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子已知这女子外貌娇媚,言语可喜,出手却是毫不
容情,但自恃武功天下无敌,也不在意,说道:“你输了可得
跟我回去。”何惕守笑道:“你输了呢?我可不要你跟着。”双
钩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见招拆招,当即斗在
一起。
梅剑和抢上去扶起孙仲君。众人先前见何惕守打倒冯氏
兄弟,还道两个少年学艺未精,这时见她力敌恶道,身法轻
灵,招法怪异,双钩化成了一道黄光,一条黑气,奋力抵住
玉真子的长剑,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待要上前相助,但见
二人斗得如此激烈,进退趋避,兵刃劈风,迅捷无伦,自忖
武艺远远不及,都不敢插手。
两人斗到酣处,招术越来越快,突然间叮的一声,金钩
被玉真子宝剑削去了一截。何惕守袖子一挥,袖口中飞出一
枚暗器,波的一响,在玉真子面前散开,化成一团粉红色的
烟雾。这时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是美艳无比。
玉真子斜刺里跃开,厉声喝道:“你是五毒邪教的么?怎
地混在这里?”一阵风来,石骏和冯不摧两人站在下风,顿觉
头脑晕眩,昏倒在地。
何惕守笑道:“我现今改邪归正啦,入了华山派的门墙。
你也改邪归正,拜我为师,好不好呢?我说小道士啊,你还
是快磕头罢!”
玉真子运掌成风,呼呼两声,掌风推开面前绛雾,跟着
一掌,排山倒海般打了过来。何惕守见他剑法精妙,岂知掌
力同样厉害,腕底一翻,已将蝎尾鞭拿在手中,侧身避开掌
力,鞭梢往他手腕上卷去。
玉真子心想,今日上得山来,原是要以孤身单剑挑了华
山派,哪知正主儿未见,便让这女孩子接了这许多招去,这
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准鞭梢来势,倏地伸出左手,食
中两指已将蝎尾鞭牢牢钳住。他指上戴有钢套,不怕鞭上毒
刺。
何惕守一带没带动,对方长剑已递了过来,疾忙撤鞭,笑
道:“我输了,这就拜你为师罢!”说着盈盈拜倒。玉真子呵
呵大笑,把蝎尾鞭往地下一掷,突然眼前青光闪耀,心知不
妙,袍袖急拂,倏地跃起,一阵细微的钢针,嗤嗤嗤的都打
进了草里。
何惕守在拜倒时潜发“含沙射影”的暗器,这一下变起
俄顷,事先毫无半点征兆,本来非中不可,哪知玉真子武技
过人,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避了开去,只是生死也只相差一
线。他惊怒交集,身在半空,便即前扑,如苍鹰般向何惕守
扑击下来。
阿九在旁观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为何惕守担心,苦
于自己臂伤未愈,武功又太差,不能出手相助,眼见玉真子
来势猛恶,当即一扬手,两支青竹镖向他激射过去,叫道:
“接着!”把金蛇剑向何惕守掷去。玉真子长袖一拂,反带竹
镖射向何惕守。
何惕守避掌、接剑、砸镖、进招,四件事一气呵成,转
瞬间又与敌人交上了手。这时她手中拿的是一把砍金断玉的
宝剑,右手剑,左手钩,兵刃上大占便宜。
玉真子久战不下,心中焦躁,当即左手拔出拂尘助攻,这
一来兵刃中有刚有柔,威势大振。何惕守用剑本不擅长,左
手铁钩尚可勉强支撑,右手的金蛇剑却逐渐被他克制住了。
众人见形势危急,不约而同的都拥上相助。只听拂尘刷
的一声,刘培生肩头剧痛入骨。原来他拂尘丝中夹有金线,再
加上浑厚内力,要是换了武功稍差之人,这一下当场就得给
他扫倒。梅剑和向孙仲君道:“快去请师父、师娘、师伯、师
叔来。”他见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见,只怕要数名高手合
力,才制得住他。
孙仲君应声转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长,快来,快来。”
众人斗得正紧,不暇回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好呀,是你来啦!”
玉真子刷刷数剑,把众人逼开,跳出圈子,冷然道:“师
哥,您好呀。”
众人这才回过身来,只见木桑道人握了一只棋盘,两囊
棋子,站在后面。
众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师祖的好友,武功与师祖在伯仲
之间,有他出手,多厉害的对头也讨不了好去,但听玉真子
竟叫他做师哥,又都十分惊奇。
木桑铁青了脸,森然问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玉真
子笑道:“我来找人,要跟华山派一个姓袁的少年算一笔帐,
乘便还要收三个女徒弟。”
木桑皱了眉头道:“十多年来,脾气竟是一点不改么?快
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声道:“当年师父也不管我,倒
要师哥费起心来啦!”木桑道:“你自己想想,这些年来做了
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来找你……”玉真子笑
道:“那好呀,咱哥儿俩很久没见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
后劝你一次,你再怙恶不悛,可莫怪做师兄的无情。”
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剑横行天下,从来没人对我有
半句无礼之言。”木桑道:“华山派跟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把
他们门下弟子伤成这样。穆师兄回来,教我如何交代?”
