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郭子斐带着氨水与香波混合味走进龚平家。
“哎呀，好洋气。”开门看见郭子斐头顶着板栗色小螺丝卷卷，龚平叫起来，“盘一脑壳的‘太极图’。”
M城人把蜷曲的油炸小鳝鱼叫“太极图。”
谈论一会新发型，龚平迫不及待把白天唐玉荣的表现学说一番。她们和唐玉荣过去都是同事。龚平不理解为什么唐玉荣这样的人可以一步登天。见过世面的郭子斐不以为奇。她靠在沙发上，听完龚平的话平静地说：“这是政治需要。她是上面派来掺沙子的。”
“掺沙子？”
“看卫生局班子不团结，派新人来。”
“没想到，唐玉荣走狗屎运，坐火箭当了副局长。”
“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郭子斐眼睛看着天花板，自顾自地说：“女人能拼进官场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的，一般为特别之人：特别有能力的，有特殊背景的，有特殊关系的。还有一个特例，就是‘无知少女。’”
“无知少女？”龚平睁大眼睛看着郭子斐，被这个新鲜的说法吓一跳。
“就是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干部。这几项，取第一个音组合是不是成了‘无知少女’？”
在行政学院学习，郭子斐不但学到理论，社会语言也学了不少，用社会上归纳的新名词来讲解现实中女干部的使用，头头是道。解释完，郭子斐继续说：“现在干部任用有要求，政府机关包括组成局，都必须配备女干部。唐玉荣是碰到了好时机。”
“不管工作能力？”龚平提问现实而具体。
这问题太小儿科。郭子斐斜着眼瞟龚平一下，把头扭正，照旧看着天花板，说：“有能力更好，没有能力可以培养。能力不是在实际中学习来的吗？”
“没行政能力，即使当上领导坐在这个位置上，自己也会好吃力的。”
郭子斐觉得龚平幼稚。她把身子侧向龚平，声音提高分贝：“你也真是天真。你以为当领导就一定要能力强？不一定。只要举举手拍拍手，不需要她决策。平时讲话有人写稿，嘴巴照着念就是。现在哪个领导不是这样？哪个领导会亲自写讲话稿？”龚平点点头，也来点幽默，“领导不是被下属领导了？”郭子斐鼻腔不舒服地发出“哼”的声音，然后把身子回正，说：“蠢话。你没看见她春风得意的样子呀。”有可能觉得自己言重，她转而声音低沉说了句与话题无关的无厘头作补充：“现在呀，好多女人都得意，自以为是阴盛阳衰。”
“现代社会，本来就有阴盛阳衰的趋势。”
“错！阴盛阳衰是表面上的，实质上还是男权社会。”
“现在不是男女平等了吗？”
“男女平等？”郭子斐看龚平一眼，反问一句，又叹道：“唉……女性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翻身解放？”说完，长呼口气。这口气，像是郁结在心里许久急需要找出口。郭子斐的跳跃式思维，龚平一时没有适应。大脑经过短暂调整，龚平提高声音问，“妇女解放得还不够？”她对郭子斐的观点不理解。妇女在家庭地位是绝对优势，难道还不够解放？郭子斐先“哼”一声，才一字一顿地说：“妇女从政还要依靠国家政策庇护，能算是妇女解放吗？弱势群体，才会需要政策庇护。”
“妇女的地位还是提高了。”
“表面上妇女的地位是提高了，实际上性别歧视还是存在。只不过妇女是由依赖男性转向依赖社会。等哪天我们不提男女平等，就是妇女地位真正提高了。”
“现在对女干部，确实有政策庇护。”
“在父权制环境下，女性作为弱者，需要寻求‘官方性’保护。”
“在许多方面，女性还是很强势的。”
