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贞道:“事已至此,岂能再宽容他。他欲图真本,料也不肯罢休,只道我软弱可欺,定是益发骄纵,寻机生事。此本奏上,倘或天子开恩,不独雪找冤仇,也为天下除害也!”
老夫人道:“如今他父子弄权,皇上甚是宠幸。便奏上本去,皇上如何能见到,着落他父子手中,反倒给他把柄!况且你父守兵蓟镇,前时唐顺之奉旨巡兵,已生祸事,如今再惹恼了那贼人。恐有杀身灭门之祸也!前时继盛奏本劾那严嵩,已深受其害,落个家破人亡。前车之鉴,不可不记取,如今天理不公,朝廷不明,只凭一时气盛,能把整个乾坤扭转过来?如今世道,忍为立身之本。常言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儿不可逞强。况我已是病弱之体,如那风前残烛,再也经不得事了。”说时已自哽咽,撩衣袖拭起泪来。
世贞原是少年义愤,眼里揉不得沙子,忍不下这口恶气。听母亲如此一说,也自有理。况且母命难违,不敢造次,沉吟半晌,遂将那本章在灯前点燃,望着那火舌闪跃,灰烬升腾,仰天长叹道:“天心无欺,我只将此本奏与神明,愿借大公神威,除却人间之害也!”正是:日高天象惨,夜暗豺狼凶。愿借神鞭在,昭昭正世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滦河惊变王抒入狱 囹圄探主亲兵撞阶
嘉靖三十八年,俺答贼寇,又屡进犯。其部将把都儿、辛爱,率兵屯会州,窥机进扰。蓟镇总督兵王抒拜表朝廷,言边关贼耗。老贼严嵩,因寻画与王抒结下私冤,不以国事为重,只盼他失事,先是奏世宗道:“非是边关事急,实乃王抒前时有操兵之过,因降俸而不满,故谎称贼耗,以图增补军饷,肥已私囊耳!”
世宗不悦,遂置之不理。严嵩窃喜,只待王抒兵败,寻机问罪。不料捷报驰来,乃是王抒所发,言初战获胜,贼兵已退。严嵩又奏世宗道:“总督兵王抒畏俱贼寇,拒守不战。将士屡屡请战,只奈王抒不肯。抒苟且偷安,有误社稷!”世宗问及退兵之策,严嵩道:“贼寇屯兵会州,势从东入。想那蓟镇之东,山势险要,可据天险而守,当万无一失!”世宗准其奏。遂命王抒引兵东进。那把都儿、辛爱诸贼寇,见抒东进,有机可乘,遂挟贼子朵颜为向导,绕路而来,其间由潘家口入,渡滦河而进,大掠遵化、迁安、蓟州、玉田等县,所到之处,烧、杀、枪、掠无恶不作,势焰熏天。眼见危及京师,朝野大震。是时京城内外,已紧急得了不得。严嵩见时机已到,遂召御史王渐、方辂暗至私衙密谋,劾奏王抒及巡抚御史王轮等罪。世宗闻奏大怒,贬王轮于外,重责王抒,令其停俸自省。严嵩得行其计,只不肯罢休,趁王抒在府中停俸自省之机,屡屡使人上门逼画,软硬兼施。王抒恨其奸诈误国,又构祸于已身,恼怒斥责。严嵩益恨,至五月,又密使王渐,方辂劾奏王抒,言其失策者三,可罪者四。世宗准奏,遂命逮王抒及中军游击张伦下诏狱。此时王抒饮恨狱中,真个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
此时世贞赴任山东。闻滦河惊变,父亲下诏狱。解官从山东匆匆赶人京来。
到门首下马,撇下疆绳也不去管,只留与门人理会。慌忙奔院中来。此时丫环迎儿,正端着个盆儿泼水,见他慌张赶来,低声道:“公子可暂到书房歇息。老夫人几日只是痛哭,不得安歇,此时刚刚人睡,不可惊动!”
世贞急问道:“因何生事?”
