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不美吧,又是明明撒谎,她也不信,拿匙羹抄了个鸡蛋,咬
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对了,原来是他。”
青青吓了一跳,问道:“甚么是他?”袁承志道:“回头再
说,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吃鸡蛋,便有些着恼,道:
“到哪里去?”袁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她道:
“拿着。”青青接住,才知是要去会敌。
原来袁承志一吃到鸡蛋,忽然想起当年在安大娘家里,锦
衣卫胡老三来抢小慧,他拚命抵抗,幸得安大娘及时赶回,用
鸡蛋击打胡老三,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就是那个胡老三
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来干甚么,可须得探个明白。
两人矮着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听,来到一间大房
后面,果然听到有人在谈论。
只听一人道:“这里怎么走得开?要是出了点儿乱子,哥
儿们还有命么?”另一人道:“安大人这件事也很要紧啊。眼
前摆着一件奇功,白白放过了,岂不可惜?”众人沉吟了一会。
一个声音粗沉的人道:“这样吧,咱们一半人留在这里,分一
半人去听安大人调派。要是立了功劳,却是大家有份。”第一
个人手掌在大腿上一拍,大声道:“好,咱们有福共享,有祸
同当。要是出了事,也是大伙儿一齐顶。”又一人道:“大家
来拈阄,谁去谁留,自己拈的没话说。”众人齐声附和。
袁承志心想:“他们在这里有甚么大事走不开?又有甚么
安大人和奇功,这倒怪了。”
过了一阵,听到刀剑轻轻碰撞之声,想是拈阄已毕,便
要出来。袁承志在青青耳边低语:“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我
跟着去瞧瞧。”青青点点头,低声道:“小心了。”
房门呀的一声打开,房中烛光从门口照射出来。袁承志
和青青躲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三,后面跟着八
名手持兵刃之人,烛光下看得明白,却都是阿九的从人。九
人一一越墙而出。青青低声道:“啊,是他们!我早知这女娃
子不是好人。”袁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定论,跟着去看个
明白再说,当下越墙出店,悄悄跟在九人之后。
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踪,出市镇行得里许,便走向一座
大屋。胡老三一叫门,大门随即打开,把九人放了进去。
袁承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走向窗中透出灯光的一间
厢房,跃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望将下去,只见房中坐着
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身材高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
鱼贯入房,向那人行礼参见。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
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因此上邀了这几位来做
帮手。”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人
道:“王副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事,当得效劳!”那安大人
道:“这次要是得手,大伙儿这件功劳可不小啊,哈哈!”一
人道:“全凭大人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可别分谁是内
廷侍卫,谁是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众人道:
“安大人说得是,全凭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
袁承志更是惊奇,心想:“胡老三和安大人一伙是锦衣卫,
阿九那些随从竟是内廷侍卫。阿九这小姑娘到底干甚么的,怎
地带了一批内廷侍卫到处乱走?”
