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累透了,正在休憩。
白知县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难受地捶了下自己的胸口:“这样不听话的病人,神医也没辙!”
他提起笔来,端端正正地在有功之人的名单上写上了一个“封常清”。
***
小船经过一块块绿油油的垛田,向北行去,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像拖着尾巴的彗星。暮夏初秋的风吹过,红紫的花瓣纷纷飘落在大片的翠色水面上。
若有人仔细看去,这小船上贴着黄符的桨橹是自己动的,并没有人在划船。
鲤鱼坐在船头上,撕掉假发和面具,对镜梳起双鬟,系上红罗头须,露出明媚的一笑。
她耳边传来白麓荒神的声音:“别照了,再照也是个丑丫头。”
一个与她面容相同的白衣少女出现在船尾,梳着一模一样的双鬟,扎着素色头须。两人一般明媚鲜妍,像双生的花朵。
鲤鱼瞅他一眼,冷哼一声:“有本事别变我呀,丑丫头!”
白衣少女气鼓鼓地扭过头去。
鲤鱼径自取出紫泉琵琶来,转轴拨弦,对着潺潺流水,叮咚弹起一曲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
皇宫大殿之中,赵祯坐在龙椅上,翻开了一册《仙女玉颜方》。
鲤鱼在殿中盈盈下拜。
赵祯笑问张美人:“那青娥丸当真有效?”
张美人抚脸笑道:“果然有效。臣妾还觉得用过桃花散后,脸面白皙光润许多。”
鲤鱼拜道:“张娘子,若再用玉石制成小槌,在面上滚动,可活络气血,令肌肤荣润有泽、青春难老。”
赵祯便吩咐从人:“记下,制玉槌三十枚,供内廷使用。”他转向鲤鱼道:“你献上这好方书,朕怎么赏你?听说你年纪虽幼,已是京师有名的大夫。今日一见,果然令人惊讶。”
翰林医官许希早等候在此,眼睛发亮地奏道:“官家,京师人口百万,而仅有医生数千,且多为庸劣之辈。李家小娘子年纪幼小,却已通晓《神农本草经》、《难经》、《素问》及善针灸药饵,与那等医贼完全两样!还请让这女娃娃入太医局罢,臣还有许多事要向她求教!”
赵祯笑着拿书拍了下案几:“一看你这见猎心喜的样子,就知道这女娃娃必有什么过人之处。说来听听。”
许希嘿嘿笑道:“说来也巧,那天王侍郎的长子打猎,不慎惊了马,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腿。送到家里,竟是不行了。”
赵祯奇道:“摔断了腿,怎就不行了?”
许希摇头道:“官家,这折了腿倒好说,接骨就行。可王家大郎是摔伤了脏腑,要命的伤。他家请了我去,我一看,也是束手无策,说治不得了。王家一阵好哭,竟发狠请了半城的大夫来,可转眼就走了大半,剩下几个在王家大郎床前争论不休。这女娃娃拨开众人,用银针弄醒王大郎,扪腹问诊,然后立刻叫人腾出一间静室来,酒醋撒地,净布铺床,说要给王大郎剖腹修补脏腑。”
赵祯惊讶:“剖腹!这女娃娃!”他问鲤鱼:“李昀羲,你果真给他剖了腹?”
鲤鱼点头:“陛下,事出紧急,除此别无他法。若不剖腹,王家大郎必死无疑,剖腹则还有一线生机。”
许希笑:“当时,这丫头要请三位会外科、处理过大伤口的大夫做帮手,我也去了。”当时王家还很不好意思呢,王侍郎正要说什么,鲤鱼就一口答应下来:“多谢!”他也是进去了才知道,若是没见过大伤口的,断应付不了这阵仗。
赵祯感兴趣地问:“当时情形如何?”
许希感慨道:“这小丫头真有胆子,让我拿酒给王大郎擦了肚子,就真个,一刀子把他肚子给剖开了!”
