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
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他待我这样好。
“又过得几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
怕,哭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得他
在哭泣,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他仍是不进
洞来,我心中不忍,叫他进山洞来躲雨,他也不理。
“我问他为甚么哭,他粗声粗气说:‘明天是我爸爸、妈
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这天害死了。
明天我说甚么也得杀一个人来报仇。你家里现下防备很严,请
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禅师作帮手,哼,这两
人虽然厉害,我难道就此罢手不成?’他咬牙切齿的,冒着大
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时,他还是没回来,我倒有些
记挂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
听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
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留神倾听,这才宽慰,缓缓的吁了
口气。
温仪道:“天快黑了,我几次到山峰边眺望。也不知去望
了几次,终于见到对面那座山峰上有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
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后面一
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第四个却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
是那把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边打边逃。斗了一会,那
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法避开,我心中着急,大声
叫了起来,哪知他金蛇剑回过来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
爹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
来。
“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样
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间,僧道二人在后。四人
不久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边
山峰来。斗了几回合,一僧一道赶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
我这边攀上来。这四个人边斗边奔,追到了我站着的山峰上。
我很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
来,接连三剑,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
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
‘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
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崆峒派跟你无冤无仇,只
不过见你干得太也过份,因此挺身出来作个和事佬。我谁也
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去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
善罢。’他大声叫道:‘父母兄姊之仇,岂能不报?’那和尚道:
‘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该够了。劝你瞧在我们二人的脸上,
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
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想来武功甚强,和尚的禅杖使开来,
风声呼呼猛响,也很厉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满头大汗,忽
然一个跄踉,险险跌倒。
“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身躲过,他身子这样一侧,
见到了我的脸。他后来说,他那时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见
到我流露出对他十分关怀的神气,突然间精神大振。他的剑
使得越来越快,山谷中雾气上升,烟雾中只见到金光闪耀。只
听得他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声,骨
溜溜的滚下山去,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
都吃了一惊。他挺剑向我爹刺去,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他
突然大喝一声,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头一低,他
一剑挥过,将道人拦腰斩为两截。”
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他回手一剑,便向我
爹爹刺去。爹爹见他连杀两个武功高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
住手!’他听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
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
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整天没吃东西,加之刚才担心
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抢过来扶
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
猛力向他后心打去。
“他一心只关注着我有没受伤,全没想到爹爹竟会偷袭。
我忍不住呼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让,已经不及,将
头一侧,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
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架,闭目等死。哪知他回
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
心转意,又不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奔下山去。他背上吃
了爹爹这一杖,受伤着实沉重,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
在我胸前衣上。
青青哼了一声道:“爷爷这么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
就来暗下毒手!”
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几
十口人。可是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
也叫作前生的冤孽。
“他摇摇晃晃的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
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
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
问:‘你是为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
“过了一会,他说:‘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害死之后,
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前后一共
已杀了四十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眼泪份上,就
此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家的女人
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送你回家。’我心里是说不出的
滋味,只觉得他答应不杀人了,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
饭,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呕血,有时迷迷糊糊的老是
叫‘妈妈’。
“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
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
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对我说,
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
高峰绝顶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
我非饿死不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着。”
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
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脸上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
去。
温仪又道:“以后他身子渐渐复元,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
情,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
他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觉的守在他床边。哪知一天晚
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毒
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显得心肠很是良善柔和。他拿
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绣的。”
她说到这里,从怀中取了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摊在
桌上。袁承志见这肚兜红缎面子,白缎里子,绣着个光身的
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
绣工精致,想得到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
小没有爹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
温仪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小狗、
小马、小娃娃给我玩,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
势完全好了,我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
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住在这里陪你好啦!’
“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
像猴子一样翻筋斗。
“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
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
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内库里的珍珠宝贝埋在南
京一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
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西洋,一来是为了找寻建文皇帝的下落,
二来则是为了探查这批珍宝。”
袁承志心道:“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便是这张
宝藏的地图。”
温仪续道:“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地图,但几百
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报,就要去寻
这批珍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下先把我送回家去。”
她说到这里,轻声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我心中
也舍不得。可是……可是……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去。我
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
自己的女儿,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
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甚么?”
