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王二毛笑呵呵地接下程名振的话茬。他刚才心里也是惊雷滚滚,但与程名振同样选择了从容应对。“王德仁那家伙我见过,本事只能算一般,好在其麾下人多势众。凭借地形拖延桑显和十天半个月没问题,再长,恐怕就超出他的所能了。”
两个好朋友一唱一和,很快就把今天的军议话题给转了向。魏德深救走杨善会的举动固然可恼,但其只是疥癣之痒,犯不找现在就非找他麻烦。平恩三县是大伙的根基所在,能早巩固一下总是更稳妥些。至于逃走的卢方元,程名振想了想,笑着命令:“一会儿大伙想办法给周围绿林同道传个信儿,就说我程某人拿二十两黄金买卢方元一颗人头。无论是谁,只要把姓卢方元的脑袋给我送过来,赏金立刻兑现。不仅如此,若是将来他本人遇到麻烦,不管在哪,只要给程某人捎个信来,程某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这几句话说得虽然轻描淡写,却等于把卢方元的下场已经决定了。有道是落难凤凰不如鸡,如今卢方元的嫡系死的死,散的散,已经彻底失去了自保能力。况且以眼下洺州军的实力和声望,程名振的“友谊”能体现的价值,绝对超过了卢方元的小命儿。是庇护一个实力消耗殆尽并随时会在背后反咬自己的一口的落难者,还是趁机跟势力蒸蒸日上的洺州军搭上关系,相信任何稍有头脑的绿林人物略加权衡,便很快可以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
众人轰然而笑,齐声赞叹大当家这招用得妙。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替前大当家张金称报了仇,又趁机结识了更多的英雄。程名振笑着摆了摆手,制止了弟兄们的吹捧,然后朗声命令:“王将军,你今日带着伍天锡、雄阔海和他们两个所部人马先行。把张猪皮所部骑兵也全带上。务必于两日之内赶回平恩。协助杜老当家巩固防务!”
“诺!”王二毛在座位上长身而起,肃立拱手。
雄阔海、伍天锡和张猪皮三人所部兵马,眼下已经是洺州军最精华部分。程名振一口气将其全部派了回去,足见其对老巢的重视。但程名振所想的绝对不仅仅是这些,略加斟酌后,他继续补充道:“你回去后多派斥候,时刻关注桑显和的位置。如果在我赶回之前他已经杀到清漳附近,你也不要跟他硬碰。能守就守固守平恩,如果敌军势力太大的话,就在他们到达前将弟兄们的家眷全送往狗山一带暂避。那里我已经派人经营了一年多,很容易安顿下来。”
“嗯!”王二毛点头答应,并不质疑程名振的决定。
“教头恐怕多虑了,桑显和不过是咱们手下败将,哪就见得能一举攻破平恩县!”素来持重的张瑾拱了拱手,笑着表示反对。
在座都是有过多年交往的自己人,所以程名振也不在乎属下畅所欲言。笑了笑,低声解释道:“形势肯定不会那么严重。但往最严重处准备却不是什么坏事。反正地里的麦子已经收了,大伙赖在城中也没什么事,不如到山中去散散心!”
张瑾还想再多说几句,后心的护甲却被人拉了拉,犹豫着闭上了嘴巴。程名振看到了王飞的小动作,笑了笑,换了稍轻松的口吻补充道:“我只是说危急时刻可以这样做,并不等于一定被敌人逼到这种地步。也许是咱们小瞧了王德仁呢,隔着几百里的事情,恐怕谁也料不准!“
“倒是!”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脸上的表情都开始放松。虽然没人明说大伙的后路可能遇到麻烦,但作为已经有了数年临阵经验的将领,他们或多或少都对危险有了一点儿直觉。眼下程名振还可以镇定自若的调整部署,大伙心里就跟着踏实些。如果程名振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大伙的心思恐怕也就全乱了。
“张瑾,你带本部兵马去接管巨鹿泽!”笑了笑,程名振继续命令。“如果卢方元也回到泽中,你不必跟他交手,迅速转往平恩。如果卢方元没回去,你拿下巨鹿泽后,将所有能战者都集结起来,一道赶往平恩与我汇合!”
