的良马、牛羊;草坝中央扯着一张张篷盖,篷盖下就是摆设着各种物品的货摊。那篷盖虽然高低不一。
大小各异,但货摊却摆得整齐成行,赶集的人熙熙攘攘,在集市上挤子拥去,真是热闹已极。
玉娇龙母女来到集市,己近中午,正是赶集的人最多的时刻。玉娇龙厌倦喧嚣,只拣人少处走去;雪瓶却一路嘀咕着总是想向人多处凑。玉娇龙并不留心摊上货物,只暗暗向人群中察看;雪瓶却二者都不在意,眼睛只向稀奇处落去。母女二人正逛着,雪瓶忽然拉住母亲的衣服,说道:“母亲,你看那刀!”
玉娇龙循着她指向的一个摊子看去,见摊内站立个高翘着两绺胡须的彪形汉子,手里正举着一把长长的月形马刀,刀锋上闪着熠熠的青光,一望而知是把锋利的好刀。那汉子将刀在手中抖了一抖,说道:“我家世代铸刀,曾荣获敝国皇上的嘉奖。听说贵国的伊犁刀利,特专从敝国赶来贵地,欲和贵国的伊犁刀一比锋利。我手中这把刀,乃是我爷爷当年铸造,在比试刃利中,不知削断过多少利刀。这刀刃却毫无卷损。诸位身旁如带有伊犁好刀,请未一较,只要能卷损我这刀刃,愿将我摊上的二十把好刀相送;如被我这刀刃削断,今后就休再自称伊犁刀好,还不如买把我这摊上的刀去。”
玉娇龙听了他这番话后,方才知道他原是这塔城近旁的邻邦过界来卖刀的。她对他说的那番话虽也不禁感到恼怒,但还是沉下气来,只远远地站在一座篷帐旁边,冷眼看他动静。
摊旁渐渐围满了人,不少人脸上露出忿忿的神色,只是看着他手中那把闪着熠熠青光的马刀,谁也不敢拔刀和他一较。
卖刀汉子又把刚才所说的那番话重说了一遍后,带着脾睨的神情,又补了一句:“诸位是不敢来较,还是未曾带有伊犁刀?”
这时,人群中一位牧民打扮的年轻汉子被激怒了,拔出腰间短刀,分开众人,上前对卖刀汉子说道:“我这刀也是我爷爷打的,让它来和你那刀碰碰看。”
卖刀汉子瞟了眼年轻汉子手中短刀,冷冷一笑,说道:“好,我还可让你三分,我只端着这刀,就让你用力来砍好了。”说完,他用双手握紧马刀,平端腰际,将刀刃向上。年轻汉子也不和他计较,将短刀高举过头,运足气力,猛地一挥,向卖刀汉子的刀刃砍去。只听“锵”的一声,年轻汉子手中短刀断为两截,卖刀汉子发出几声狂笑,随即举起刀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亲,嘴边挂着一丝轻蔑之意。
年轻汉子羞得涨红了脸,恨恨地将手中剩下的半截短刀往地下一摔,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去。
雪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早已按捺不住她那股好强的心性,忙扯了扯玉娇龙的衣角,央求道:“母亲,取出你那柄剑去和他比试比试,我敢说,他那刀准不及你的剑利。”
玉娇龙好似没听着一般,不理,也不吭声。
雪瓶急了,又央求道:“母亲,你不愿去,我去。”
玉娇龙瞪了她一眼,说道:“他是什么人,也配得上你去和他逞强斗胜!”
雪瓶见母亲不乐意,只好嘟着嘴不说话,这时,摊后那卖刀汉子已从地下捡起断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说道:“在我家乡割麦用的刀都比这刀利。”他话音刚落,忽从人群后面传子一声响亮的话音:“你休夸口,我来和你比试比试。”
这声音刚一传入玉娇龙耳里,她不禁猛然一怔,整个心立即收缩拢来,赶忙闪身躲到篷帐侧后去了。
雪瓶也茫然不解地跟着母亲退去。她一面惶然地仰头看看母亲,一面忙又偷眼向那边人群望去。就在这一瞬间,只见人群后面挤出一条汉子,浓黑的胡须几乎遮去了半个脸面,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额问那两道漆黑的剑眉和剑眉下那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那汉子穿了一件白布排扣紧褂,鼓耸的胸肌将胸前褂扣全都绽开。那汉子分开众人,来到卖刀汉子的前面,双手抱胸,紧瞅着他,眼里露出略带嘲讽的神情,说道:“你卖刀就卖刀,比刀就比刀,为何说出这些话子,岂欺我塔城真无利刃?!”
卖刀汉子将他全身打量一番,见他身旁并未带有刀剑,说道:“我自夸我刀利,何损于你!你如真有利刃,就去拿来比比,如能胜过我手中这口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