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英跟闵子华交情不差。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
几年不见面,但大家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
于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门徒插嘴道:“啊,师父去年腊月赶去陕西,连年也
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陕西秦岭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
满想寒天腊月,哥儿俩一定在家,哪知并不见人,却原来上
辽东去了,说是去做一笔大买卖。我在他们家等了十多天,史
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老朋友会面,大家十分欢喜。我把
跟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当场即拍胸膛担保没事。我把
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给了他。两兄弟都说,只要拿
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哪里还有脸来找我报仇,只怕还要找
人来赔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
对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没甚么要紧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
听戏。他兄弟从辽东带来了不少人参、貂皮,送了我一批。
“有一天三人喝酒闲谈,史老大忽说大明的气数已完,咱
哥儿们都是一副好身手,为甚么不投效明主,做个开国功臣?
我说去投闯王,干一番事业,倒也不错。他哈哈大笑,说李
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甚么气候。眼见满清兵势无敌,指日
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兄弟可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
之下,登时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甚么人,怎么好端端的
大明豪杰,竟去投降胡奴?那岂不是去做不要脸的汉奸?死
了之后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焦公礼这人虽是盗贼出身,是非
之际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倒是挺不含糊的。
焦公礼道:“当时我拍案大骂,三人吵了一场。第二日史
家兄弟向我道歉,史老大说昨天喝我了酒,不知说了些甚么
胡涂话,要我不可介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友,吵过了也就
算了。他们一般的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陕西又住
了十多天,这才回到南京。
“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闵子华解释,
反而从中挑拨,大举约人,整整筹划了半年。我可全给蒙在
鼓里,半点也没得到风声,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闵子华说
明真相,他自然不会再起寻仇之心。突然间晴天霹雳,这许
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
“那两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会给闵子华瞧。事情隔了这么
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
怎么分说,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气更大,反而会说
我瞎造谣言,诽谤他已去世的兄长……我就是不懂,我和史
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甚么。何
必这般处心积虑、大举而来?瞧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
赶尽杀绝么?到底我有甚么事得罪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来。”
众弟子听了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嘴八舌,决意与史
家兄弟以死相拚。
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
漏出去一句。我曾在黄木道长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
事向外人泄漏。咱们是自己人,说一说还不打紧。宁可他们
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我死之后,谁都不许起心报仇,只
须提到‘报仇’二字,便是对我不住,金龙帮上下,务须遵
依。”叹了一口气,道:“叫师弟、师妹来。”众门徒人人脸现
悲愤之色,退了出去。
跟着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个七八岁
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扑到焦公礼怀里。
焦公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半晌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
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甚么伤心。焦公
礼道:“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
“弟弟长大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千万别考试做官,
也不要再学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要学武的,学好了将
来给爹爹报仇。”
焦公礼怒喝:“胡说!你要把我先气死吗?‘报仇’两字,
提也休提。”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
方了?不如做个安份守己的老百姓,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
不好,学武决计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被
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没见到你说好婆家,终
是一桩心事未了……你跟大家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都
听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那少女道:“我这就派人到凤阳去
找高叔叔来。”
焦公礼道:“怎么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
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就要
大动刀枪,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一条性命,让
几百兄弟为我而死,于心何忍?你去吧!”抱起儿子,在他脸
上亲了亲,微微一笑,道:“乖儿子,今后可得听姊姊的话。”
那孩子道:“是,爹爹,你为甚么哭了?”焦公礼强笑道:
“我几时哭了?”将孩子放下地来,摸摸他头顶,脸上显得爱
怜横溢,似乎生死永别,甚是不舍。
焦姑娘泪流满面,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停步
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
路了?”
焦公礼道:“甚么路子我都想过了,如能不死,难道不想
么?唉!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得我性命,可是这人多半已
不在世了。”
焦姑娘脸上露出光彩,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
或许他没有死呢?”焦公礼道:“这位恩公姓夏,外号叫做金
蛇郎君。”
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大吃一惊。
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侠,我杀闵子叶的原
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当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
为难,全仗他独力驱退,护送我上仙都山见黄木道人。现下
黄木道人云游离山,多年来不知去向,料来早已逝世。听说
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也已不在人世。我大恩不报,心
中常觉不安。只要这人还活着……唉,你们去吧。”焦姑娘神
色凄然,走了出来。
袁承志向青青一作手势,悄悄跟在两人身后,来到一座
花园,眼见四下无人,袁承志突然飞身抢上,叫道:“焦姑娘,
你想不想救你爹爹?”
焦姑娘一惊。拔剑在手,喝道:“你是谁?”袁承志道:
“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陡然一个“一鹤冲天”,轻飘飘跃
出墙外。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焦姑娘想不到袁承志的
轻身功夫竟能如此了得。实是从所未见,一怔之下,仗剑翻
墙追出。
她追了一段路,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追,转身想
回。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发
觉手腕微麻,手指一松,长剑已被袁承志夺了过去。
焦姑娘大惊,兵刃脱手,退路又被挡住,不知如何是好。
袁承志道:“姑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朋友。”
说着将剑还给了她,焦姑娘接了剑,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她将信将疑,说道:“你爹爹眼下大难临头,你
肯不肯冒险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得爹爹,纵
然粉身碎骨,也是甘心。”袁承志道:“你爹爹为人很好,宁
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愿大动干戈。我要帮他个忙。”焦姑
娘听他说得诚恳,何况危难之中,只要有一丝指望,也决不
肯放过,双膝一屈,就要跪下。
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
把握。”焦姑娘只觉右臂被他轻轻一架,一股极大的力量托将
上来,就此跪不下去,登时又对他多信了几分。
袁承志道:“请你领我去府上,我要写个字条给你爹爹。”
焦姑娘道:“两位高姓大名?请两位去劝劝我爹爹好么?”袁
承志道:“我姓名暂且不说,你爹爹见了我这字条,定会消了
死志。事不宜迟,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大喜,忙道:
“两位请跟我来!”
