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现眼前,真个是才思奔涌,激清冲动,只觉得坐立不宁,待到案前持笔,却一时又紊乱无章,理不出个头绪,诸多人物,又似钻人雾中,若隐若现,呼唤不出。一时焦躁起来,拍地掷笔于案上,往返踱起步子。
竟连连以掌击额道:“我本天下名士,怎地今日却著不得此书,敢怕是徒负盛名,江郎才尽!”
这夜月色正好,窗外凤摇竹影,寒色寂寂。世贞苦于无线串球,结构不成。
又翻水浒,从二十三回读到二十六回武松杀嫂一段故事,悠地脑子里囚过一念,独自道:“何不以武松杀嫂为引子,衍化展开,便把那西门庆作个集官僚、恶霸、富商为一体的人物,叙其家事,演其淫态,以尽述其恶!”
这般想时,心头冲动,欣喜异常,一时难捺心头激动,起身在房内转几个圈子,放开思路,口里只喃喃不住说道:“西门庆,潘金莲,西门庆,潘金莲……
若这般写,当名托宋代,演今日之兴亡,西门庆恶霸刁赖之徒,播金莲奸诈淫荡之妇,只让他们从水游里跳出,再到我金瓶梅中演练一番罢了!“
想到高兴之处,又回案前坐下,边寻思时,边用笔敲点,暗自问道:“西门庆有了,如何把严嵩那厮化作西门,以叙其恶……”想得苦时,无意把西门、西门在纸上写个没完。蓦地脑里有火花迸起,忽地想到,世蕃那厮,号东楼,名庆,天作巧也!想那东楼,正对西门,一个庆字,恰恰同名;写西门庆暗喻世蕃;妙哉!妙哉!想得高兴时,竟连连以手拍掌,嚷出声来!遂挥笔将人物表列起:西门庆——东楼、庆、严世蕃也蔡京——奸相严嵩妖人林灵素——术士陶仲父奸贼朱缅——奸贼陆炳应伯爵——汤裱褙将那奸险恶诈人物对准时,又寻思道:“那淫妇潘金莲,正合我金瓶梅词话之金字,尚有瓶、梅二字空缺,便再与那西门庆寻两个小妾、丫环,小妾唤作李瓶儿,丫环唤作春梅罢了。将金瓶梅三字对得贴切,其他妻妾淫妇,写时再作主张。
可惜世蕃那厮,包占二十六个淫妇,书中只用不得这许多,所剩多人,尽去守寡罢了!“
想得顺时,自是惬意舒畅,冲动不止,益发兴起,遂胸中开河,脑里打桨,只把全书脉络走势,港港岔岔,曲折回转,跌宕起落,布局筹划开来,暗自想道:“此书虽名托宋代,意在寓言时俗,我只以西门庆发家与衰亡作线,巧将他经商、理刑、交通官吏、仰攀权贵、嫖妓请客、偷奸淫占以及妻妾争风吃醋等诸多故事串联成球,连缀成一幅世俗画卷,正如《清明上河图》一般,自当醒人耳目;较之古今神魔、侠义、传奇小说,更加别开生面,不落巢臼也!”
想到此外,自感得胸有成竹,觉得瞌睡上来,已是困乏,便上床去睡。迷蒙之中,只觉床头枕畔,有那无数奸佞、淫妇人影恍动,嘻笑不休,挥之不去,苦苦相缠,世贞个个认得,尽是金瓶梅中人物。被他们搅醒之时,却又不见,便孤单一人,望着灰蒙蒙屋顶只将那全书故事轮廓往细里想。初时如烟笼云遮,不甚清晰,想得细了,犹如云开雾散,豁然开朗起来,处处明晰可辨。一时激动心喜,悠地跳将起来,披衣伏案,秉烛挥毫疾书,只将那骨干架儿,粗记下来:却说西门庆,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一家生药铺的老板,后渐渐地发达,也挣了一官半职,以财势横行乡里间。
(自是靠行贿送礼,巧取豪夺、称霸一方。
步步高升的)。
他奸占潘金莲,谋杀其夫武大,买通仵作团头验尸时遮着,又行贿知县,并央求京中权贵关照,将为兄报仇的武松刺配孟州。
他起意并吞寡妇的财产,骗娶富孀孟玉楼。仗着知县知府都和他往来,新近又攀东京扬提督结亲,连骗带抢,尽将盂玉楼财物、嫁妆占为己有,现银也有上千两。
他勾引结义兄弟花子虚老婆李瓶儿成奸。花子虚气闷郁郁而死。正待侵吞其财产、住宅,谋娶李瓶儿时,因官司事所累,搁置下来,李瓶儿失望招赘太医蒋竹山,资助他开生药铺。西门庆官司一了,买嘱地痞,捣毁主药铺,又将蒋竹山送官,终将李瓶儿及财产抢掠到手,成为豪绅、富户,可与本地官府平起平坐。
后兵部尚书王辅及提督杨戬,因北虏犯边,失误军机被劾,拿送南牢问罪,因西门庆名列杨党生祸,便遣家人进京,重贿五百石白米结交奸相蔡京,遂轻易免去横祸,反趁机霸占了陈家大宗财物。蔡京过生日,又送去“生辰担”,买得蔡京高兴,赐一张空名告身扎付,要西门庆作了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
西门庆趋炎附势,做暴发户极是兴旺起来,益发贪赃枉法,好占贪淫,终因纵欲过度亡身。
于是家道衰落。播金莲被逐出门,恰遇武松赦归,为他所杀。庆妻吴月娘有遗腹子孝哥。金兵南侵,举家逃难,月娘一日宿寺中,梦到自家因果报应,遂大悟。
孝哥也出家为和尚。
世贞伏案疾书,乘兴将《金瓶梅》全书骨子一气呵成,回味片刻,自觉甚是满意,心热起来,欲罢不能,越发按捺不住心头冲动,又磨得墨浓,铺得纸正,狼毫蘸得饱满淋漓,稍稍思忖片刻,拟定先以酒色财气开卷,便洋洋洒洒,从第一回写起: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豪华去后行人绝,萧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空琴零落金星灭。
(上解空去财)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下解空去色)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晴里教君骨髓枯!
