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亲自隆重祭祀。后来得知降清,天下都笑崇祯无知人之明。
范文程道:“启奏皇上,洪承畴已将南朝的实情甚么都说
了。他说崇祯刚愎自用,举措失当,信用奸佞,杀害忠良,四
方流寇大起。我大清大军正可乘机进关,解民倒悬。”皇太极
摇头道:“崇祯的性子,他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但我兵进关却
还不是时候。总须让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双方精疲力尽,两
败俱伤,大清便可收那渔翁之利,一举而得天下。你们汉人
叫做卞庄刺虎之计,是不是?”三臣齐道:“是,是,皇上圣
明。”
袁承志暗暗心惊:“这鞑子皇帝当真厉害,崇祯和他相比
可是天差地远了。我非杀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汉江山不
稳。就算闯王得了天下,只怕……只怕……”隐隐觉得闯王
的才具与此人相较,似乎也颇有不及,只不知心中何以会生
出这样的念头来。又想:“这皇帝的汉语可也说得流利得很。
他还读过中国书,居然知道卞庄刺虎的典故。”
只听皇太极道:“那洪承畴还说些甚么?”范文程道:“洪
承畴向臣露了几次口风,盼望皇上恩典,赏他个差使,他得
以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仰报天恩。”皇太极哈哈大笑,道:
“这差使吗?慢慢再说。”鲍承先道:“皇上,臣愚鲁之极,心
中有一事不明白,盼望皇上指明。”皇太极点点头。鲍承先道:
“洪承畴先前不肯归顺,皇上大赐恩宠,亲自解下身上的貂裘,
披在他身上,又连日大张筵席请他,连我大清的开国功臣也
从来没这般殊荣。众臣工都不明白。皇上开导说:咱们这些
年来辛辛苦苦、连年征战,为的是甚么?众臣工启奏道:为
的是打南朝江山。皇上谕道:是啊,可是咱们不明南朝内情,
好比都是瞎子,洪承畴一归顺,咱们都睁开了眼啦,那还不
喜欢么?众臣工都拜服皇上圣明。这些日子来,那洪承畴于
南朝各地的城守职官、民情风俗,果然说得详详细细,尽在
皇上算中。但皇上却不赏他官职封爵,众臣工可都又不明白
了。”
皇太极微微一笑,说道:“老鲍性子直爽,想问甚么,倒
也直言无忌。你们三个,虽然都是汉人,但早就跟先皇和朕
办事,忠心耿耿,洪承畴怎能跟你们相比?”范文程等三人忙
爬下磕头,咚咚有声,显是心中感激之极。袁承志暗骂:“无
耻,无耻。”
只听皇太极道:“洪承畴这人,本事是有的,可是骨气就
说不上了。先前我已待他太好,若再赐他高官厚禄,这人还
肯出力办事吗?哼,崇祯封他的官难道还不够大,那时他做
的是甚么官?”鲍承先道:“启奏皇上:那时他在南朝官封太
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督蓟辽军务,麾下统率八名总兵官,实
是官大权大。”皇太极道:“照啊。我封他的官再大,也大不
过崇祯封他的。要他尽心竭力办事,便不能给他官做。”三臣
齐声道:“皇上圣明。”
袁承志越想越有道理,觉得他这驾驭人才的法门实是高
明之极,此刻听到这番话,宛似当年在华山绝顶初见《金蛇
秘笈》,其中所述法门无不匪夷所思,虽然绝非正道,却令人
不由得不服。
他呆了一阵,却听得皇太极在和范文程等商议,日后取
得明朝天下之后如何治理,此时如何先为之备,倒似大明的
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袁承志心下愤怒,轻轻又揭开了
两张琉璃瓦,看准了殿中落脚之处,却听得皇太极道:“南朝
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
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
人有饭吃……”袁承志心下一凛:“这话对极!”