“强势？在政治上是弱势。女干部要上去？难哦……”郭子斐把尾音拖得老长，眼睛又在看天花板，好像要与天花板过不去，把顶看穿。自己这辈子职位可能就是科长到顶了。她把科长职务封在天花板上。“女性要与男人一起拼上去，难度系数大得多，毕竟受许多条件的限制。”
“你刚才讲，女性提拔的不见得有才。是不是？”
“这么讲太绝对。不过有这样的现象。女性中有能力的大有人在，被埋没的不在少数，而没点水平的，稀里糊涂地当了官。唐玉荣就是最好例子。”
“唐玉荣比起你来，确实没得比。”
“不要和我比。我也不行，到机关资历浅。她和‘谁怕谁’差不多。”
“谁怕谁”是流传在卫生系统的一句口头禅。原创是朱颜芳。她是从市中心医院妇产科提拔上来的女干部，现坐在副市长宝座上。郭子斐一问，龚平自然想到“东风吹，战鼓擂，妇女翻身谁怕谁”这句话，是朱颜芳当年任副局长时在“三八妇女节”会上的讲话。龚平附和着说：“那样的人提拔为领导干部，有损领导形象和威严。”
郭子斐说：“谁会管这些？只要符合形势需要就可以。朱颜芳是走狗屎运，碰上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的好时机。要不是那次市里突击提拔一批女干部，她哪会有现在的风光？”
电视屏幕上在播放本市新闻，正好有朱颜芳笑容满面摆姿势等待摄影的镜头。龚平手指着电视说：“她现在跟明星一样，难得一天不在电视上露脸。”郭子斐轻蔑地一笑：“外面喊她‘明星市长’。以她的能力，只能亮亮相做做秀。当官也有分工，做得事的做事，做不得事的当配相显摆。”
“这人哩，当官也要机遇。”
“当官要机遇，还要有背景。”郭子斐对背景两个字加重语气。
“你刚才讲的三类人好升迁有什么依据？”
“这还不好理解？第一，特别有能耐的，干事特别卖命、特别能干和舍得干的。第二，有特殊背景的，有家庭背景或家族势力。第三就用不着多说了，有特殊关系的，说白了就是靠出卖身体的。”这是郭子斐最近在学习期间总结出来的“女性升迁通道”。她到机关工作后看出玄机，在学习时，运用理论知识归纳总结。
“你学习了一段时间理论，进步蛮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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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念 第十四章（1）
刚下牌桌，焦吉功急急忙忙进办公室，喊龚平走。龚平放下手中的事，收拾好东西准备动身。
杨伟嘴巴嚼着槟榔进来。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槟榔，用手指抠出一口递给焦吉功，问：“就走吗？”焦吉功从塑料包装袋里抽出槟榔往嘴巴里一塞，美滋滋地嚼一口，才说：“派了你的车？好咯。可以省几块钱。”
“是到佳……佳丽女子医院去吧？”杨伟眼睛发亮，像是看见钱一样。他现在毫不在意焦吉功奚落。
在焦吉功心目中，杨伟的作用就值几块钱的士费。而杨伟哩，为了一点小利，像被一根骨头逗着的狗。龚平看在眼里，心里打冷笑。
车停在佳丽女子医院大门口。他们三人刚跨下车，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少妇从大门里走出来，嘴里热情地说着：“欢迎欢迎，各位领导辛苦了。”
“小韩来了，美女来了。来，和美女握握手。”焦吉功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双手迫不及待伸向另一双细长而白嫩的手。其实，他和韩助理只见过一面，现在却像老朋友一样亲热。
“我们院长临时有点急事出去了，马上赶回来，要我先接待各位领导。”韩助理用发嗲的普通话解释。为配合韩助理的嗲劲，焦吉功边摇晃她*的小手，也嗲着说：“一样的，一样的，有美女助理在，一样的。”
