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她轻声问。
“还记得你第一次去看病吗?我说,你过几天再来,看看结果怎样。那几天里,我很担心你会不来。当时我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五十岁的人了,忽然惦念起自己的病人来了。那时候,你就吸引我了,不是一般的吸引,我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就是了。我没想到我们后来会发展得那么快。那天晚上看戏的时候,我真忍不住要去触摸你的手。我是一个很保守的人,很传统,可这些都抵挡不住你对我的吸引。”
林希湘微微地笑着说:“我也没想到我会那样。那天晚上,我就是舍不得和你分开。你知道,许多年我都是一个人度过夜晚的,夜晚是我最难熬的时候。”
“我也一样,”他轻轻抚摸她的手,“独身了许多年,我很担心会遇不到一个合适的人。认识了你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表示愿意和我结婚的话,我会怎么样。我想我会立刻就和你结婚的。可是你从来没有提过这个,甚至连一个暗示也没有。我很奇怪。有几次,我真想提出来问一问你。但我始终没提,因为我觉得我的年龄太大了一点,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医生,配不上你。你比我年青得多,又是这么漂亮,看得出来你的经济条件很好,我怕你会拒绝我。那时候我如果向你求婚,你会拒绝我吗?”
林希湘想了一下,笑着说:“恐怕我真会拒绝呢,我没往那个方面多想过。能够和你来往,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了。不过现在不同了,我很愿意的。你呢?”
郑光楠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的手放在唇边吻着,“我也很愿意,非常愿意。”
林希湘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轻声说:“可是你还有疑问。”
郑光楠摇摇头,“那已不算什么了。昨天晚上,明维已对我讲了一些你的事,他知道的都对我讲了。说真的,以前我曾想过,你可能是任何一种人,从事任何一种工作,唯独没想过你是这么生活的。说你就是传说中的七哥,我真的不敢相信。你怎么会这样生活呢,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希湘神情有些晃惚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着黑黑的光,脸色已白得象纸一样了。
郑光楠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轻轻揽住她的胳膊,“希湘,你这是怎么了?”
她象怕冷似的耸起肩膀,把脸转向窗外,“从前的事,让我怎么和你说呢。”
郑光楠感到自己触到了她的痛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端起桌上的咖啡,递到她的手里。他惊讶地看到,她已满眼是泪,她在拚命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她,轻轻地拍着她后背。
周围静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一阵音乐,象泉水一样断断续续从窗缝里飘进来,流动着,渐渐地消失了。沉静片刻,又叮叮咚咚地飘进来,在空气中悄然地悬浮着,渐归于无。
好一会儿,希湘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擦去泪,淡淡地说:“以前的事,我迟早总是要告诉你的,迟说不如早说。”
他急忙说:“刚才是我多问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不,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你到这里来。”她把他拉到窗前,把半掩着的窗帘全部拉开。房间里立刻明亮了许多。她注视着他,把手伸到背后,拉开拉链,脱下连衣裙让它飘落在地上。她解下胸罩,把后背转向窗口。她说:“你看看我的背上有些什么,你仔细地看。”
她的后背洁白光滑,象无暇的白玉。但在明亮的阳光下面,仔细地看,便能隐约看见一片一片颜色稍深的暗影。暗影呈不规则的形状,就象一幅幅的地图,布满了整个后背。再往下,腰部和臀部也有一些,臀部上的暗影更深一些。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的。
希湘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这些影子是怎么弄出来的吗?它们都是在水泥地上被推来拉去磨出来的。”她把身体转向郑光楠,用手托起乳房,说:“你再看这上面,都有些什么。”
郑光楠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对猜到的东西不敢相信。他看见在她的乳房上面,乳头和乳晕的周围,也有一些浅浅的不易察觉的暗影。所不同的是,这些暗影都是弧形排列的,或长或短,横斜不一。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些都是被牙齿咬的。
他抬起头,惊恐万分地看着她,脸也被这惊恐扭曲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把她搂在怀里。心里,却疼痛得象刀割的一样。
他们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讲起她的父亲,讲了民兵指挥部里五个值班的男人,讲了看守所里的看守,以及那十几个恶狼一样的犯人对她的整夜摧残。她在叙述的时候,几次被痛苦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浑身颤抖着几乎难以自持。
郑光楠紧紧地搂着她,轻吻她的额角。他不敢劝阻她,怕她会突然失去控制。他是经历过那一段岁月的,也听说过一些悲惨的故事。但听受害者这样面对面地叙述自己的惨痛经历,却是第一次,而这个人又是他所深爱的,这一点尤其令他难以忍受。
曾经有人对他说过,世界永远是丑陋的,生活也永远是丑陋的。幸福和快乐,都不过是瞬间的星光闪耀,猝忽而逝。他一直认为这话未免偏颇,但千百年来的社会历史和人类历史,不就是充满了痛苦和悲哀的历史吗?远的不说,在那短短的十年里,就发生了多少惨不忍睹的悲剧呀。
他想起昨天晚上,曹明维对他说的那些话。
“别把好和坏截然分开,因为那是分不开的。”曹明维坐在他的书房里,目光恬淡地注视着手里的茶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象在叙述着一件生活琐事。他那么年青,却早已超然物外,寻常道出的话,却象石头一样坚硬而又沉重。
他说:“一枚硬币,哪一面是正面,哪一面是反面,你能确定吗?你确定了,那是因为你给它定了标准,那是你定的标准,而上天定的标准又是什么呢?正即非正,为何偏要说其为正?正不就是反吗?就如长处就是短处一样,人所具有的优点,恰恰也是他的缺点。吃苦耐劳者,恰是因为愚昧;勇猛强硬者,则是因为野蛮。光荣者是因为隐藏了自己的耻辱,无耻之徒是因为他向往伟大。求真须先造假,行善是为了作恶。人不能只有一个立足点,生活则只在反复无常中进行。你信我的话吗?”