“诺!”张瑾这回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大步上前接过令箭。在交接的刹那,程名振与他的两人的目光对了对,彼此之间都看到了一种会心的意味。
“这两仗留下来不少彩号,眼下都集中在六叔那里。待会儿……”程名振抓起第三支令箭,准备派遣杜鹃护送伤兵到安全地带静养。眼神与妻子接触,却被杜鹃狠狠地剜了回来。“待会儿韩世旺负责集中所有伤号,无论原来是巨鹿泽的还是洺州军的,一并带往狗山。都是咱们的老弟兄,只要不死,咱们就有责任治好他们,养他们一辈子!”
“谢大当家!”韩世旺一跃而前,长揖及地。虽然猜到程名振此举有收买人心之意,还是十分恭敬地拜了三拜。
“剩下的弟兄!”程名振笑着起身,绕过帅案,亲手将韩世旺搀扶了起来。“跟我一道给大伙断后。谅那魏德深即便借几个胆子,也不敢过河来追我。”
众将齐齐地答应了一声,纷纷下去准备。杜鹃没被分派任何任务,所以留了下来,静静地站在程名振身侧,与丈夫一道目送大伙出门。待最后一个背影从视线中消失后,程名振转过头,笑着安慰:“形势应该没那么严重。瓦岗军多年的声望积累不易,不应该……”
“只要你不着急就好!”杜鹃温婉地笑了笑,将手伸到了丈夫手里。整日轮刀弄枪,夫妻两个的掌心都生满了老茧,却别有一番温柔滋味涌上各自的心头。
“不着急,有什么可着急的!”程名振先摇了摇头,然后轻轻点头。“总之逃不过兵来将挡四个字。即便败了,咱们又不是没地方可去,早晚还有重渡乌江的机会!”
后半句话所涉及的的典故杜鹃不太懂,但她从丈夫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地疲惫。丈夫已经不是当年刚刚进入绿林道时那个什么都似懂非懂,遇到什么事情积极乐观程小九了。这些年来,他获得了太多的东西,也积累了太多的负担。三个县城,近二十万老幼,还有弟兄们的家眷,真的为了避敌锋芒而撒手不管,哪会那么容易。
一边微笑着,手中的力道却于不知不觉中加大了起来。程名振感受到了妻子心中的紧张,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撩了她一下发梢,继续笑着道:“即便桑显和不来,朝廷早晚也会另派他人的。早打晚打都是打,什么时候把朝廷打得疲了,什么时候也就清静了!”
真的会清静么?恐怕不会吧?杜鹃脸上笑着,心里却充满了迷惑。丈夫昨夜、今晨还有刚才议事时的举止,已经越来越有大当家风范了。不慌不忙,不怒自威。原来从不禁止自己发表意见,现在却总是试图将自己完全变成从属于他的女人,而不是江湖同伴。
这种变化并不令人生气,却令人心里十分惶恐。好像稍一松脱掌握,他就像鹰一样腾上天空,永远将自己抛在地面上。追,追不到。弯弓而射,又于心不忍。杜鹃不明白自己因何而产生这种感觉,却无法让自己挣脱出来,重新找回往日的自信。也许那自信她从来就没有过,只是原先并不清晰,现在愈发强烈了而已。
“你今天怎么了?”程名振见妻子只是拉着自己微笑却不说话,低下头,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没事儿,有点空落落的!”杜鹃轻轻摇头,双目中有一缕波光流动。“这回我终于可以跟你并肩而战。”她笑了笑,轻轻摇动丈夫的胳膊。“咱们两个,这回别分头行动了。我不想担心你!”