(色箴)
这一首诗,是昔年大唐国时,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神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但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唯有财色二者,更为厉害!怎见得他的厉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澳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没半星姻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付余钱沽酒: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想饮酒,喝的是琼浆玉液,有的是琥珀金杯;要斗气,用钱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肩挨背,附势的吮痈舐痔,真所谓得势叠肩来,失势掉臂去,古今炎凉恶态,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那财的趋使么?如今再说那色的厉害: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三妻四妾,买笑追欢的,姑且不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千方百计谋取到手,只图那一时欢娱,既不顾亲戚名分,也不想朋友交情,甚至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孽难顾,事业成灰!
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这样的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坑害吗?!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把那堆金积玉,看作是棺材里带不去的瓦砾泥沙;沉鱼落雁,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汗粪土;高堂广厦,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的好:“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果时,一件也用不着:纵使你有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纵使你有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纵使你有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看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死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落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智术,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几许多的活靶!内中又有几个他的宠姬爱妾,起先好不妖娆媚妩,到后来也兔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正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旧家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
世贞写到此处,窗外鸡啼报晓,案上蜡烛燃尽,且风冷清凉下来,舒口气时,肚里咕噜噜又作乱。世贞停笔起身,回首又将那文字翻看几页,安慰自己道:“开头顺时,下面便快了,但急不得。今夜骨子架搭起,开头写了,已是不小收获,暂到此吧!”
说毕自寻些酒菜,连饮十数杯,待酒意上涌。面颊发热,便纳头倒在床上,呼呼睡起。正是:长剑不识人间恨,翻却水浒著奇书;泼墨尽演兴亡事,毫端血泪淌千古。
旦说世贞自此两耳不闻窗外事,通宵达旦,昼夜著书。世态人情,跃然纸上;胸中悲愤,尽诉笔端。想得苦时,真个脑袋憋出犄角;写的顺畅之处,又有说不尽的甘甜,倒也是苦中有乐。那世蕃又三天两头,派人来催问取书,世贞心只推说抄写未完打发回去。
那家人莫成,先前见世贞来京,道是为老爷报仇,心里赞叹他忠孝志气。见他没个欢笑模样,终日闷闷不乐,只是见天一早便出,晚来方回,手心里只替他捏把冷汗,唯恐报仇不成,反有甚不测祸事生出。如今却见世贞终日闭门不出,只在书房坐囚牢般禁着,先自生疑,又见与世蕃屡屡往来,只道是他软了、怕了,把那父仇丢到爪哇国去了,反又怒其不争,心里暗自哀叹。这日去清扫书房,见他案上摊开两本《水浒传》,书旁纸张零乱,又有叠厚厚的文稿,道是又写什么文章。清整之时,见一页纸上写有十回章目: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俏潘娘帘下窥人老王婆茶房说口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裁寿衣金莲入套卖雪梨郓哥遭殃第五回捉奸情郓哥定计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何九受贿瞒天王婆帮闲遇雨第七回薛媒婆说娶盂三娘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睹妖姿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义士充配盂州道妻妾玩赏芙蓉亭莫成原本是认得字的,且又尽晓得《水游传》的故事,世贞还是年少顽童时,自己便常讲给他听。如今看罢这十回章目,连连摇头苦笑道:“公子名重一时,乃当今名上,我只道他写什么传世文章,原来是心里怕事,闲得腻了,却尽抄起《水游传》的故事!却只夜里熬灯,自日不起,只作用大功的样子!”