范文程等颂扬了几句。皇太极道:“要老百姓有饭吃,你
们说有甚么法子?范先生,你先说说看。”他似对范文程颇为
客气,称他“先生”,不像对鲍承先那样呼之为“老鲍”。
范文程道:“皇上未得江山,先就念念不忘于百姓,这番
心意,必得上天眷顾。以臣愚见,要天下百姓都有饭吃,第
一须得轻徭薄赋,决不可如崇祯那样,不断的加饷搜刮。”皇
太极连连点头,说道:“咱们进关之后,须得定下规矩,世世
代代,不得加赋,只要库中有余,就得下旨免百姓钱粮。”范
文程道:“皇上如此存心,实是万民之福,臣得以投效明主,
为皇上粉身碎骨,也所……也所甘愿。”说到后来,语音竟然
呜咽了。
袁承志心想:“这个大汉奸,倒似确有爱民之心,不知是
做戏呢,还是真心。”皇太极道:“很好,很好。你们汉人骂
你们是汉奸,日后你们好好为朕办事,也就是为天下百姓办
事,总得狠狠的挣一口气,让千千万万百姓瞧瞧,到底是你
们这些人为汉人做了好事呢,还是崇祯手下那些只知升官发
财、搜刮百姓的真汉奸做了好事。老宁,你有甚么条陈?”
宁完我道:“启奏皇上:我大清的满洲人少,汉人众多。
皇上得了天下之后,以臣愚见,须得视天下满人汉人俱是皇
上子民,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样,强分天下百姓为四等。只
消我大清对众百姓一视同仁,汉人之中纵有倔强之徒,也成
不了大事。”皇太极点头道:“此言有理。元人弓马,天下无
敌,可是他们在中国的江山却坐不稳,就是为了虐待汉人。这
是前车甚么的?”鲍承先道:“前车覆辙。”皇太极微笑道:
“对了,老鲍,我读汉人的书,始终不易有甚么长进。”鲍承
先道:“皇上日理万机,这些汉人书中的典故,也不必太放在
心上。”皇太极叹道:“汉人的学问,不少是很好的。只不过
作主子的,读书当学书里头的本事策略,不必学汉人的秀才
进士那样,学甚么吟诗作对……”
袁承志听了这些话,只觉句句入耳动心,浑忘了此来是
要刺死此人,内心隐隐似盼多听一会,但听他四人商议如何
整饬军纪、清兵入关之后,决计不可残杀百姓,务须严禁劫
掠。只见两名侍卫走上前来,换去御座前桌上的巨烛,烛光
一明一暗之际,袁承志心想:“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左掌
提起,猛力击落,喀喇喇一声响,殿顶已断了两根椽子,他
随着瓦片泥尘,跃下殿来,右足踏上龙案,金蛇剑疾向皇太
极胸口刺去。
皇太极两侧抢上四名卫士,不及拔刀,已同时挡在皇太
极身前。嗤嗤两响,两名卫士已身中金蛇剑而死。皇太极身
手甚是敏捷,从龙椅中急跃而起,退开两步。这时又有五六
名卫士抢上拦截,宁完我与鲍承先扑向袁承志身后,各伸双
手去抱。袁承志左脚反踢,砰砰两声,将宁鲍两人踢得直掼
出去。便这么缓得一缓,皇太极又退开了两步。
袁承志大急,心想今日莫要给这鞑子皇帝逃了出去,再
要行刺,可就更加不易了,连发两枚金蛇锥,却都给卫士冲
上挡去,作了替死鬼。袁承志金蛇剑连刺,更不理会众卫士
来攻,疾向皇太极冲去。眼见距他已不过丈许,蓦地里帷幕
后抢出八名武士,都是空手,同时扑到。袁承志右足一弹,掼
的一响,踢飞了一名,左足鸳鸯连环,跟着飞出,一名武士
正在此时自左侧扑到。袁承志左脚踢中了他胸口,他双手却
已牢牢抓住了袁承志小腿。这武士口中鲜血狂喷,双手却死
命抓住不放。这八名武士在满洲语中称为“布库”,擅于摔交
擒拿,平时宫中或贝勒王公盛宴,例有角斗娱宾。皇太极接
见臣下之后,临睡之前常要先看一场角斗。这八名布库武士
此刻正在殿旁伺候,听得有刺客,纷纷抢上来护驾。
袁承志左足力甩,却甩不脱这武士,金蛇剑挥出,削去
了他半边脑袋,但那武士双手兀自紧紧抓住袁承志小腿。忽
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好大胆,竟敢行刺皇上?”说的是汉语。
袁承志全不理会,左脚带着那名死武士,跨步上前去追皇太
极,只跨一步,头顶风声飒然,一件兵刃袭到,劲风掠颈,有
如利刃。袁承志吃了一惊,知道敌人武功高强之极,危急中
滚倒在地,一个筋斗翻出,舞剑护顶,左手扯脱脚上的死武
士,这才站起。
烛光照映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中年道人,眉清目秀,脸
如冠玉,右手执着一柄拂尘,冷笑道:“大胆刺客,还不抛下
兵器受缚?”