他说:“生就是死,并不象哈姆雷特说的那样可以选择。道德在人类中产生,也必将在人类中死亡。三十年的河东,注定了三十年的河西。所以我说,人不应该束缚自己,而应该活得自由和轻松。孔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人活着只是自己在活着,又何必受外界的影响呢。庄子回答惠子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你有你自己的太阳,你自己的太阳照耀着你,你就应该在自己的太阳照耀下生活。”
昨天晚上,郑光楠在半暗的台灯底下,听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仿佛进入一种朦胧漂渺的世界里。心如止水,平静得就象袅袅生起的炊烟一样。他当然能感觉到其中的虚无,但其中变幻莫测的玄理,还是引起他深深的思索。
他笑笑说:“你就不要和我谈哲理了。”
曹明维淡淡一笑,“哲理即世人眼中的真理。但真理其实都是谬论,超越真理,才能超越谬论。我说的话都可称之为真理,因此也都是谬论。你不必往心里去。”
郑光楠走到窗前。外面的阳光很耀眼,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拉上窗帘,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他回头转向林希湘,他抚摸她身上那些曾经被严重伤害过的地方时,感觉到心里的痛苦。他想,她当时的痛苦是更加无可比拟的。他说:“如果我提出我要和你结婚的话,你会怎么回答我?”
希湘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偎在他的肩上,“我当然很愿意,一个人的生活是很寂默的。但是我不想让你沾上我所干的那些事情,不想让你也被牵连进去。你知道,我们那里面的事都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我也不想沾你们那里面的事。不过即使受了什么牵连我也不在乎,在我这个年龄,那已经无所谓了。我只认定一点,你即使遇到了什么麻烦,也仍然是我的妻子。”
下午 14点35分
沙传泰很恼火,他一下午都没有找到冯振德。
他先按地址找到了他的家,但他家里没人。他住在一栋高层公寓的八楼上。沙传泰乘电梯上去,他向弯曲的小走廊里看了一眼,里面没人,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走到冯振德的门前,侧耳听了一会儿,屋里很安静。他掏出一张硬塑料卡片,插在门缝里,几秒钟后他捅开了门锁。
他小心地推门进去,这是一个四室一厅的大套公寓,但房间里的装修和摆设庸俗而零乱。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地毯上扔着几只绣花拖鞋,一些穿过的脏衣服扔在沙发上和椅子上。
屋里有一股怪味,他疑惑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大麻味。他没想到他还有吸毒的嗜好。
他在屋里检查了一遍,他没指望在这里会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也确实没找到什么。
他顺路去了冯振德的旅游公司。这是一间临街的小门面,但里面装修得很精致。铝合金的门窗,茶色玻璃,墙上是正流行的多彩喷涂。黑色的羊皮拐角沙发和硬木茶几被擦得一尘不染。柜台上放着鲜花和电话机,墙上贴着往各地旅游的线路图和价格表。三两个年青人认真地看着那些图表。
柜台里的漂亮小姐笑容可掬地说:“真抱歉,冯经理不在这里。他不常到这里来。你要有什么事,可以上楼和刘副经理说。”
“谢谢,不必了。”沙传泰尽量露出一点笑容来。他估计这里的人未必会知道冯振德的底细,冯振德也不会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们。他骑上摩托车离开了这里。
他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现在是否到冯振德的运输公司去。毫无疑问那里是冯振德的黑窝,而那个李队长,可能还有其它的人,是冯振德手下的帮凶。沙传泰把这些情况掂量了一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能把自己的这条命搭进去。他决定先去找张富那个老家伙。
他从工业干道绕过去,过铁道口进入货栈街,不一会儿便到了货栈北街。这条偏僻的小街仍是那么冷清,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到了218号附近,他减小了油门,尽量不引起周围人家的注意。
他把摩托车推进院子里,张富立刻从里面迎出来。
“是沙队长,请屋里坐。”
沙传泰走进屋里问:“这里有外人吗?”