玉真子嘿嘿一阵冷笑,说道:“这些年来,谁不知我跟你
早已情断义绝。穆人清浪得虚名,旁人怕他,我玉真子既有
胆子上得华山,就没把这神剑鬼剑的老猴儿放在心上。谁说
华山派跟我河水不犯井水了?我又没得罪穆老猴儿,他干么
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捣蛋?”
木桑不知袁承志跟他在沈阳曾交过一番手,当下也不多
问,叹了一口气,提起棋盘,说道:“咱两人终于又要动手,
这一次你可别指望我再饶你了。上吧!”玉真子微微一笑,道:
“你要跟我动手,哼,这是甚么?”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小小
铁剑,高举过头。
木桑向铁剑凝视半晌,脸上登时变色,颤声道:“好好,
不枉你在西藏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厉声喝道:“木
桑道人,见了师门铁剑还不下跪?”
木桑放下棋盘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头。
众弟子本拟木桑到来之后收伏恶道,哪知反而向他磕头
礼拜,个个惊讶失望。
玉真子冷笑道:“你数次折辱于我。先前我还当你是师兄,
每次让你。如今却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左掌一起,
呼的一声,带着一股劲风直劈下来。木桑既不还手,亦不闪
避,运气于背,拚力抵拒,蓬的一声,只打得衣衫破裂,片
片飞舞。他身子一晃,仍然跪着。玉真子铁青了脸,又是一
掌,打在木桑肩头,这一掌却无半点声息,衣衫也未破裂,岂
知这一掌内劲奇大,更不好受。木桑身子向前一俯,一大口
鲜血喷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无动于中,提起手掌,径
向他头顶拍下。
众人暗叫不好,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丧命,各人暗器
纷纷出手,齐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掌犹如一把铁扇,连
连挥动,将暗器一一拨落,随即又提起掌来。
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见他须发如银,却如此受欺,激
动了侠义心肠,和身纵上,右臂抱住了木桑头颈,以自己身
子护住他顶门。
玉真子一呆,凝掌不落,突然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
儒装打扮的老人来。
何惕守见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忽然在阿九身旁出现,身
法之快,从所罕见,只道敌人又来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跃
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滚开!”
那老人左臂一振,何惕守只觉一股巨大之极的力道涌到,
再也立足不定,接连退出数步,这才凝力站定,惊惧交集之
际,待要发射暗器,却见华山派弟子个个拜倒行礼,齐叫:
“师祖”。原来竟是神剑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惊又羞,暗
叫“糟糕”,这一下对师祖如此无礼,只怕再也入不了华山派
之门,一时不知是否也该跪倒。
这时木桑已站起退开,左手扶在阿九肩头,努力调匀呼
吸,但仍是不住喷血。
穆人清向玉真子道:“这位定是玉真道长了,对自己师兄
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我这几根老骨头陪道长过招吧!”
玉真子笑道:“这些年来,人家常问我:‘玉真道长,穆人清
自称天下拳剑无双,跟你相比,到底谁高谁低?’我总是说:
‘不知道,几时有空,得跟穆人清比划比划。’自今而后,到
底当世谁是武功第一,那就分出来了。”
众弟子见师祖亲自要和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
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功,心想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
刘培生却想师祖年迈,武学修为虽高,只怕精神气力不
如这正当盛年的恶道,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
见袁承志泪痕满面,站在床前,师伯、师父、师娘,以及洪
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更不断的在流泪。刘培生
吃了一惊,走近看时,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
进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却始终
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来察看。刘培生低
声道:“师父,那恶道厉害得紧,师祖亲自下场了。”
归辛树见刘培生神态严重,知道对手大是劲敌,心中悬
念师父,当即奔出。黄真对归二娘和袁承志道:“咱们都去。”
袁承志俯身抱起青青,和众人一齐快步出来。
众人来到后山,只见穆人清手持长剑,玉真子右手宝剑,
左手拂尘,远远的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志一见此人,正
是去年秋天在盛京两度交手的玉真子,第一次自己给他点中
了三指,第二次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脚,但两次
较量均是情景特异,不能说分了胜败,当即大叫:“师父,弟
子来对付他!”