迎儿道:“二公子现在书房,你可与他说话。”
世贞来到书房,见室内杳无声息。世懋想是连日忙乱,歇息不得,此时斜倚书案,直点头打瞌睡。只有跟随王抒多年的亲兵王山,正在一旁侍候。见他进来,王山慌忙施礼,正待说话时,世懋听脚步声蒙胧醒来,见到世贞,唤一声哥哥,摇头长叹口气,泪珠先自叭叭掉落下来。
世贞见他模样,情知事态紧急,心下侧然,急问道:“爹爹如今怎样,何故遭此陷害?”
王山把滦河兵变之事叙述一遍,正自讲时,只见迎儿急急赶来道:“老夫人唤公子说话。”
原来老夫人并不曾睡着。听院里世贞与迎儿说话时,已自醒来。世贞同世懋随迎儿到了母亲卧房。但见母亲神清憔悴,眼泡儿红肿,恹恹无神。见他来时,老夫人未曾说话,又哭泣起来道:“我儿,快,快想法儿救救你爹爹!”
话来说完,又咳又喘,已说不下去。慌得迎儿忙给老夫人捶背,温存劝道:“公子回来,便都好了,自会设法搭救老爷。你只好生保养身体,不必多虑了。
世贞自不忍心,也近前劝道:“母亲勿需多虑,爹爹之事,只在孩儿身上。”
老夫人摇着头,拉着他手哭道:“我的苦命儿呀,你休哄我,只怕你救不得爹爹,那奸贼坏了他性命,我们这家便塌下来了!老天爷吓!你怎地也不开眼,只教好人受冤害呀!”
哭得痛时,前仰后合,拍着腿儿,便是世贞兄弟与迎儿三人,也拉她不住。
世懋也陪泪劝道:“事已至此,母亲哭坏身体,又有何用?如今哥哥来了,我们且好好商议如何救爹爹便是!”
老夫人哭转了声儿,又埋怨世贞道:“平日里我只劝你,做人争不得强,夹着尾巴做人,人家还是寻你不是,你端得不肯听,与那严家作下仇来。如今生出这天塌地陷之祸事,害得你爹爹好苦也!”
世贞慌道:“孩儿知罪便是,只是母亲要想开些,孩儿即刻去请朝中与父亲厚交年伯商议,请诸位大人奏明圣上为爹爹求情。”
世贞同世懋计较,找朝中与父亲相交甚厚者,一一上府登门求拜,但请联名上书,乞求圣上开恩。老夫人摇头叹道:“朝中与你爹爹相好者,皆系严嵩仇人,且又不能朝见皇上。如今只有备下重礼,去严府那里向老贼求情,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只比一百个人联名还要强些!”遂如此这般,又叮咛一番。
世贞听时,犹如一瓢凉水,迎头直浇到脚底。正是:惊开六叶连肝肺,愁煞忠孝男儿心。
世贞暗暗叫苦:“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想我堂堂七尺男子,如今却要向那权势小人奴颜卑膝,受他言语凌辱,如何做得出?奈何父亲危机,又母命难违,现别无良策,只得屈身如此了!”
世懋道:“那贼人弄奸做下勾当,且贪婪无厌,一般礼品,须是打不动他奸心。”
老夫人道:“只要救得你爹爹性命,便是卖尽家中产业,也顾不得了。现府内尚有两千两银子,只一古脑儿送与他便是了。”
计议停当,到次日,世贞打点两千两银子,装在八个酒坛内,命家人挑了,自己拿了礼帖,抬送到严府门首。那门人见世贞气宇非凡,非等闲之辈,又见抬送着许多重礼,慌忙赔笑迎下阶来,深深唱个哈道:“敢问大人自何处来?”
世贞道:“烦你禀报贵府老爷,只道世贞求见!”
那门人道:“你敢是我家老爷求画的王世贞么?”
世贞道:“正是,但烦快些禀报!”
门人听是他时,只哼一声,便掉转身儿,昂起脖儿抖着腿,冷冷说道:“老爷不在,朝中议事未回,你问怎的?”
世贞见他奴才模样,忍下气道:“老爷不在,可去报与公子。”
门人仍是那般姿势,冷冷说道:“莫道是公子,便只管家严爷,也不在了。”
世贞见他冷落不肯实说,晓得是要些东西,就向袖中取出五两银子,递与他道:“只是相烦通禀一声。”
门人一手将银子收了,一手只不肯缩回,也不言语,张开等着。
世贞见他如互傲慢无礼,心中火起,一个耳舌子扇在他脸上,骂道:“奴才好不识相,给你脸时,偏向下撕,便是你公子在此,也怎敢这般泼野!你不禀时,我自进去!”
