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向他行礼道谢。那人骄傲得很,也不还礼,说道:‘我
姓夏,你是石梁派姓温的了?’我点头说是,这时见他腰间挂
着那柄削断我铐镣的兵刃,弯弯曲曲的似乎是一柄剑,只是
剑头分叉,模样很是古怪。”
袁承志心想:“那便是那柄金蛇剑了。”他不动声色,听
温南扬继续说下去:“我问他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
道,反正以后你也不会感激我。’当时我很奇怪,心想他救我
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温方禄
才救你的。跟我来!’我跟着他走到运河边上,上了一艘船,
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驶去。那船离开了扬州十多里路,我才慢
慢放心,知道官府不会再来追赶了。我问了几句,他只是冷
笑不答,忽然从衣囊里拿出一对蛾眉刺来。这是六叔的兵器,
素来随身不离,怎么会落在这人手中,我心中很奇怪。那人
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怪笑了几声,脸上忽然
露出一阵杀气,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道:‘这口箱子,
你带回家去。’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箱子很大,用铁钉
钉得十分牢固,外面还用粗绳缚住。他道:‘你赶快回家,路
上不可停留。这口箱子必须交你大伯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
应了。他又说:‘一个月之内,我到你家来拜访,你家里的长
辈们好好接待吧。’我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也只得答应。他
嘱咐完毕,忽然提起船上的铁锚,喀喇喀喇,把四只锚爪都
拗了下来。”
温青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好!”温南扬
呸的一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青青性爱洁净,见他如此
糟蹋自己亲手布置的玫瑰小亭,心中一阵难过。袁承志知她
心意,伸脚把痰擦去。青青望了他一眼,眼光中甚有感激之
意。
温南扬续道:“他向我显示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见
他把断锚往船舱中一掷,说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开箱偷
看,私取宝物,一路上若是再做案子,这铁锚便是你的榜样!’
从囊中拿出一锭银子,掷在船板上,说道:‘你的路费!’拔
起船头上的两支竹篙,双手分别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
子已跃了起来,右手竹篙随即入河,同时拔起左手竹篙,又
向前点去。这样几下子,就如一只长腿鹭鹚般走到了岸上。他
高声叫道:‘接着!’语声方毕,两支竹篙如标枪般射了过来。
我见来势劲急,不敢去接,闪身躲开,扑扑两声,竹篙穿入
船篷。但听得他在岸上一声长笑,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
袁承志心想:“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气。”他只心里想想,
青青却公然赞了起来:“这人真是英雄豪杰。好威风,好气概!”
温南扬道:“英雄?呸!英他妈的雄。当时我只道他是我
救命恩人,虽见他说话时眼露凶光,似乎对我十分憎厌,还
道他脾气古怪,也不怎么在意。过江后,我另行雇船,回到
家来。一路上搬运的人都说这口箱子好重,我想六叔这次定
是发了横财,箱子中盛满了金银财宝。我花了这么多力气运
回家来,叔伯们定会多分我一份,因此心里很是高兴。回家
之后,爹爹和叔伯们很夸奖我能干,说第一次出道,居然干
得不坏。”
青青插口道:“的确不坏,杀了一个大闺女,带来一口大
箱子。”温仪道:“青青,别多嘴,听七伯伯说下去。”
温南扬道:“这天晚上,厅上点满蜡烛,两名家丁把箱子
抬进来。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间。我亲自动手,先割断绳
子,再把铁钉一枚枚的起出来。我记得很清楚,大伯伯那时
笑着说:‘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娘儿,荒唐的不想回家,
把这箱东西叫孩子先带回来。来,咱们瞧瞧是甚么宝贝!’我
揭开箱盖,见里面装得满满的,上面铺着一层纸,纸上有一
封信,信封上写着‘温氏兄弟同拆’几个字。我见那几个字
似乎不是六叔的手笔,就把信交给大伯伯。他并不拆信,说
道:‘下面是甚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面是方方的一
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缝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
来拆吧。六弟怎么忽然细心起来啦?’六婶拆开缝着的线,把
包袱一揭开,突然之间,包裹嗖嗖嗖的射出七八支毒箭。”
青青惊呼了一声。袁承志心想:“这是金蛇郎君的惯技。”
温南扬道:“这件事现今想起来还是教人心惊胆战,要是
我性急去揭包袱,这条命还在吗?这几支毒箭哪,每一箭都
射进了六婶的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
登时全身发黑,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厉声对青青道:“那就是你老子干的
好事。这一来,厅上众人全都轰动。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
我打开包袱。我站得远远地,用一条长竿把包袱挑开,总算
再没箭射出来。你道包裹里是甚么珍珠宝贝?”青青道:“甚
么?”
温南扬冷冷的道:“你六爷爷的尸首!给斩成了八块!”
青青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温仪伸手搂住了她。
四人静默了一阵。温南扬道:“你说这人毒不毒?他杀了
六叔也就罢了,却把他尸首这般送回家来。”温仪道:“他为
甚么这样做,你可还没说。”温南扬道:“哼,你当然觉得挺
应该哪。只要是你姘头干的事,不论甚么,你都说不错。”
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一会神,缓缓的道:“他是我
丈夫,虽然我们没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亲丈夫。
青青,那时我比你此刻还小两岁,比你更加孩子气,又不爱
学武,甚么也不懂。这些叔伯们在家里凶横野蛮,无恶不作,
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
时我只觉得奇怪,六叔这么好的武功,怎么会给人杀死。只
听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起来。这件事过去有二
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封
信里的话,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发颤了,他这么念:
‘石梁派温氏兄弟共鉴:送上令弟温方禄尸首一具,务请笑纳。
此人当年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长,一
家五口尽数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
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
不足此数,誓不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白。”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气,对温南扬道:“七哥,六叔杀
他全家,此事可是有的?”