“没有,没有,我这里不会有闲杂人来。”他开了一瓶汽水放在沙传泰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有事呀?”
“没事,这两天冯老板有电话来吗?”
“没有,我也正奇怪呢,有两天没来电话了。”
“莲莲呢?”他忍不住问。
“也没来。你前天走后她就再没来。我给她打个电话?”
“不用。她住哪儿?”
“她住麻石街六栋楼上十四号。她那儿有公用电话,一个电话她就来了,快得很。”
沙传泰摇摇头。他突然想起来,冯振德的运输公司不就是在麻石街上吗。六栋?那是在运输公司的斜对面呀。他心里不禁有些疑惑起来。
就在这时,他有一种极想见到江莲莲的愿望。他想起前天她被他捆绑起来时的样子,和她那双任人宰杀的哀怜的眼睛,心里便有一些歉意。他说不上他对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说到底,这一年来她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她并没有成为他心里的负担。
张富眨着小眼睛说:“我瞧出来了,你准是对江莲莲腻味了,那女人偶尔玩玩儿还行,长了就不行了。怎么样,我给你再介绍一个?保证叫你满意。我这儿有一个,才十八岁,还没人碰过呢。呱呱叫的‘白斩鸡’,”他用手在下身比划着,“剃得干干净净的,嫩着呢。要不要?”
沙传泰眯起眼睛看着他,心里的恶意一阵阵地往上顶,“老张,”他阴冷地笑着说,“你给多少人拉过皮条了?”
张富咧开胡子拉茬的嘴,露出黄黄的牙齿,嘎嘎地笑着说:“那可真有不少呢,都是大人物。有掌权的,也有趁钱的,都能叫他们满意。他们做生意,嘿嘿,全靠我用女人开路呢。”
“你的本事还不小呢,是吗?”
“那还用说吗。”他嘎嘎地大笑起来。
他的嘴巴还没合上,沙传泰猛地抡起胳膊,用手掌外侧砍在他的喉咙上。张富的身体向后飞去,撞翻了后面的纸箱子,沉重地跌落在地上。他的身体抽搐着向后反弓着,眼睛几乎从眼眶里鼓出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点血从他的嘴里流出来。几秒钟后,他的身体松驰下来。
沙传泰走过去,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进储藏室。他看见墙角有一个大木箱,便掀开盖子,把里面的旧衣服等东西掏出来。他回头把张富拖过来,塞进箱子里,把旧衣服塞在尸体的周围和上面,用力盖上箱盖。他回到外屋,把碰倒的纸箱重新放好,看看周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才推着摩托车离开院子。临走的时候,他把房门和院门都上了锁。
半个小时后,他找到了江莲莲的家。
这是一栋旧楼,走廊里烟熏火燎四壁皆黑,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旧木箱、破凉床和火炉子。走廊里没有人。他敲了敲门,门开了。江莲莲一看见门外的沙传泰,顿时吓白了脸,恐惧地向后退去。
沙传泰轻声说;“你别害怕,我不会怎么你的。”他走进屋里,在身后关上门。
江莲莲渐渐地松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了下来。
沙传泰打量了一下周围,他看出来她并不富裕。家具都是旧的,墙壁有许久没有粉刷了。屋里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令人感到舒服的是,房间里收拾得很整齐。
他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就你一个在这里住吗?”
“是的,”她说。又补充说:“我父母都住在乡下。乡下太穷了,后来托了人才嫁到这里来的。”
“你男人呢?”
她叹了一口气,有些伤感地说:“死了,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我们也没有孩子,所以就剩我一个人了。”她动手把床上已洗净晾干的衣服叠起来。“你知道我没什么正式工作,所以有时候出去打打临工什么的。”
沙传泰明白她说的临工是什么,但心里并没有厌恶她的感觉。“你别害怕,我不会怎么着你的。”
江莲莲回头望着他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她想了想说:“说到底,我们这些人是最不值钱的,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可万一惹着谁了,我们可就要倒霉了。有些人又要找我们陪,又怕这些事露出去,弄死我们是很容易的事。所以,有的时候,我们也是提心吊胆的。刚才你一进来,我看你满脸的杀气,就以为你是想来……”
沙传泰冷冰冰地盯着她,“我刚才杀了张富。”
江莲莲顿时吃了一惊,“什么,你真的杀了他?”
“是的。”
她的脸色完全变了,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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