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袁承志伏在屋顶点数,
见共有一十六人,知道安大人自己带着六人,等众人走远,又
悄悄跟在后面。这批人越走越荒僻,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
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儿忽然散开,围住了一所孤零零的房子,
各人矮了身子,悄没声的逼近。袁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般
俯身走将过去。有人黑暗中见到他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
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命众人伏低,伸手敲门。
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啊?”安大人一
呆,问道:“你是谁?”女人声音惊道:“啊,是……是……是
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叫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
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吧!”声音中显得又惊又喜。那
女人道:“我说过不再见你,又来干甚么了?”安大人笑道:
“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
的娘子?咱们早已一刀两断!你要是放不过我,放火把这屋
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见你这丧心病狂、没良心的人。”
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觉:“是安大娘!原来
这安大人是她丈人、是小慧的父亲。”
第十三回挥椎师博浪
毁炮挫哥舒
只听得安大人贼忒嘻嘻的笑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烧
你吗?咱们来叙叙旧情吧!”说着发足踢门,只两脚,门闩喀
喇一声断了。袁承志听踢门之声,知他武功颇为了得。
黑暗中刀光闪动,安大娘一刀直劈出来。安大人笑道:
“好啊,谋杀亲夫!”怕屋内另有别人,不敢窜进,站在门外
空手和安大娘厮斗。袁承志慢慢爬近,睁大眼睛观战。
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不凡,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口
中却是不断风言风语的调笑。安大娘却十分愤怒,边打边骂。
斗了一阵,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
挥刀当头疾砍,安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偏身抢进一步,扭
住了她手腕,用力一拧,安大娘单刀落地。安大人将她双手
捏住,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
袁承志心想:“听这姓安的口气,一时不致伤害于她,我
且多探听一会,再出手相救。”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
破口大骂之际,身子一缩,从门角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
壁,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攀在梁上。
只听安大人叫道:“胡老三,进去点火!”胡老三在门外
亮了火折子,拔刀护身,先把火折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捡了
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
台,点亮蜡烛。安大人将安大娘抱进屋去,使个眼色,胡老
三从身边拿出绳索,将安大娘手脚都缚住了。安大人笑道:
“你说再也不要见我,这可不见了么?瞧瞧我,白头发多了几
根吧?”安大娘闭目不答。
袁承志从梁上望下来,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见
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很英俊,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貌
少年,与安大娘倒是一对璧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
脸蛋儿倒还是雪白粉嫩。”侧头对胡三道:“出去!”胡老三笑
着答应,出去时带上了门。
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安大人叹气道:“小慧呢?我
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是不理。安大人道:“你我
少年夫妻,大家火气大,一时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现今
总该和好如初了。”过了一会,又道:“你瞧我十多年来,并
没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你?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
没有么?”安大娘厉声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么死的,你忘
记了吗?”安大人叹道:“我岳父和大舅子是锦衣卫害死的,那
不错。可是也不能一竹篙打尽一船人,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
坏人。我为皇上出力,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体面事……”话没
说完,安大娘已“呸,呸,呸”的不住往地下唾吐。
隔了一会,安大人换了话题:“我思念小慧,叫人来接她。
干么你东躲西逃,始终不让她跟我见面?”安大娘道:“我跟
她说,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多有本事,多有志气,就
可惜寿命短些!”语气中充满了怨愤。安大人道:“你何苦骗
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个有志气
的好人,我家里的人不许我嫁他,我偷偷跟着他走了,哪知
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跟着又恨恨的道:“你害
死了我的好丈夫,我恨不得杀了你。”安大人道:“咦,这倒
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说我害死了你丈夫?”安大娘道:
“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子,不知怎的利禄熏心,妻子
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
的好丈夫早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袁承志听到这里,不
禁心下恻然。
安大娘道:“我丈夫名叫安剑清,本是个江湖好汉,不是
给你这锦衣卫长官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位恩师楚大刀
楚老拳师,是安大人贪图利禄而害死他的。楚老拳师的夫人、
女儿,都给这安大大逼死了……”安剑清怒喝:“不许再说!”
安大娘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安剑清道:
“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又不一定难为他。他干么动刀杀我?
他妻子女儿是自杀的,又怪得了谁?”安大娘道:“是啊,楚
大刀瞎了眼哪,谁教他收了这样一位好徒弟?这徒弟又冻又
饿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艺,养大他,又给他娶媳妇……”她
越说越是怨毒。安剑清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今天你我夫
妻相见,是何等的欢喜之事,尽提那死人干么?”安大娘叫道:
“你要杀便杀,我偏偏要提!”