“嗯!”程名振看了看妻子,将头垂得更低。几年来,他于不知不觉中又长高了,原来个子和杜鹃差不多,现在却已经比对方高出了一大截。
杜鹃的头恰恰地也仰了起来,红唇如焰。
第一章 赌局 (六 上)
大胜之后却放过残敌突然撤军,命令传出后喽啰们个个都吃了一惊。//好在大伙对程名振一贯很盲从,惊诧归惊诧,倒没有交头接耳胡乱猜测,所以士气和军心还都稳得住,不会让对岸的敌军看到可乘之机。
王二毛、韩世旺、张瑾等人当天带领各自的部属先行一步。剩下的主力则大大方方地在河边休息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缓缓地拔营南返。整个撤退过程缓慢且序,令河对岸的魏德深起先根本没弄明白洺州军的真实意图,待现程名振的帅旗,再现想应对之策,已经慢了一大步。
饶是如此,当大伙走到四十里外的平乡时,武阳郡兵还是从背后追了上来。却忌惮着洺州军的战斗力不敢靠的太上前,苍蝇一般在身后嘤嘤嗡嗡地纠缠。
“还能耐了他!教头尽管先走,我转过去给姓魏的个教训!”王飞性子最燥,恨不得立刻带领麾下杀个回马枪,将大伙的手下败将拍死。程名振却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你甭费那个劲儿,姓魏就是想拖住咱们,决不会跟你交手。不信,你可以带两百弟兄去试试,肯定连个寒毛都捞不到!”
众人哈哈大笑,明知道教头猜得没错,却依旧怂恿王飞带人去试。王飞也想借此帮助主帅来定军心,笑着起身,大声强调:“我这可不是故意让弟兄们浪费体力。实在是姓魏的家伙太讨人嫌了。咱可说好了,这回遇到面瓜由我来捏,下回遇到真对手,这锋官还得我来做,你们谁都不能跟我争!”
“去吧,去吧。还先锋官呢,就你那小身子板,连幅两裆甲都撑不住,当先锋冲阵,没见到敌人的脸先被弓箭射成筛子!”众将领不肯答应,笑着调侃。
“谁说我撑不起来,那是咱们军械少,我不好意思跟人争!”王飞咧着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众人没功夫跟他磨牙,一起上前,扛肩膀的抗肩膀,扯胳膊的扯胳膊,将他从主帅身边挤开。经过这么一闹腾,队伍中的刚刚开始紧张的气氛又开始变得轻松。将领们说说笑笑,全然不把背后的敌军当一回事儿。小头目也互相调侃着,且笑且行。走了一会儿,有的喽啰见主帅不像平时那样禁止大伙嬉闹,干脆趁机哼起了俚歌:“男儿欲做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臕。牌子铁裲裆,互鉾鸐尾条。”有人起头,立刻有人大声回应。
此歌乃北朝鲜卑慕容氏所做,比不得江南才子的名作细致,但胜在通俗易懂。因而在民间广为流传,几乎所有喽啰都能跟着调子哼哼几句。“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互鉾……”
“男儿欲做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臕。牌子铁裲裆,互鉾鸐尾条。”转眼间,数千人都跟着唱了起来,豪气只冲斗牛。
一曲俚歌未落,王飞已经带着麾下弟兄转回,果然是连根毛都没捞到,带队的郡兵军官见他来势凶猛,以为洺州军要扭头先吃掉,吓得拨转坐骑,率先逃了。众郡兵本来就对洺州军心存惧意,看到主将未战先撤,也跟着一哄而散。
“真不过瘾,丢光了河北男人的脸!”王二毛一边向程名振缴回令旗,一边意犹未尽地念叨。念叨完了,也不管有没人理睬自己,涎着脸央求,“教头,弟兄们唱什么呢,什么牌子、鸐尾之类的?我怎么一直不太明白?”
“滚!”程名振狠狠捶了他一拳,大声笑骂,“想要铠甲就明说,何必绕这么大弯子。这回从杨白眼手中缴获了不少两裆铠,待会儿你赶到前方的辎重营去挑几件吧,别光顾着自己,手下的旅率、队正,每人都给他们挑一件!”