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对方是武林大高手,这一战只要稍
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于流水,连性命也难于保全,这时
都是全神贯注,对袁承志的喊声竟如未闻。
袁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刚说得一声:“你瞧着
她。”只见玉真子拂尘一摆,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挥来。他知道
这两个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绝难拆解得开,自古道有事弟子
服其劳,岂可让师父亲自对敌?双足一登,如巨鹫般向玉真
子扑去。他是这副心思,黄真和归辛树也是这么想,三人不
约而同,齐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尘收转,倒退两步,只听得风声飒然,一人从
头顶跃过。他头颈一缩,突感顶心生凉,头顶道冠竟被人抓
了去。他心中大怒,长剑一招“龙卷暴伸”,疾向敌人左臂削
去。这一招毒极险极,袁承志在空中闪避不及,手臂急缩,嗤
的一声,一只袖子已被剑割下,衣袖是柔软之物,在空中毫
不受力,但竟被宝剑割断,可见他这柄剑不但利到极处,而
且内劲功力也着实惊人。袁承志一落下地,师兄弟三人并列
在师父身前。
众人见两人刚才交了这一招,当时迅速之极,兔起鹘落,
一闪已过,待得回想适才情景,无不捏了一把冷汗。玉真子
只要避得慢了一瞬,头盖已被袁承志掌力震破,而袁承志的
手臂如不是退缩如电,也已被利刃切断。
玉真子仗着师传绝艺,在西藏又得异遇,近年来武功大
进,自信天下无人能敌,纵然师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
虽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迈力衰,只要守紧门户,与
他久战对耗,时候一长,必可占他上风,哪知突然间竟遇高
手偷袭,定神一瞧,见对方正是去年在盛京将自己打得重伤
的袁承志,那日害得自己一丝不挂、仰天翻倒在皇太极与数
百名布库武士之前,出丑之甚,无逾于此,当晚皇太极“无
疾而终”,九王爷竟说是自己怪模怪样,气死了皇上,还要拿
他治罪,当时重伤之下无力抵抗,只得设法逃走,这时仇人
相见,不由得怒气不可抑制,大叫:“袁承志,我今日正来找
你,快过来纳命。”袁承志笑道:“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
们好好的来打一架。”
何惕守把金蛇剑交给阿九,说道:“你去给他。”阿九提
剑走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斗然见到了她,不觉一怔。阿九
低声道:“你……你……”语音哽咽,说不下去了。袁承志接
过宝剑,阿九倏地退开。
这时浓雾初散,红日满山。众人团团围了一个大圈子。穆
人清在一旁给木桑推拿治伤。黄真和归辛树一个拿着铜笔铁
算盘,一个提着点穴钢抓,站在内圈掠阵。
玉真子咬牙切齿的问道:“那个小偷儿呢?教他一块出来
领死。”袁承志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乌光闪处,金蛇
剑已点向他面门。玉真子佛尘一挡,左手剑将要递出,蓦见
对方兵刃已如闪电般收回,剑尖已罩住了自己胸口五处大穴,
只要自己长剑刺出,敌剑立即乘虚而入。他身子一晃,向左
急闪。袁承志知道他这一下守中带攻,只待金蛇剑刺出,他
就会疾攻自己右侧,当下横过宝剑,先护自身。他知对方极
强,务当遵照师训,先立于不败之地,以求敌之可胜。
高手比剑,情势又自不同,两人任何部位一动,对方便
知用意所在。旁观众人中武功较浅的,见两人双目互视,身
法呆滞,出招似乎十分松懈,岂知胜负决于瞬息,生命悬于
一发,比之狂呼酣战,实又凶险得多。
孙仲君恨极玉真子刚才侮辱自己,气愤难当,见两人凝
神相斗,挺起单钩,想抢上去刺这恶道一钩。梅剑和见她举
钩上前,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声道:“你要命么?干甚
么?”孙仲君怒道:“别管我。我跟贼道拚了。”梅剑和道:
“贼道已知小师叔的厉害,正用最上乘剑法护住了全身,你上
去是白送性命。”孙仲君用力甩脱他手,叫道:“我不管,我
去帮师叔。”她以前恼恨袁承志,从来不提“师叔”两字,这
时见他与恶道为敌,竟然于顷刻间宿怨尽消。梅剑和道:“那
你发一件暗器试试!”孙仲君取出金镖,运劲往玉真子背后掷
去。玉真子全神凝视袁承志的剑尖,金镖飞来,犹如未觉。孙
仲君正喜得手,突听当的一声,梅剑和失声大叫:“不好!”抱
住她身子往下便倒。
孙仲君刚扑下地,只见刚才发出的金镖镖尖已射向自己
胸前,全没看清那恶道如何会把镖激打回来,其时已不及闪
避抵挡,只有睁目待死,便在这一刹那间,白影一晃,一只
纤纤素手忽地伸了过来,双指夹住镖后红布,拉住了金镖。梅
剑和与孙仲君心中卜卜乱跳,跳起身来,才知救她性命的原
来是何惕守,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同时点头示谢。
这时袁承志和玉真子剑法忽变,两人都是以快打快,全
力抢攻。但见袁承志将一柄金蛇剑使将开来,八成是华山正
宗剑法,偶尔夹着一两下诡异招式,于堂堂之阵中奇兵突出,
连穆人清竟然也觉眼界大开,只看得不住点头。木桑脸露微
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着横生!”黄真、归辛树、归
二娘心下钦佩。其余华山派弟子自冯难敌以下无不眼花缭乱,
挢舌不下。斗到分际,两人都使出“神行百变”功夫来。玉
真子在盛京见袁承志会这门轻功,自必是木桑的传人,他虽
是华山门下,但自也算是铁剑门门人,此番来到华山,原是
想恃铁剑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耻大辱。两人环绕转折,
斗了数十合,玉真子忽地跳开,取出小铁剑一扬,喝道:“你
既是铁剑门弟子,见了铁剑还不跪下?”
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
木桑的弟子,怎会懂得神行百变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
铁剑门中人了。铁剑在我手中,快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