眼见日高三竿,世贞仍未起,心里老大不快,耐不住来到他房间。恰值他刚披衣坐起,直言问直:“公子因何夜夜抄写,日高不起?”
世贞这几日写得顺畅,眉飞色舞道:“我自正著天下奇书,他日问世,当为我生平杰作也!”
莫成道:“果是奇了,你未写完时,我便尽晓得你书中故事了!”
世贞惊道:“你晓得什么?”
莫成道:“岂止晓得,便是我也写得!”
世贞见他模样古怪,又不似开玩笑,愈觉好笑。道:“不想你老人家是卧龙藏虎,怎不早讲,倒把你埋没多时了!明日你便写与我看。”
莫成道:“不信么?你便给我两本水浒,我就抄给你看!”
世贞一惊,道:“老公公何出此言?”
莫成道:“休怪老奴直言,公子初进京时,一副英雄气概,只欲为老爷报仇,老奴自是敬佩,也曾烧香祈祷保佑公子。不想公子在街上闲转两日,胆了却小了下来,又听那卖艺女子暗刺世蕃遭害,恰似吓破了胆,整日价闭门不出,没事只抄写水浒消闷,反与杀父仇人往来;公子若如此,老爷海洋般深冤,如何得报?奈何家门不孝,只怕老爷含冤九泉,死不瞑目,永无雪恨之日了!”说毕连连摇头叹气,竟然洒下几滴老泪来。
世贞见他悲切之伏,心下恰似火烧起来,滚几个热浪,一把拉住他手道:“公公教诲,世贞自当铭记不忘!为子之道,当以死报,世贞不才,岂敢苟且偷生,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日不报,无颜于世上。奈何那贼府防范甚严,若行刺不成,虽死不足惜,只是父仇未报,岂不饮恨终生,便九泉之下,也难瞑目矣!无奈才屈身著书,另图他计!”
莫成迷惑问道:“如何著书,便能雪恨?”
世贞感其忠直,道:“公公可知世蕃那厮,一向喜读何书?”
莫成道:“淫贼最是喜读淫乱书籍,京中哪个不知?”
世贞道:“公公此言极是,世贞今著《金瓶梅》巨卷,虽名托宋时,乃寄意于时俗,明指奸贼蔡京,暗刺严氏父子。欲尽将其奸情淫态,扮演书内,让天下人知晓!”
莫成慌道:“若是那贼子读时窥破其中隐意,如何了得?”
世贞冷冷笑道:“我自有主张。我只在卷内以淫乱之笔惑他,投其所好,他读得忘情之时,哪管其意何在?便是读完窥出我意,自是贼命呜呼归天,做了那阎罗殿前的淫鬼!”
莫成听得惊了,将信将疑道:“此,此话当真?
那书便写得淫乱,却如何能杀人?“
世贞低声问道:“你可知世蕃那贼厮读书之状?”
莫成摇头,自是不知。
世贞道:“平日里我细察久矣,那贼厮每读书时,甚是性急,时时以手指沾唇,润唾液以揭书。
我今投其所好,著此淫书,印刷之时,暗里以毒汁濡墨,边写边印,使其揭书之际,毒汁入口,日久毒发,敢怕他淫贼不死!“
莫成听得呆了,转惊作喜道:“妙!妙!实在妙极了!公子神机妙策,神鬼莫知,真个是奇才、奇书、奇计!公子便尽心著书,刷印之事,自有老奴密召梓工办理。”
不几日,莫成召来上好梓工十名,又密购上等烈性毒药,备足纸张,收拾几间清静房间,将毒水拌墨调匀,那里世贞日夜撰写,这里日夜刷印起来。
却说世蕃自那日听世贞讲家藏好看小说,屡屡使人索取,世贞只讲抄写未全,不能观看,心中甚是不说,只道他有意怠慢,无奈忍下性子等候。
这日世蕃郊外游玩回来,车至长街,忽见一老儿,头戴一方巾,身穿布袍,却是学究模样打扮,手里持一卷书喊道:“天下奇书:天下奇书,赛过西游,强似水浒!”
世蕃听他喊得奇,看他两眼,那老儿却不看他,只在车旁喊道:“天下奇书,尽述闺房欢乐,消愁解闷,纵览娇艳奇闻!”
如此喊时,自教世蕃动心,召他近前问道:“你只喊得奇,此书有何妙处?”
那老儿道:“深闺闲情,房中乐事,管教天下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世蕃取书过来,正是新刻,墨浓纸粘,看那书名,正是《金瓶梅词话》,兰陵笑笑生著。心里骂道:“世贞那厮,抄好时不送,却刻印售卖,敢怕我到不了手么?”再看那目次,正是“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窥娇姿”、“李瓶儿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会”等,恰是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