温南扬傲然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
色,杀人放火,那也稀松平常。六叔见他姊姊长得不错,用
强不从,拔刀杀了,又有甚么了不起?本来也不用杀他满门,
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这才要杀人灭口。只可惜当时给
这兔崽子漏了网,以致后患无穷。”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
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子在家里哪里知道。”
温南扬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这贼
子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他躲在哪里呢?’
他话虽这么说,可十分谨慎,仔细盘问我这奸贼的相貌和武
功,当晚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去把七叔和八叔从金华
和严州叫回来。”
袁承志心中奇怪:“怎么他们兄弟这么多?”青青也问了
起来:“妈,我们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道?”温
仪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
温南扬道:“七叔一向在金华住,八叔在严州住,虽是一
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
和八叔一动身,半路上就给他害死了。这奸贼神出鬼没,不
知在哪一天上,把我们家里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一
批。他杀死我们一个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
插满五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会抵挡不住?
他有多少人呢?”
温南扬道:“他只有一个。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
也不知躲在甚么地方,只等我们的人一落单,就出手加害。大
伯伯邀了几十位江湖好手来石梁,整天在宅子里吃喝,等这
奸贼到来,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
但他并不理会,见我们人多,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
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
塘里,身上又插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
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下手。接连十来天,宅子里天天有人
毙命。石梁镇上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
买。对外面说,只说宅子里撞了瘟神,闹瘟疫。仪妹妹,这
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
温仪道:“那时候全镇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
巡逻,爹爹和叔伯们轮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
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
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个嫂嫂半夜里还
是给他掳了去,当时咱们只道又被他害死了,哪知过了一个
多月,两个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给这奸贼卖到了娼寮,被
迫接了一个月客人。四叔气得险险晕死过去,这两个媳妇也
不要了,派人去杀光了娼寮里的老鸨龟奴、妓女嫖客,连两
个嫂嫂也一起杀了,一把火连烧了扬州八家娼寮。”
袁承志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
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做未免过份。”
又想:“温方施怎么地迁怒于人,连自己的两个媳妇也杀了?”
不自禁的摇头,很觉不以为然。
温南扬道:“最气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
他就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
石梁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却被这奸贼一人累得如此之惨,大
家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
伯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拾夺他不下。咱们防得紧了,他接
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大家实在无计可
施。两年之间,咱们温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口。
青青,你说,咱们该不该恨这恶贼?”青青道:“后来怎样?”
温南扬道:“让你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
葬的,那么我甚么事也不必瞒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死时
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咽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
不懂他为何这样狠,其实也不想懂。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
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玩,爹爹还说,没哥
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园子里去。这天是
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从窗里吹进来,我真想
到山坡上去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息,可是这害死
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这样好的天气,把我关在屋子里。我
真想独自个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又
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
有南扬哥你和天霸哥,我们五个人在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
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
杨柳,一株株开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天
霸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倒,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
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哥你呢?我记
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
温南扬胀红了脸,辩道:“我打不过他,不走岂不是白送
性命,我是去叫救兵。”
温仪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一个人跳
了下来,刚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秋千飞了起来,
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
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
大树枝上一扳,便又弹了起来,轻轻的落在数丈之外。这时
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一
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得后面很多人
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
了一个悬崖峭壁上的山洞里。他解了我穴道,望着我狞笑。我
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
就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后心一拉,我才没撞死,留下
了这个疤。”说着往自己额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
丛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来长,深入头顶,看来当时受伤着
实不轻。
温仪叹道:“倘若就这么让我撞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
谁知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身
上裹着一条毯子,我一惊又险险晕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
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一点心,想是他见我寻死,强
盗发了善心,便不再下手害我。我紧紧闭住了眼睛,一眼也
不敢瞧他,连心里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之中,日夜都守着我。跟我说话,
我自然不答。他煮了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甚么也不吃。到
第四天上,他见我饿得实在不成样子了,于是熬了一大碗肉
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
我的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灌,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
手一松,我就将一口热汤喷在他脸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
脆一刀杀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样,卖
到娼寮里去活受罪。哪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
去了脸上汤水,呆呆望着我,不住叹气。”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间红晕满脸。
温仪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对我说:‘我唱小曲
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说
道:‘我当作你是哑巴,原来会说话。’我骂道:‘谁是哑巴来
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
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
大宅子里住着,哪里听见过这种……这种山歌。”
温南扬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
这些不要脸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
去告诉爷爷们。”温仪道:“由他说去,我早就甚么都不在乎
了。”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
温仪道:“后来我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
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家来,可是这山洞是在一个山
峰顶上,山峰很陡,无路可下,只有似他这样轻功极高的人,
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
我不要,拿起来都抛到了山谷里。他可也不生气,晚上又唱
歌给我听。
“有一天,他带了好多小鸡、小猫、小乌龟上山峰来,他
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
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在山洞里睡,他从来
不踏进山洞一步。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东
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
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他待我这样好。
“又过得几天,他忽然板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