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
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
进来。
我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
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
恩爱。他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
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
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
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
般样。”
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
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些歌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
袁承志道:“夏前辈那时候想是已经找到了宝藏?”
温仪道:“他说还没找到,不过已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
着我,不愿再为了宝藏而耽搁时日。他说到宝藏的事,我也
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
欢喜,甚么也没防备,不料想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
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
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剑,打开房门,进来的竟
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空着双手,没带兵刃,穿
了长袍马褂,脸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丝毫没有敌意。我们
见他三人这副模样,很是诧异。
“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
次你不杀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不许
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我
早答应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私下走可不
成,须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摇头不信。我爹爹说:
‘阿仪是我的独生爱女,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
起头来。’他想这话不错。哪知他为了顾全我,却上了爹爹的
当。”
袁承志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
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歇,办起喜事
来。他始终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
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
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镇上买东西吃。
“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
给姑爷吃吧!’我不懂事,还道妈妈体惜他,高高兴兴的捧到
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甚么也没防备,几口吃了下
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
肠这样狠!’我吓慌了,问道:‘甚么?’他道:‘你为甚么下
我的毒?’”
“你为甚么下我的毒?”这句话,虽在温仪轻柔的语音中
说来,还是充满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见当时金蛇郎君是如何
愤怒,又是如何伤心。袁承志和青青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温仪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说不下去。
寂静之中,忽听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头,只见
温氏五兄弟并肩走近,后面跟着二三十人,手中都拿着兵刃。
温方山喝道:“阿仪,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
脸么?”
温仪胀红了脸,要待回答,随即忍住,转头对袁承志道:
“十九年来,我没跟爹爹说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不会和他说
话。我本来早不该再住在温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哪
里?再说,我总盼望他没有死,有一天会再来找我。我若是
离开了这里,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然已经死了,我也没甚
么顾忌了。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
袁承志还没答话,青青已抢着道:“承志大哥不会怕的。”
温仪道:“好,我就说下去。”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
“我急得哭了出来,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做才好,突然之间,
房门被人踢飞,许多人手执了刀枪涌了进来。”她向亭外一指,
说道:“当时站在房门外的,就是这些人。他们……他们手里
都拿着暗器。爹爹总算对我还有几分父女之情,叫道:‘阿仪,
出来!’我知道他们要等我出去之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
间只是这么一点地方,他往哪里躲去?我叫道:‘我不出来,
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我挡在他身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要保护他,不让他给人伤害。
“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上,以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
下毒害他,十分伤心难受,也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
然跳了起来,很开心的道:‘你不知莲子羹里有毒?’我端起
碗来,见碗里还剩了一些儿羹汁,一口喝下,说道:‘我跟你
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经喝了。他笑道:‘好,大
家一起死!’转头向他们骂道:‘使这种卑鄙阴毒的手段,你
们也不怕丑么?’
“大伯伯怒道:‘谁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汉。你自
恃本领高,就出来斗斗!”他说:‘好!’就出去和他们五兄弟
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羹里虽没毒药,但放着他们温家秘制
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会全身无力,昏睡如死,要过
一日一夜才能醒来。这些人哪,还舍不得用毒药害死他,想
把他迷倒,再慢慢来折磨他。他们……他们当真是英雄好汉!”
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怨毒,只是她生性温柔,不会以恶语
骂人。
温方施怒道:“这无耻贱人,早就该杀了,养她到今日,
反而恩将仇报!”青青道:“我娘儿在温家吃了十几年饭,可
是四爷爷,我这两年来,给你们找了多少金银财宝?就是一
百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儿俩欠你们温家的债,早
还清啦!”温方达不愿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门丑事,叫道:“喂,
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们五兄弟一起斗斗?”
袁承志前两日念在他们是青青的长辈,对之礼数周到,这
时听温仪说了他们的阴险毒辣,不觉满怀愤怒,叫道:“哼,
别说五人,你们就是有十兄弟齐上,我又何惧?”
温仪冷笑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
来他能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后,越打越是手
足酸软,他们五兄弟有个练好了的‘五行阵’,打起架来,五
兄弟就如是一个人……”温方山喝道:“阿仪,你吃里扒外,
泄温家的底?”
温仪不理父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