袁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当时情形,安剑清是楚大刀
一手扶养长大的,后来他贪图富贵,害死师父一家。安剑清
在锦衣卫当差,而安大娘的父亲兄长却均为锦衣卫害死。安
大娘气忿不过,终于跟丈夫决裂分手。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
安大娘东奔西避,都是为了这心肠狠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
了。袁承志心想:“想来当日害死他恩师一家之时,情形一定
很惨。这人死有余辜。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
倒不可鲁莽了。”想再多听一些说话,以便决定是否该出手杀
他,哪知两人都住了口,默不出声。
过了一会,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安剑清拔出佩刀,
低声喝道:“等人来时,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
安大娘哼了一声,道:“又想害人了。”
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挥刀割下一块布帐,塞在她口里。
这时马蹄声愈近,安剑清将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帐子,仗
刀躲在门后。
袁承志知他是想偷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总是安
大娘一面的好人,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一个
小小泥团子,对准烛火掷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
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去摸火折,轻轻溜下地来,绕到
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
动静,便俟近他身边,低声道:“人来啦!”那锦衣卫也低声
道:“嗯,快伏下。”袁承志伸手点了他穴道,脱下他外衣,罩
在自己身上,再在他里衣上扯下一块布,蒙在面上,撕开了
两个眼孔,然后抱了那人,爬向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乘者跳下马来,轻
拍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三掌,点亮灯火,缩在门后,
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进头来。
他举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
血直喷。在烛光下向人头瞥了一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
自己一名伙伴。正要张口狂叫,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伸
指点了他穴道,反手一掌,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那是
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哪里还能动弹?袁承志顺手接过
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下,以防门外余人听见,纵到床前
扶起安大娘,扯断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
我救你来啦!”
安大娘见他穿着锦衣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
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外面奔进五个人来,当先
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见到屋中情状,愕然怔住。
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
抢进门来,举刀欲砍,袁承志出掌砍劈,两名锦衣卫颈骨齐
断。门外敌人陆续进来,袁承志劈打抓拿,提起来一个个都
掷了出去,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间,打得十
二名锦衣卫和内廷侍卫昏天黑地,飞也似的逃走了。袁承志
撕下布条,塞入安剑清耳中,又从死人身上扯下两件衣服,在
他头上包了几层,教他听不见半点声息,瞧不见一点光亮,然
后扯去蒙在自己脸上蒙着的破布,向五人当中一人笑道:“大
哥,你好。闯王好么?”
那人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原来这
人正是李闯王手下大将、袁承志跟他结为兄弟的李岩。
袁承志无意中连救两位故人,十分喜欢,转头对安大娘
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是崇顺十六年六月,离
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时已有十年,他从一个小小孩童长大
成人,安大娘哪里还认得出?
袁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所赠的金丝小镯,说
道:“我天天带在身边。”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一
看,果见他左眉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
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又学了这一身俊功夫。”袁承志道:
“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长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
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向躺在地下的丈夫瞧了一眼,
叹了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
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听安大娘满口叫他
“孩子,孩子”的,只道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好险。
我奉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锦衣卫的消息也真
灵,不知怎样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埋伏。”袁承志道:“大
哥,你的朋友快来了吗?”
李岩尚未回答,远处已闻蹄声,笑道:“这不是么?”从
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个人进来。这三人一个是刘芳亮,一
个是田见秀,都是当年在圣峰嶂会上见过的。他二人已不识
袁承志,袁承志却还记得他们相貌。另一个姓侯,却曾在泰
山大会中见过。三人与李岩招呼后,那姓侯的向袁承志恭敬
行礼,说道:“盟主,你好!”
李岩与安大娘都道:“你们本来相识?”姓侯的道:“袁盟
主是七省总盟主,众兄弟齐奉号令。”李岩喜道:“啊,我忙
着在河南办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件
大事,可喜可贺。”袁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
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称呼,其实兄弟哪里担当得起?”
姓侯的道:“盟主武功好,见识高,那是不必说了,单是这份
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
李自成在河南汝州大破兵部尚书孙传庭所统官兵十余万,进
迫潼关,命李岩秘密前来河北,联络群豪响应。
姓侯的道:“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义举,
天下豪杰自然闻风齐起。小弟立即发出讯去。咱们七省好汉,
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六人谈得慷慨激昂,眉飞色舞。
李岩道:“官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
如破竹,只是眼前却有一个难题。”袁承志道:“甚么?”李岩
道:“刚才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的红夷大炮,要运到潼关
去给孙传庭。孙老儿大败之余,士无斗志,已然不足为患。只
不过红夷大炮威力非同小可,一炮轰将出来,立时杀伤数百
人,倒是一件隐忧。”
袁承志道:“这十尊大炮小弟在道上见过,确是神态可畏,
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去山海关打满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