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引二人走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
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袁承志一挥而就,
不知写了些甚么。青青在桌旁坐着,脸现诧异之色。
袁承志把纸笺折了套入信封,用浆糊粘住了,交给焦姑
娘,说道:“这封信给你爹爹,但须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
道:“尊驾吩咐,自当遵命。”袁承志道:“你千万不能对你爹
爹说到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奇道:“为甚么?”袁承志道:
“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应。”袁
承志道:“明日卯时正,请你到水西门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
来。我跟你商议如何解除令尊的危难。但此事务须严守秘密。”
焦姑娘点头答应。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们走吧!”
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喜欢。忙
奔回父亲卧房,见房门紧闭,她拍了几下门,大叫:“爹爹,
开门!”半天没有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边,挥掌打断窗
格,越窗进去,只见焦公礼神色惨然,手举酒杯正要放到唇
边。焦姑娘叫道:“爹!你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
娘拆开信封,抽出纸来,递了过去。
焦公礼木然一瞥,见纸上画着一柄长剑,不由得全身大
震,手一松,当啷一声,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粹。焦姑娘吓了
一跳。焦公礼却是满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哪
里来的?谁给你的?他……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
凑近看时,见纸上没写一字,只画了一柄长剑。剑身曲折如
蛇,剑尖却是个蛇头,蛇舌伸出,分成两叉。
她不知何以父亲一见此剑,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
“爹,这是甚么?”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爹爹的老命就有
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
这柄剑的人。”焦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
焦公礼道:“有没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他没说起。”焦
公礼道:“这位奇侠脾气古怪,咱们不可违背了他的吩咐。明
天你一个人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
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酒杯中盛的竟是毒药,忙
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
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想不论他武功如何了
得,以一人之力,终究难与对方这许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礼
既然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时都是喜慰不已。焦公礼要他
们四散避难,大家本来不愿,现下自然都不走了。
袁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画这柄剑是甚
么意思?”袁承志道:“焦公礼说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才能
救他性命。我画的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剑。”
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甚么要救他?”袁
承志奇道:“那焦公礼不是坏人,给朋友卖了,逼成这个样子,
难道咱们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
青青笑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生得美貌,想讨好这
个大姑娘。”袁承志怒道:“你当我是甚么人?”青青笑道:
“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又约她到客店来找你?”袁承志笑
道:“你这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
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而行。不多时来到大功坊闵
子华的宅第。
两人越墙进内,躲在墙角,察看动静,袁承志低声道:
“屋里不知住着多少高手,一给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
青青低声笑道:“你要帮那美貌姑娘,我可不许,偏偏要跟你
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袁承志一笑。不去理她。
过了一会,见无异状,两人悄悄前行,抓住一个男仆,问
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袁承志把他点了哑穴,抛在树丛
之中,来到史氏兄弟卧房窗外,悄没声息的捏断窗格,跃了
进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惊觉。正待喝问,双双已被
点中了穴道。
袁承志晃亮火折,点了蜡烛,和青青在枕头下、抽屉中、
包裹里到处搜检,见到的却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
要再查,忽听房外脚步轻响,袁承志忙吹熄烛火,伸手在史
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心中大喜,尽数
取出,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走吧,外面
好像有人。”袁承志道:“等一下。”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
在桌面上划了“愚弟焦公礼顿首”七个大字。
猛听得门外有人喝问:“甚么人?”两人当即从窗中跃出,
随即翻过墙头,只听得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此击彼应,知道
对方布置周密,高手内外遍伏,不敢贸然闯出,当下两人蹲
在墙脚边不动,只听得屋顶有人来去巡逻。
青青忽然低声道:“这是甚么?”拿住他手,牵引到墙脚
边。袁承志一摸,墙脚的青苔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顺着这
字笔划中的凹处写去,弯弯曲曲的是个篆文。他不识得篆字,
悄声问道:“甚么字?”青青道:“是‘第’字,第一第二的
‘第’字”。再向上摸去,又是一字,青青跟他说是个“赐”字。
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一字笔划极多,
青青说是“魏”字。袁承志心中将这五字自上而下的连接起
来,竟是“魏国公赐第”。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岂知就是对方的
大营所在,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
几个字字迹斑剥,年代已久,定是徐大将军后人将宅子出卖
了,数代之后,辗转易手,再也无人得知。
袁承志心中正喜,忽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
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极忘形。袁承志头一缩,低
声喝道:“别顽皮!”听得西首掌声渐向南移,说道:“走吧!”
两人从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时已是四更时分,青青点亮蜡烛。袁承志取出信件,拣
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
丘道台的谢函。
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她拿甚么来
谢你?”袁承志愕然道:“甚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
公礼的大小姐哪!”袁承志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细细看了
两通书信,说道:“那焦公礼说的确是句句真话,要是他另有
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这许多江湖上的前辈?
何况其中还有二师哥的弟子。”
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个飞天魔女倒很美啊。”袁承志
道:“这女子心狠手辣,作事不当,毫没来由把人家一条臂膀
卸了下来。”沉吟道:“若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手
管上一管。我要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
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
了。”青青见他神色肃然,不敢再开玩笑。
袁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大怒,叫道:“你
看。”
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敌之际,也
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满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猛
凸起来,不禁吓了一跳,忙接过来看。原来是满清九王多尔
衮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函,吩咐他们杀了焦公礼后,乘
机夺过金龙帮来,先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
好汉,待清兵大举入关之时,便在南方起事作为内应。信末
盖了两个大大的朱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