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并不插嘴。
洪胜海对袁承志道:“相公,那沙寨主沙天广绰号阴阳扇,
和这褚庄主褚红柳,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喂,早
先你说的就是这两个人。”袁承志道:“怎么他又是甚么庄主?”
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
稳稳的做员外,造了一座庄子,前前后后共有千来株柳树,称
为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
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心道:“原来这人跟我石梁五个
公公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从前也是你的行家,谅
来你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
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起,也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
能越界做案呀!”程青竹道:“我们又不是来做案,青竹帮不
过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镖。大明朝的王法,可没不许人走镖
这一条啊。褚老哥,你讯息也真灵通,哪里有油水,你的烟
袋儿就伸到了那里来。”
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名汉子一指道:“这两位是淮
阴双杰,前几天巴巴的赶到我庄上来,说有一份财喜要奉送
给我。兄弟身子胖了,又怕热,本来懒得动,可是他哥儿俩
十分热心,兄弟却不过好意,只得出来瞧瞧。哪知遇上了各
位都在这里,真是热闹得紧。”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
只夜猫子。”
沙天广心想:“这姓褚的武功高强,咱们破着分一份给他,
不如跟他联手,一起对付青竹帮。”说道:“褚庄主是山东地
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们没得说的。可是别省的人横来插
手,这次让了,下次山东的兄弟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
“程大哥怎么说?”
程青竹道:“我们难得走一趟镖,沙寨主一定不给面子,
那有甚么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输赢吧。”褚红柳转
头道:“沙老弟你说呢?”沙天广道:“咱们山东好汉,不能让
人家上门欺侮。”这话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
程青竹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
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
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庄主你怎么说?”
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本想独吞珍宝,但得讯较迟,
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单薄,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
知青竹帮中好手不少,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
不愿开罪于他,便道:“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啦。
群殴多伤人命,大家本来无冤无仇,又何必伤了和气?让兄
弟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
褚红柳提起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说道:“这里有十口
箱子。咱们山东北直隶各派十个人,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
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过。咱
们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印证观摩。得到箱子,那是彩
头。得不着,反正不是自己东西,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
样?”
程青竹觉得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心中对程青竹
颇为忌惮,瞧了他青竹帮有备而来的声势,部勒严整,远胜
于山东群盗的乌合之众,若是决战,实无必胜把握,又想:
“我叫每寨派人上阵,胜了是他们本事,那本是要分给他们的,
败了也跟本寨无关。我和谭老二出阵,那是决不会败的,总
可夺到两箱。另一箱让褚庄主自己去取。”当下也答允了。
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上了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大字号码。袁承志和青青由得群
盗胡搞,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色,倒有些奇
怪,不由得向他们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褚红
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山东群盗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
壮,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阵。北直隶那人一不小
心,脚下被对方一勾,扑地倒了,站起身来待要再打,褚红
柳摇手止住,在“甲”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
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北直隶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
己方谭二寨主还胜他一筹,心想机不可失,忙叫谭二寨主上
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谭二寨主功力较深,拆了数十
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
了一阵。
山东群盗正自得意,哪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
全输了,四只铁箱上部写了一个“直”字。第七阵比兵刃,杀
豹岗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
功,把对方的手臂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只铁箱,再不出马,给双方分
完了,自己岂非落空?第八阵由青竹帮派人先出,自己便作
为鲁方人马出战,拿到一只铁箱再说,于是对沙天广道:“沙
老弟,对方越来越厉害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天广知
他绝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
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少女阿九,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手
里也没兵刃,只握着两根细细的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
大豪,岂能自失身分,去跟这小姑娘厮拚,本已跨出数步,当
下又退了回来,对沙天广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
我接。”沙天广知他不愿与这女孩儿交手,那是胜之不武,高
声叫道:“哪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妞耍耍。”
群盗中窜出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
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风流自赏,见那
少女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艳丽异常,不禁心痒艰搔,听
得沙天广叫唤,忙应声而出。沙天广微微一笑,道:“咱们这
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栋故意卖弄,陡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
本想炫耀一下轻功,再交代几句场面话,哪知足刚着地,突
见青影一晃,一根青竹杆已刺向胸口要穴,杆来如风,迅捷
之极。秦栋使判官笔,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
笔一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百忙中一个打滚,这才避
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
功竟如此了得,都感惊诧。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
对望了几眼。
只见阿九手中竹杆使的是双枪枪法,竹杆性柔,盘打挑
点之中,又含着软鞭与大杆子的招数,百忙中还找敌人穴道。
秦栋心想连一个小小女娃子也拾夺不下,哪里还能在山东道
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笔愈使愈紧。阿九突然左手杆在
地下一撑,身子飞起,右手竹杆在地下一撑,又再跃起,左
手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秦栋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
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笔
落地,满脸通红,败了下去。
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神技,
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待我领教几招如何?”阿九笑道:
“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使
甚么兵刃?”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耍,还能用兵刃
吗?就是空手接着。”
原来他在一旁观战,心想这小女孩儿已如此厉害,下面
两阵,对方一定更有高手,夜长梦多,不如拦住她打一阵,先
赢一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人觉得阿九连斗两阵,未免辛苦,
早有三人跃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胜,说道:“我已答应