当时静室里就有个大夫吓晕了,另一个也是腿脚发软。亏得许希见得多了,足够冷静,照着吩咐帮她拉开刀口,让她把小手伸进肚子里摸索,用纱布吸出好多血来。等她掏出一个血淋淋的脏器,丢在瓷盘里,另一个大夫也晕倒了。那可是人的脾脏啊!真的整个儿切下来了。当时连许希的脸也惨白了。
赵祯问:“这剖开了肚子还能活?”
许希喜笑颜开:“活了!我亲眼见着这女娃娃飞针走线,给他修补了脏腑,又把肚子缝好了。当天,这王大郎就醒了,说话了。”
鲤鱼笑道:“不全是我的功劳,也多亏了许医官。没有他帮忙,开膛破腹我一个人可应付不来。许医官还开了活血清淤的好方子,王大郎身子也好,王家人也肯听我这个大夫的话,照着我的话护理病人。王大郎的命,是我们一起留住的。”
赵祯赞声好:“如此神技,怎能不为国效力?朕便特许你为太医局学生,若能通过考试,便补为翰林医学。许卿,李小娘子便交由你教导了。”
许希高高兴兴地答了声“遵命”,让她谢过官家。
鲤鱼含笑叩拜。殿外的阳光撒在她身上,一地金辉,像是浮泛光明的江海之水。
昀羲,海阔凭鱼跃啊。
她在心里微笑着说。
第66章 行刺
封小二头七那天,偏逢大雨,白知县亲自扶灵出城。
县衙的胥吏、旗杆寨的兄弟、修堤的民夫、得了药的村人,以及其他听说了封小二之事的百姓;足有三百多人,都来相送。
一层秋雨一层凉,这雨水浇在身上;寒气也渐渐深重。白知县踩着满地黄叶;望向林中升起的茫茫湿雾;觉得身上越发沁冷。
他亲手写的墓碑“义士封常清之墓兴化知县白铁珊敬立”已经半截埋入黄土。他将灵幡插在坟头,拔去夹杂在墓土里的几棵野草,蹲下擦着火石,要点燃那一堆纸钱。可雨下得太大了,一点火星也不见。阿文忙将绿油纸伞撑在他头顶;白知县轻叹一声,只点燃了三柱清香,插在墓碑前,自己接过伞来;看着三柱香烧完。
“兄弟;你安息罢。”他低头道;“你做得很好,竭尽全力,生死不顾。可惜我没能救你。”
“不。”苏苗苗走上前来,看着墓碑说,“你已经救了他啦。”
白知县热泪长流,推开阿文的纸伞。他的泪汇在铺天盖地的冷雨里,脸上身上湿得淌水。“没有,他已经死了!这么年轻,就永在泉下了。”
“你救了他的心魂,这比救了他的性命更重。”喵神农卧在苏苗苗肩头,眯着眼说,“你看,墓碑上写的是‘义士’。他不再是一个人人唾骂的贼寇,而是一位百姓敬重的义士。他是堂堂正正去死的,他死得其所。”
苏苗苗点头:“多少天下英雄欲死得其所而不能,他很幸运。”
白知县默然跪下,给封小二磕了三个头。泥水泡湿了他的额发和衣裾,又从他眉骨上蜿蜒流下。念过往生咒,他摸了摸墓碑前种下的一丛青翠兰花,缓缓站起身来:“再见,我会再来看你。”
归来,天色渐暗,野狐啾啾。头顶吱哇一声猴叫,什么东西跳过头顶,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喵神农生气地攀住竹篓边,喵喵嚷道:“本大王在此,什么孙子造次?”