“焦科长真滑稽。”韩助理眼睛角往上一挑，抛了一个媚眼给他。
科长滑稽？看焦吉功还抓着韩助理的手舍不得放，龚平窃笑，一个机关干部，到业务单位检查工作还与女性打情骂俏，是够滑稽的。听着肉麻的对话，龚平陡然觉得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立。
韩助理名叫韩茜，龚平认识。原是市妇幼医院助产士，办理停薪留职手续后应聘到佳丽女子医院当院长助理，曾经到医政科来联系过工作。因与韩茜熟悉，龚平把礼节简化，招招手算是打招呼。韩茜点点头，也摆摆手，随即做个“请”的动作，引领大家朝医院门诊大厅走去。
韩茜和焦吉功并排走在前面。
几个人在小会议室坐定。韩茜热情地端上水果，倒好茶，还打燃打火机为焦吉功点一根烟，随即拿来几份材料。“来，吃点水果，等陈院长亲自来汇报。”她把一个信封和一份材料放在焦吉功面前，又用同样的方法派送给龚平和杨伟。
龚平任信封和资料摆放在桌面上。她知道信封内容本想推辞，可看见焦吉功已把信封揣入裤子口袋，不好多此一举讲客气。心底里，龚平又把焦吉功掂量一番。郭子斐对这方面比较注意，从来不亲自接信封，而是由龚平转交。如果单位工作没做好，或者处理有麻烦，郭子斐会示意龚平不要接受别人的意思。焦吉功倒好，工作还没做，就把意思笑纳到兜里去了。
没见过钱似的。这是龚平对焦吉功的评价。
焦吉功与韩茜谈兴正浓。“哼哼哼哼。”不知道焦吉功讲一句什么话，把韩茜逗弄笑得花枝乱颤。她的笑声从鼻腔里发出。韩茜的手掩盖在鼻子上，露出的眼睛微眯，细而弯的眉毛夸张地暴露着，几分娇媚显现出来。
这个女人蛮会勾人。龚平心里鄙夷，脸上不动声色，表情麻木地看戏。
等陈红光院长来后，焦吉功一下子正经起来，鼻子和嘴巴配合着“哼……哈……啊”，打着官腔。
大家寒暄一阵，走马观花把整栋大楼看一遍。
这是一家民营专科医院，总建筑面积达两千余平方。一楼是门诊部，二楼是综合检验科室，三四楼是病房，有几十张病床。在门诊部墙上，贴满张贴画，有女性生殖器官图，有丑女破茧成蝶的*照，有不孕妇女治愈后生出的BB照，还有医院治愈病人感谢信。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官念 第十四章（2）
看着墙上女性生殖器官图，龚平心里想笑。图中两侧输卵管与子宫、*构成的T字形，让她想起这次使命——审核办理红十字医院的申请。女子医院加了个红十字标志是什么效果？不伦不类。可笑之极。
把红十字牌子做人情。领导做人情，我们还不是迎合领导意思做顺水人情，何必认真？龚平本想重点检查消毒隔离预防感染的设施，一想到局里领导做人情，自己白忙活还会不讨好，再看焦吉功敷衍了事没细看的意思，也就跟在后面随便看看算了。
走走看看，指指画画，就到吃晚饭时间。一行人来到早定好的酒家。晚餐喝酒的气氛让龚平大开眼界。
饭后去M城新开张的橙色梦幻娱乐城卡拉OK，陈院长喊来几个朋友作陪，韩茜忙着安排陪练小姐。不一会，一溜小姐鱼贯而入。那小姐都训练有素，一人紧贴一个主儿，眨眼功夫，每个男人身边都小鸟依人。
龚平不知道这套路。她作古正经地坐在屏幕前点歌。等她把最近几首流行的网络歌曲录入后转身，看到的是，每个男人都在同女伴玩小动作。有的抱在一团，有的互相抚摸，动作不堪入目。龚平特意找焦吉功。群魔乱舞中，他正双手忙得不可开交，在陪练小姐胸部前沿阵地制高点上忙活。
怎么是这样的人？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掉价。龚平连忙拿起包起身就走。
佳丽女子医院摇身一变，更名为M城市红十字佳丽女子医院，由民营营利性医院成为非营利性公益医院。这过程，从现场考察到办理好更名手续，不到十个工作日。手续办好第二天，陈红光以感谢的名义约请柯腾达和邵承丰吃饭。