袁承志眼光只向他一瞥,又转去瞧皇太极,只见已有十
余名卫士挡在他身前。袁承志斗然跃起,急向皇太极扑去,身
在半空,蓦见那道士也跃起身子,拂尘迎面拂来。
袁承志金蛇剑连刺两下,快速无伦。那道士侧头避了一
剑,拂尘挡开一剑,跟着千百根拂尘丝急速挥来。袁承志伸
左手去抓拂尘,右手剑刺他咽喉。刷的一声响,尘尾打中了
他左手,手背上登时鲜血淋漓,原来他拂尘之丝系以金丝银
丝所制,虽然柔软,运上了内劲,却是一件致命的厉害兵刃。
就在这时,金蛇剑剑尖上的蛇舌也已钩中那道人肩头。
两人在空中交手三招,各受轻伤,落下地来时已交叉易
位,心下均是惊疑不定:“这人是谁?武功恁地了得,实是我
生平所仅见。”
第十四回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宫
袁承志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极时,那道人的拂尘已向他脑
后拂来,拂丝为内劲所激,笔直戳至,犹似杆棒。袁承志无
奈,只得回剑挡开。
两人这一搭上手,登时以快打快,瞬息间拆了二十余招。
袁承志竭尽平生之力,竟是丝毫占不到上风,越斗越是心惊,
突然间风声过去,右颊又被拂尘扫了一下,料想脸颊上已是
多了数十条血痕,蓦地里青青的话在脑海中一闪:“承志哥哥,
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
保重。”眼见敌人如此厉害,只得先谋脱身,他一边斗,一边
移动脚步,渐渐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在我玉真子手下
也想逃命?痴心妄想!”说着拂尘连进三招,尽是从意料不到
的方位袭来。袁承志一时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脚下自然而然
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变”步法,东窜西斜,避了开去。
不料这玉真子如影随形,竟于他的“神行百变”步法了
然于胸,袁承志闪到东,他跟到东,窜到西,他追到西。袁
承志虽让开了那三招,却摆脱不了他源源而来的攻击。
这一来,两人都是大奇。玉真子叫道:“你叫甚么名字?
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吗?”袁承志道:“不是。”玉真子问道:
“你怎地会铁剑门的步法?”袁承志反问道:“你是汉人,怎地
反帮鞑子?”玉真子怒道:“倔强小子,死到临头,还在胡说。”
刷刷两招。
袁承志眼见对方了得,稍有疏神,不免性命难保,当即
凝神致志,使开本门华山派剑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数招,叫
道:“啊,你是华山派穆老猴儿门下的小猴儿,是不是?”袁
承志不肯隐瞒师门,喝道:“是便怎样?”一招“苍松迎客”,
长剑斜出,内力从剑身上嗤嗤发出,姿式端凝,招迅劲足。玉
真子赞道:“好剑法,小猴儿不坏!”