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
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回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
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
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
她右肩。阿九双杆一撑,飞身避开,手回杆出,右杆方发,左
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雨,一片青影中一杆已戳进褚红柳
肩胛骨下。青竹帮帮众齐声喝采。褚红柳却浑若不觉,脸上
的朱砂之色直红到脖子里,仍是一步一步的攻将过去。阿九
身手轻灵,飘荡来去,只要稍有空隙,便是一阵急攻。褚红
柳身子粗壮,只是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了几杆,竟漫不
在意。
袁承志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大把,却去欺侮小姑娘。
瞧着,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袁承志笑
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甚么?”青青道:“这小姑
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说。大哥,你出手吧。”袁承志一笑,
点点头。
场中两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红柳通红的脸上似乎要滴出
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袁承志道:“等他手掌
一红,那小姑娘就要糟了。”
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的
缓缓发出,又稳又狠。阿九渐觉不妙,被对方掌风逼得娇喘
连连,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赢了。”阿九转身要
退,褚红柳却不让她走了,喝道:“戳了我这许多杆,还想走
吗?”出手虽慢,阿九却总是脱不出他掌风的笼罩之下。
眼见他手掌越来越红,程青竹从部属手中接过两条竹杆,
纵身而前,在褚红柳和阿九之间虚刺过去,从中一隔,叫道:
“胜负已分。褚兄说过点到为止,还请掌下留情。”
沙天广叫道:“两个打一个吗?”提起铁扇,欺身而进,径
点程青竹的穴道。
程青竹挥杆格开。褚红柳冷笑道:“点到为止,固然不错,
嘿嘿,可是还没点到呢。”加紧催动掌力。程青竹想救阿九,
但被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战。阿九满头大汗,
左右支撑,眼见便要伤于褚红柳掌底。
袁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不得了。救命呀,救命
呀!”骑着马直冲进场中。
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袁承志在马上摇
来晃去,双手抱住马颈,忽然翻到了马肚之下,跟着又翻了
上来,双脚乱撑,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她和
褚红柳之间站定了。袁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一个踉跄,又
险险跌倒,大叫:“危乎险哉,真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
你这不是要了大爷的命么?”这么一阻,阿九暗叫惭愧,抹了
抹额头汗水,收杆退回。褚红柳心中虽然不甘,可也不敢追
入对方队伍之中。
程青竹道:“沙寨主,老夫还要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
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便由咱俩来决胜负吧。”两人
刚才交手十余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
手。程青竹双杆甚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铁扇始终欺不
近身。
这时红日西斜,归鸦声喧,一阵阵在空中飞过。再战数
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已见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
势均力敌,难分胜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
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忙跃起闪避。程青竹双手急收急发,连
戳数杆。沙天广身子凌空,难以闪避,左腿窝里六杆早着,落
下来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让!”收杆回
头。
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背后扇去,五
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听到风声,已然不及避让,五
枚钢钉一齐打在背心,只觉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
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疾出,点中了沙天广小腹。这两下
含愤而发,使足了劲力,沙天广登时晕了过去。
山东群盗各挺兵刃扑上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
持不住,仰天一交摔倒,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
截。阿九急奔上前扶回。
青竹帮帮众见帮主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
扑上,与山东群盗混战起来。这时已非比武,片刻间各有死
伤,鲜血四溅。
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二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们
停手。”谭二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
来。那边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
竹醒转,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队,也就乘机约束帮
众。
褚红柳站在双方之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
们把铁箱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谭二寨主道:“最后一
箱是我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
还逞甚么好汉?”双方汹汹叫骂,又要动手。
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双方均见首领身受重
伤,不敢拂逆褚红柳之意,反正已得到不少珍宝,也已心满
意足,当下便派人来搬。
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赢的,我不要,留给那位客人。
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
他的马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掌下了,留一箱酬谢他。”褚红
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吧,大伙儿搬吧。箱上写着
字,可别弄错了。”
群盗正要动手去搬铁箱,袁承志忽道:“各位刚才是练武
功吗?倒也热闹好看,胜过了江湖上卖艺的。现下又要干甚
么了?”
阿九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么?我们要搬箱子。”袁
承志道:“这个可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各位如此客气,萍
水相逢,怎好劳驾?”阿九笑道:“我们不是代你搬,是自己
搬啊。”袁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
难道各位认错了箱子?”
山东盗帮中一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会吃饭拉屎,跟
他多说干么?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积德。”俯身就
去抬箱。
袁承志叫道:“啊哟,动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间,
那大汉直跌了出去。袁承志爬在箱上,手足乱舞,连叫:“啊
哟,救人哪!”
阿九还道他真的摔跌,纵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来,半
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见他如此狼狈,以为
他这一脚不过踢得凑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志双手连摇,叫道:“慢来,慢来,各位要把我箱子
搬到哪里去?”阿九道:“咱们各回各的家呀。”袁承志道:
“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呆头呆脑的,还是乖乖的也
赶快回家吧,别把小性命也在道上送了。”袁承志点头道:
“姑娘此言有理,我这就带了箱子回家。”
刚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汉心下恼怒,伸手向他肩头猛力
推去,喝道:“滚你妈的!”一声未毕,后心已被袁承志抓住,
一扬手处,那大汉当真是高飞远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
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树顶上,拚死命抱住树干,大叫大嚷。一
群乌鸦从树上惊飞起来,聒噪不已,在他头顶乱兜圈子。这
一来,群盗方知眼前这少年身怀绝艺,这一副公子哥儿般的
酸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势众,也没将他
放在心上。
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五枚钢钉已由部属拔出,自知受伤
不轻,运气护住伤口,只待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
志露了这一手,实是高深已极的武功,眼前无一人是他敌手,
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来,低声道:“此人不可轻敌,
务须小心。”
阿九点头答应,又惊又喜,料不到这样一个秀才相公竟
会是武学高手,又想到他适才纵马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