门人先吃一巴掌,已自软了,又见他要往里闯,心里慌了,唯恐失职受责,忍气道:“大人留步,我去禀报就是!”“世贞见他识趣,遂又取出五两银子,只朝地上一丢,道:”若这般识相,也须不亏特你,可去做个酒钱!“
门人慌忙从地上拣起,连连回首赔笑,屁颠屁颠去了。良久,只见严年出来。
世贞拱一拱手,与他五十两银子,说道:“世贞有话求见老爷。即是老爷不在,可相烦老管家禀报公子!”
那严年虽是势利。,却深知世贞性子,欲待趁他府中有难敲诈,又恐他性恼生事,沉恩片刻,便淡淡说一声道:“可随我来。”
世贞随他进了院子,从二层大厅旁边另一座仪门进去,走不远时,又来到三间敞厅,自是坐北朝南,绿油栏杆;朱红牌额上,石青填地金字,大书天子御笔钦赐《学士琴堂》四字。
严年道:“老爷还未散朝,你且少待,我先禀与公子。”
世贞待他去后,自寻思道:“灯节时他请我来吃酒,我尽将他一番羞辱,如今求到分的门上,那厮怎肯罢休,且看他怎他说来!”
正自寻思,严年转来道:“公子有请,且随我到书房!”
世贞到书房,听里面有说笑声。欲待停步,严年道:“公子有命,但进无妨!”
世贞命随从将礼担停于门首,推门进时,惊得呆了,哪肯相信自己;只见赤条条几个汉子,正与世蕃狎昵,不堪人目。看那几个人时,又都认得,尽是吃朝中傣禄之人。一个是礼部侍郎白启常,一个是国子监事王材,一个是右谕德唐汝揖。如今三人摘摔乌沙帽,脱去蟒袍玉带,分明与世蕃做男妓。尤其那白启常更甚,以粉墨涂面,描得细眉,涂得口红,妖冶作女儿态,只供世蕃欢乐。
世贞见状,如吃苍蝇般恶腻,且又尴尬,只好将目光投向别处。世蕃道:“贤弟尊驾至此,怕那画儿上手了?”
世贞来前,料定他要问及《清明上河图》一事。心中早有计较,正待答话,忽严年来禀报道:“老爷回府了!”
一语未毕,那白启常三人先自慌了,紧忙乱穿衣服,一时错乱,这个穿错了裤儿,那个穿错了袜儿,那个又找不到鞋儿。尚未穿毕,严嵩已入书房,见世贞时,先自一怔,复矜持笑道:“贤侄如何至此?老夫适才退朝,恐多有怠慢了。”
世贞乘机递上礼单道:“适才东楼兄正问那《清明上河图》一事。大人酷兴雅爱,我自当尽力以求之。奈家中实无此物,权且备薄礼以作求画之资,望大人不弃笑纳!”嘴里赔笑说时,心里却咬牙暗骂道:“老贼,我待看你如何计较。”
严嵩接过礼单,见上面写有白银二千两,金壶玉盏,丝绣蟒袍,自是礼重,捻须微笑,口里却故作推辞道:“这礼物决不可受的,你还是抬回去:”世贞知其贪婪。便如此说,无非虚情假意,道:“些小微物,实不足道。只进献大人作求画薄资,略表些许心意。”遂招手命家人将礼物抬进屋里。
严嵩道::“即是如此,令左右收了。”
旁边一班人见吩咐,把礼物尽收下去。
严嵩又道:“贤侄至此,怕是为你父亲诏狱之事而来吧?”
世贞道:“正是,不知父亲因何故蒙此奇祸?”
世蕃冷冷笑道:“便不说时,你也当自知。”
严嵩道:“世蕃不得无礼!”又做感慨之态,摇头叹道:“滦河惊变,惊动帝京。万岁龙颜震怒,言道边帅失职,招贼为患,危及社稷安危,理当论斩。老夫虽再三保奏,奈何圣上震怒之下只听不进,以招此祸矣!”
世贞心下骂道:“好奸贼,只将谎言诓那个,不是你从中弄奸,焉能如此!”