“谢教头!”王飞立刻抱拳施礼,唯恐程名振将说出的话再收回去。他早就眼红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的装备,所以日日惦记着战利品的分配。此刻终于如愿以偿,忍不住满脸洋洋得意。
见到他把尾巴都快竖到了天上,其他将领立刻炸了锅。围住程名振,七嘴八舌替自己讨公道。程明振心情显然不错,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一个一个去,别扎堆儿。每人给麾下队正以上的军官都领一套厚甲,一把官制的长槊。领完了如果还有剩余的话,就点一下数,各部平分。自己拿自己的,别再天天惦记着,也多少能减轻点儿辎重营的负担!”
众将领心满意足,呵呵笑着散去。不到两个时辰光景,已经在行军的同时将辎重营内的铠甲器械瓜分殆尽。不仅让队正、旅率们个个武装齐整,连带着一些身强力壮,平素深受主官器重的精锐,也都分到了一半件牛皮甲,铁兜舆之类的“精良”装备。刹那间,整支队伍欢声雷动。
也有个别经验丰富的老卒,悄悄地将背后木弓臂调匀,腰间束带扎紧。凭借着对程名振性子的了解,他们知道很快就会有一场恶仗要打。否则,以教头凡事都有条不紊的性子,绝对不会将得之不易的铠甲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平均散下去。
事实果然如众老兵们所料,武阳郡的“苍蝇”很快去而复回,大伙扎营休息,他们也在远处扎营休息。大伙启程前进,他们也跟着启程前进。就这样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拖拖拉拉跟了好几天。待队伍临近洺水时,突然大起了胆子,呐喊着向洺州军后队扑来。虽然程名振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击退了他们,行军的速度却不得不再度放缓。还没等大伙看到洺水城墙,魏德深厚着脸皮再度缠上。与此同时,一骑来自南方的红尘也闯入了大伙眼帘。
“你带人赶走魏德深,我看看二毛那边的情况!”程名振知道来必然是自家信使,想了想,低声向杜鹃命令。
杜鹃冲他点点头,带领王飞等将领呼啸而去。片刻后,便于武阳郡兵杀在了一处。这回郡兵们终于拿出了几分真本事,足足纠缠了三刻钟左右才悻然退下。借着这个机会,程名振也了解到了前方的最新情况,就地摆起中军帐,与收兵归队的将领们细细参详。
“你把情况再仔细跟大伙说说。让大伙心里也都有个数!”程名振见人到得差不多了,点点头,低声吩咐。
“嗯!”信使理了理思路,低声介绍:“我们是两天前到的清漳城,桑显和带着官军几乎跟我们走了个前后脚。趁着他立足未稳,王将军带着大伙打了个反击。逼得官军退后十多里才重新扎住营盘。然后王将军就命人组织弟兄们的家眷从北门撤退,把他们全疏散到了山中!”
“桑显和带来了多少人,老兵多么?”杜鹃听得不耐烦,皱着眉头追问了一句。
“我们在城头上粗粗数了一下,按旗号估算,大概两万三千上下,不会比两万五千更多。老兵大概占三成,河东口音很重。铠甲器械都非常精良,比上回那些人一点儿都不差!”信使想了想,报上了一个大致数字。
这已经是洺州军所见过的最强对手了,以往对手曾经有数量在此之上,但那都是一群未经训练的流民,器械简陋,士气低下,人数再多,也经不起大伙奋力一冲。而这次,却是武装齐整官兵,并且人数足足在洺州军的三倍以上。
“嘿嘿,老子正愁铠甲不够分呢。这不,有人乖乖送上门来了!”没等程名振继续问,王飞笑着打趣。
他倒不是一味的傻大胆而,只是不愿意看到弟兄们被敌人的数量吓到。这句话果然起到了调节气氛的作用,立刻有人笑着接口,“依我之见,武阳郡兵也就那么回事儿。咱们在身后留两千人,足以把洺水城守得死死的。剩下的跟着教头,立刻赶到清漳城下去,打桑显和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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