袁承志骂道:“你倚老卖老甚么?”玉真子笑道:“老猴儿
也不是我对手,你小猴儿更加不用想。”袁承志不再说话,全
神贯注的出剑拆招。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被金蛇剑划了
浅浅一道口子。这一来,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动拂尘疾攻。
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二百余招,兀自难分高下,都是暗
暗骇异。袁承志不敢乱使金蛇剑法和木桑所授的功夫,前者
究未十分纯熟,后者对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尽是华山派本
门剑法。金蛇剑本来锋锐绝伦,无坚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尘
尘丝柔软,毫不受力,竟是削它不断。金蛇剑与拂尘招术变
幻,劲风鼓荡,崇政殿四周巨烛忽明忽暗。
又拆数十招,蓦听得皇太极以满洲语呼喝几句,六名布
库武士分从三面扑上。袁承志料想今日已刺不到鞑子皇帝,急
挥长剑疾攻两招,转身向殿门奔出。玉真子拂尘挥出,尘丝
已卷住了金蛇剑的尖钩。两人同时拉扯,片刻间相持不下。便
在这时,两名武士已同时抓住了袁承志双臂。
袁承志大喝一声,松手撤剑,双掌在两名武士背上一拍,
运起混元功内劲,两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
子无奈,只得也撤手松开拂尘之柄,出掌推开两名武士,呛
啷啷一响,拂尘与金蛇剑同时掉落在地。便在这时,两名武
士已抱住了袁承志双腿。
玉真子右掌向袁承志胸口拍到。袁承志双足凝立,还掌
拍出。两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将他扳倒,却哪里扳得动?玉
真子掌来如风,瞬息之间连出一十二掌。袁承志一一解开,突
然颈中一紧,一名武士扑在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
承志左肘向后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间。那武士狂喷鲜血,都
喷在袁承志后颈,热血汩汩从他衣领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
喉的手臂渐松。袁承志正待运劲摆脱,一名武士扑上来扭住
了他右臂。玉真子乘机出指疾点,袁承志伸左手挡格。他虽
只剩下一只左臂可用,仍是挡住了玉真子点来的七指连点。
玉真子右指再点,左掌拍向袁承志面门。袁承志急忙侧
头相避,左臂却又被一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噗连点三
下,点了他胸口三处大穴,笑道:“放开吧,他动不了啦。”四
名抱住袁承志双手双腿的武士却说甚么也不放手。
皇太极的侍卫队长拿过铁链,在袁承志身上和手足上绕
了数转,众武士这才放手,将伸臂扼在袁承志颈中的武士扶
下来时,只见他凸睛伸舌,早已气绝而死。
皇太极道:“玉真总教头和众武士、众侍卫护驾有功,重
重有赏。老鲍、老宁,你们受伤了吗?”鲍承先和宁完我已由
众侍卫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说不出话来。
皇太极回入龙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这年轻人武
功强得很哪,你叫甚么名字?”袁承志昂然道:“我行刺不成,
快把我杀了,多问些甚么?”皇太极道:“是谁指使你来刺我?”
袁承志心想:“我便照实而言,也好让鞑子知道袁督师有
子。”大声道:“我是前蓟辽督师袁公的儿子,名叫袁承志。你
鞑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万汉人,恨不得食你之肉。我今
日来行刺,是为我爹爹报仇,为我成千成万死在你手下的汉
人报仇。”
皇太极一凛,道:“你是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道:“正
是。我名叫袁承志,便是要继承我爹爹遗志,抗御你鞑子入
侵。”
众侍卫连声呼喝:“跪下!”袁承志全不理睬。皇太极挥
手命众侍卫不必再喝,温言道:“袁崇焕原来有后,那好得很
啊。你还有兄弟没有?”袁承志一怔,心想:“他问这个干么?”
说道:“没有!”皇太极问道:“你受了伤没有?”袁承志叫道:
“快将我杀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极叹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祯皇
帝不明是非,杀害了忠良。当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议,明清
两国罢兵休民,永为世好。只可惜和议不成,崇祯反而说这
是你爹爹的大罪,我听到后很是痛心。崇祯杀你爹爹,你可
知是哪两条罪名?”
袁承志默然。他早知崇祯杀他爹爹,有两条罪名,一是
与清酋议和,勾结外敌,二是擅杀皮岛总兵毛文龙。孙仲寿、
应松等说得明白,当日袁督师和皇太极议和,只是一时权宜
之计,清兵势大,明兵力所不敌,只有练成了精兵之后,方
有破敌的把握,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