只为营救父亲,咬碎牙只往肚里咽,反赔笑央求道:“父亲出生人死,抵御外寇,尽忠报国,功过可论。如今遭此深难,还望老大人开天地之心,于万岁面前多多保全,超生性命则个!”
严嵩道:“此案原是王渐、方辂劾奏。本章上来,我先自压下数月,只望等圣心回动,再做计较。奈何王、方二位御史再次劾奏,老夫再不敢私下扣压。遂呈与圣上,不想生出奇祸,自是有愧。”
世贞自足惊异,这班恶贼,果然个个笑面虎,豺狼心。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只说得你心里舒但,叫你笑着死丢。如今倾尽家产与他,不知他险恶心中,可曾生出一丝善念。仍是恳切求道:“如今父亲性命,自在大人身上。但求老爷在万岁面前多多周全,小人合家自是感恩不尽。”
世蕃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贤弟此时当知此话不假吧!”
严嵩喝斥世蕃道:“贤侄如今水深火热,如何开得玩笑!”又劝世贞道:“贤侄请放心,令尊之事,原非一人之过,况且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天宠遗缺,边关又紧,将帅旨可随意更动。老夫自当竭尽全力,劝得圣上回转,从轻发落便是了。只委屈令尊吃几日牢中之苦,不日便可开脱,贤侄可回府恭候消息,朝中之事,只在老夫身上!”
世贞见他言语爽快,只道金银推得磨转,千恩万谢去了。正是:一从丹青起祸胎,不尽风波滚滚来。如今日落西门外,却盼扶桑唤将回。
世贞回到府上,母亲问到时,便这般如实说了,母亲略放宽心道:“严篙那贼虽恶,即是他答应肯出面周旋,想此案便可了结。”
岂知数日过后,不见动静,世贞又去严府催问。严嵩仍是前番话语,一手兜揽,只道其中许多周折,需待一一调解。只请他宽心。如是再三,转眼数月,已到九月下旬,案清仍然未定。
却说那严嵩收了世贞二千两银子,明里大包大揽,道是与王抒开脱,将这案情兜下,暗里却恨他不死,密嘱司法严刑拷问,逼他招出反叛罪来。
这日司法不开堂衙,秘密在狱中提王抒审问。王抒来到滴水檐前,只见司法已备下大样的刑具,新开的板子、夹棍摆在前面。司法坐在正中,两边排列着虎狼般的一班校尉。那司法大模大样,做出无限的威风,高声叫道:“叛逆之贼,岂敢见本官不下跪。”
王抒昂首道:“我有功于国家,无罪于朝廷,岂能跪你?”
那司法道:“现有你随身亲信兵士王山,告你私通贼寇,按兵不举,引狼人室,岂可不知罪。”
王抒道:“即有告人王山,理应叫他前来作证。”
司法道:“那王山畏罪潜逃,正有锦衣卫行书缉拿。不料你堂堂督兵主帅,也这般怕死,便是这小小罪名,也不敢招。”
王抒道:“岂有此理,我于国有功,何以招罪,怎讲怕死?若这般时,你何不将死罪招认,做个不怕死的英雄。”
司法怒道:“既不肯招,与我重重责打四十!”
左右一声吆喝,将王抒拉将下来,重打四十棍棒。可怜三军督兵,在几个奴才手下,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死去又醒,只不肯招。那贼又行拷打一番,直打得王抒头发蓬散,嘴边淌血,忍痛呻吟。
这里正行拷打,忽狱卒入内禀报道:“监外有王爷随身兵丁王山前来探监。”
王抒道:“恰好,原告即来此,可唤他进来与你们作证。”
司法命校卫道:“既然来了,便放他不过,速速将他拿下。”
两个校卫出去片刻,便将王山押解进来。那王山犹自挎着篮儿,篮儿里装的酒菜饭,一路走时,一路挣扎招呼:“我来探监送饭,如何将我拿下?”嘴里喊时,又被校卫强扭住胳膊跪在地下。
司法道:“大胆王山,你可将王抒如何私通贼寇,按兵不举,引狼之事重新招来!”
王山不知就里,被问得懵了,道:“帅爷忠心报国,功高天下,怎讲他私通贼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