接到电话，邵承丰知道这餐饭不好吃却推脱不得。陈红光肯定先约好柯腾达才通知他。柯腾达同意去，邵承丰有什么架子可摆？
邵承丰对柯腾达同意批准佳丽女子医院变更为非营利性医院，心里有看法。佳丽女子医院以每年交纳6万元事业发展基金为代价换取“红十字”招牌。相比之前的营利性医院缴纳几十万块钱税费，这不过是零头而已。柯腾达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难道不知道营利性医院与非营利性医院之间的税率差？难道不清楚佳丽女子医院每年的实际经营额？不清楚佳丽女子医院每年应上缴的税款？还有，他难道不清楚佳丽女子医院以后可以借用红十字的无形资产创收？
心里在指责柯腾达的同时，邵承丰不得不佩服陈红光的精明。陈红光算计得真好。现在做什么都需要制造概念。有概念，附加值就增加。像酸牛奶里加果肉成了果味酸奶，面包里添上几粒葡萄干果称提子面包，饼干里兑入蔬菜汁变成绿色食品，可以卖得起价。现在佳丽女子医院冠上红十字名称，就是靠新概念做包装，掩盖原来民营医院的趋利性，粉饰美化成披着慈善外衣的医疗机构，赢得公信力。了不得啊了不得，只把原来名称加“红十字”几个字，就把营利性医院变为非营利性医院。一家民营医院，享受免税政策，与公立医院在政策上同坐一条板凳，一年可省几十万税费，还可以凭借“红十字”的公信力创造价值，财产增收。
邵承丰极为勉强去吃饭。饭局所安排的地点档次不低，在M城最有名的鸿基酒家，可饭局格调低，令邵承丰倒胃口。
也怪邵承丰门缝里瞧人，把陈院长和韩助理看扁了。他把对柯腾达暗中帮助佳丽女子医院的不满，转嫁发泄到陈红光头上。人家陈院长是好心好意答谢请客，当然得客气点，为活跃气氛把韩助理带上，本再正常不过。可邵承丰看不惯。请两个卫生局官员吃饭，说是汇报工作，干吗要带个花瓶似的助理？把我们当什么人？韩助理主要职责是公关，她当然就是公关小姐的做派，免不了来点嗲声嗲气的热情。邵承丰心里又反感，女人就该安静一点，哪有那么多废话？还把自己搞得像个三陪小姐，哪像个从医院里出来的护士？真是侮辱护士尊严。
席间，邵承丰对陈红光有意无意显摆更是反胃。他嘴巴应付着，心里铆足劲与陈红光过不去。
听陈红光炫耀自己头天与政协主席吃饭，邵承丰心里暗笑，这也拿到桌面上讲，想怎么样？炫耀？听陈红光说下午刚参加政协会议。他嘴巴不易察觉地撇一下。政协委员？你的身份还不是花钱买来的。凭你那水平当政协委员，还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能写出什么有见解的提案？听陈红光几次把卫生厅长和市长名字挂在嘴巴边。邵承丰嘲笑，打牌子？以权压人？你以为我们是乡下农民？把别人名字往自己脸上贴金，增光添彩，就更有资本了？何苦哩。
虚伪的殷勤，无知的张扬。邵承丰心里鄙视市侩的小人嘴脸。以他的见识，确实瞧不起陈红光。他表面上装做认真在听讲，嘴巴有一句没一句“嗯”“啊”几声，直到听陈红光向他打探丘阳医院改制进展，邵承丰才明白他今天请客还另有目的。真是蚂蟥听不得水响。陈红光听到风声开始运作。他有什么企图？他看重哪家医院？邵承丰不想把暂无定数的事说出来，口里含糊其词地推说，“县里在操作，具体情况不明朗。”
陈红光岂能看不出邵承丰的心思？为了医院更名换牌，他没少向邵承丰套近乎，多次打电话，请吃饭请喝茶请按摩洗脚做保健，都被邵承丰拒绝。如果他不是把柯腾达抬出来，恐怕邵承丰又不会给他这个面子。
有本事的谁请都没空，没本事的请谁都没空；有本事的谁敬酒都是小杯，没本事的敬谁酒都是大杯；有本事的别人围着转，没本事的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