白知县循声而去,却原来是一只小猴子掉进了水塘,一大帮野猴正在塘边树枝上焦急地乱叫。他一扬手,小猴子身子底下便出现了一艘晶莹剔透的小冰船,托着它慢慢漂到了岸边。母猴子激动地跳下地去,小猴子蹦跶着扑了上来,钻进母猴怀里,撒娇一般吱吱叫个不停。母猴子搂着小猴,人立起来,向白知县连连作揖。白知县笑笑,还了一礼。猴群纷纷过来,一齐作揖,然后吱喳叫着在林子里跑散了。
***
回到衙署,白知县渐觉鼻塞声重,到晚上额头都热烫起来。他正要弄一盏紫苏汤来,不巧听说神农堂出事,一口热水也没顾上吃就走了。原来夜里神农堂出急诊,一乡霸被牛顶穿胸口,出血不止,苏苗苗带弟子们赶到时已经不中用了。这乡霸的儿子是无赖惯了的,哪里把这十四岁的女神医放在眼里,硬说是庸医误治,纠集了一帮闲汉闹事。依苏苗苗的本事,哪会把这几根葱当大头蒜,喵神农更觉得啊呜一口把这些人都吃了更省事。可他们入世也久了,如今也是懂事的,知道不能胡来,只要报了信等白知县来解围。
白知县连夜赶去乡下把他们救了回来,之后就觉得有些不对,次日便发起了高烧。他强撑着去办公,处理完了案牍,就伏案昏睡过去。苏苗苗给他把了脉,蹙眉道:“若只是风寒也罢了,可他这阵子忧劳太过,身子受损,不调养几日是不能好了。”阿文急得不行,苏苗苗却十分镇定,吩咐阿文将他扶抱到榻上,又打发他煎了药来,自己扎针将白知县弄醒,灌了药汤再让他睡下。
白知县病来如山倒,一连两日药都灌不下去。厨娘王氏连着煎了十回药,他都是吃了就吐,额头烧得滚烫。昏乱中见王氏来,他扯住她袖子说了声“娘亲,水”。王氏是中年没了儿子的,见他病中这样叫喊,眼泪登时就下来了,捂着嘴哭道:“这无父无母,异地他乡的,连个贴心贴肺的人也没有,到底可怜……”
苏苗苗温声安慰她几句,挽起袖子给白知县扎针炙艾,几番折腾,好歹稳定了病情。她嘱咐阿文、阿秀轮流守着。阿文绞了冷帕,给他敷在额上,看他沉睡不醒,便就着灯光看书,不多时自己也伏案睡着了。
夜半时,阿文听见响动惊醒,发现白知县已经烧得胡言乱语,赶忙将他推醒。白知县睁了眼睛,也不大认得人,看着他一时喊“子文”,一时喊“慕容”。阿文给他换了额上帕子,喂他喝了些水。白知县安静了片刻,突然狂乱挣扎起来,叫着“着火了”,又喊“鱼儿快走”,怎么也按不住。他手上红光乱窜,屋子里的花瓶、茶罐统统自己碎了,跌得一地狼藉。阿文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几乎魂灵出窍,只能大半夜的去敲苏苗苗的门求救。
苏苗苗取出一粒紫雪丹,让他快磨墨来,给白知县就着墨汁服下。当晚他热度渐退,天明时已转为低烧。阿文睁眼守到天亮,总算透了口气,心头一松,又在他榻边埋首睡了过去。
白知县病了,三天没去衙门。外头百姓都知道了,三三两两送了鸡子枣子到衙门来,甚至还有山上挖来的金银花半枝莲。到了第三天夜里,牛毛细雨纷纷而落,窗外芭蕉叶摇曳不休。白知县点了灯,拥被看了几行书,朦朦胧胧又闭上了眼睛。阿文扶他躺好,吹灭灯烛,正要离去,檐下芭蕉一阵乱响,紧接着窗户猛地被人推开,闪进一个人影来。天外一声霹雳,映得这人身影如恶鬼一般,擎着一柄亮光刺目的弯刀。
阿文吓得“嗷”地一声跌坐在地上,又挣起身来,抄起一张交椅奔到白知县床前。那柄弯刀砍翻床前屏风,劈破梅花纸帐,撩飞了阿文,直往白知县心口刺来。
“嗤啦——”一声,白知县心口衣衫划烂,却没有迸出鲜血,而是溅起了一串火星。
白知县睁开了眼睛,用手按了下心口。苏苗苗、阿文都没有察觉,他病倒发热这几天,胸口、胁下又生出了五色晶莹的硬鳞。
见他醒来,来人吓了一跳,倒后退了一步。
白知县撑着床边猛咳起来。阿文不顾身上擦伤,一骨碌爬起扶他起身。白知县靠在他肩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主人,主人!”阿文急得满脸是泪。刺客在这儿,主人又吐血,可怎生是好!
那黑衣人却眼中精光迸露,弯刀一挥,直往白知县喉管割来。
白知县软软地抬起手指,指了他一下。他一愣怔,那弯刀竟在白知县颈间停住了。
“别动。”白知县轻轻说道,“你胃里有刀。”
黑衣人微微发起抖来。身体里陡然出现、几乎要突破腹壁的奇异触感告诉他,这绝不是个玩笑。
“不信?”白知县说,“看手。”
无数根血针从他握刀的右手里冒出,像团血刺猬一样。黑衣人惨叫一声,弯刀脱手。白知县伸指一弹刀背,弯刀翻转,抵住了黑衣人的脖子。他又连声咳嗽起来,刀在他手里摇晃个不停。
阿文忙用帕子替他捂了下嘴。他又吐了一口血。
“壮士,”白知县虚弱地一笑,“我还真不知道,有人恨得想杀我。若我所料不错,你从前也是旗杆寨的吧?”
黑衣人冷冷道:“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旗杆寨王四郎是也。想不到啊,白知县还会这等异术!”这王四郎正是旗杆寨漏网之鱼,其人好勇斗狠,在百姓传言中颇有一些凶名。
白知县微微一笑,“行正道者,自有神佑。你深夜到访,来做什么?”
“杀你。”
“为何?”
“为我旗杆寨的弟兄报仇!”
“报仇?”白知县冷笑数声,“打家劫舍,违逆王法,官府惩之,天经地义。你报哪门子的仇?平旗杆寨后,我只问首恶,其余从轻发落,劝其改过。这已是法外施恩,你报哪门子的仇?”
“废话少说。”王四郎的双眼变得阴狠,“我时运不济,落在了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哪里是废话,我倒要跟尊驾辩个明白。”
刀刃发抖,割破了王四郎脖子上的皮肤,一丝鲜血淌下。白知县将刀刃移开些许,又靠着阿文咳成一团。
“宋衮亲手杀死无辜百姓十一人,又命人杀死三十多人。今日你找我报仇,这四十多名无辜百姓的家人,又要找谁报仇?”
“朱庸好女色,光在去年便奸辱良家女子七人,其中六人自尽,一人疯癫。这七名女子的家人,又要找谁报仇?”
“去岁,封三率众劫掠过路客商五十八次,已查到的客商名单里,有三十四家家破人亡。这些客商的家人,又能找谁寻仇!”
他每说一句,王四郎就后退一步,身子矮上一截。
待他说到最后一句,王四郎颓然坐倒,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白知县头晕目眩,再支持不住,弯刀铿然落地。
王四郎盯着那弯刀,突然用左手捡了起来,直往自己颈中斩去。冷不防他左手也冒出无数血针,剧痛之下又逼得他弃了兵刃。
“懦夫!”白知县一口血啐在他身上,“你知道吗?你这糊涂汉知道吗?就在十天前,封小二死了!他跟你可不一样,他是用命在赎罪!修堤治水之事,他倾尽全力,呕心沥血。疠疫之中,他七天七夜不曾合眼,为百姓送医送药。他是活活累死的!下葬那天,送葬的足有三百多人,哭声震天。你睁大眼看看,什么是好,什么是歹?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是好,你是歹!他是善人,你是恶徒!放着良民不做,要落草为寇,杀人放火,这也罢了。旗杆寨已经覆亡,你不好生改过,又是非不分,为着那些滥杀无辜的罪人,要来杀我!”
阿文也气得啐他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