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大贤之后,程某刚才失敬了。”程名振不置可否,为千百年前的孔姓祖宗向孔德绍再度施礼。
这回,孔德绍不敢再装粗鄙了。后退半步,平礼相还,“程将军的意思,孔某会尽力说于天王知晓。清河城坚,不宜以强力取之。如果能让城中文武主动请降,我军即便少收些补给,又有何妨?”
“小子初来乍到,哪敢在军政上过多置喙。孔先生是大贤之后,身负祖宗遗德,肯定早就准备劝谕窦天王!”程名振抿了抿嘴,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孔德绍领教了年青人的厉害,也不敢再蓄意欺瞒。笑了笑,低声解释:“类似的话,其实宋兄曾经跟天王提起过,天王也有恩威并施的意思。只是今天一大早,曹旦就嚷嚷着要杀光城里边的人,以儆效尤。所以最后才折衷成了现在这般结果。以将军的慧眼,也应该看出来,如今很多事情天王他也不能一言九鼎。凡事都得一步步来,有商有量的,大伙才能劲往一处使!”
程名振本来也没有为城里边富豪请命的打算。那些人又不是他的亲戚,是死是活,是不是倾家荡产,与他有什么干系?刚才他之所以拼命拿话挤兑孔德绍,其实是不想被人小瞧了,以免日后此人跟自己说话总是云山雾罩。如今既然孔德绍已经开始服软,他也就不再过分相逼了。拱了拱手,笑着道:“也不急于今日。孔先生乃天王身边近臣,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日后程某有劳烦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帮忙!”
“将军过奖,将军过奖!”孔德绍偷偷喘了口粗气,连声答应。他今早听说昨夜窦建德、宋正本和程名振三人喝酒喝到后半夜,心里边拈酸吃醋,所以才主动请命前来送信。本想着找机会挤兑一下程名振,却没料到挤兑人的机会没见着,自己差一点儿栽在年轻人的手里。
“先生不必客气。”程名振摆摆手,笑着示好,“先生从中军赶来,想必走得也热了。不如在我这里喝几盏凉茶,润润嗓子再回去覆命。我这儿的茶叶虽然比不上天王那里的好,但也还勉强能拿上台面!”
“不敢劳烦,不敢劳烦!”孔德绍又是作揖,又是摆手,“天王给杨善会的考虑时限是今日正午,过了正午便会督军开战。我得赶紧回去,以便随时奉诏。程将军的任务是救治伤号对吧?此事看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颇为棘手。待会儿四下里共有十几支兵马梯次攻城,每支兵马的伤患都得单独集中。否则日后各营统领找起来,发现人对不上号,难免又是一场口舌。”
后半句话,已经等于在变相指点对方该怎么做了,不由得人不感激。程名振拱手致谢,然后亲自送出帐外。临别瞬间,趁着他人不注意,将手指上射箭用的指套取下了一个,笼在了对方的衣袖里,“日后若是有空,还请先生时时指点一二。小子将不胜感谢!”
扳指本非中原之物,所以在民间流传甚少。但五胡之乱时,很多鲜卑贵胄都佩戴此类东西。原本是表示不忘祖先为弓马起家,后来就演变为纯粹的装饰品。纯金打造,上嵌各色宝石美玉。所以能拿出手的,价值肯定都在十吊之上。
程名振指头上的这个,是他听闻孔德绍前来刻意准备的,当然价格更高。孔德绍也是个识货之人,早就被扳指上面的光泽晃花了眼睛。如今发觉此物落在了自己的衣袖内,赶紧将手腕向上举了举,笑着答应:“‘指点’二字,孔某是愧不敢当的。但你我都过地方官,有什么治政经验,不妨经常交流一番。嗯,程将军大才,能文能武。今日曹大将军还在天王面前夸赞过你呢。说你乃青年人中少见的俊杰,而他手下人才匮缺,打起仗来总是力不从心……。”
说着话,他跳上坐骑,扬鞭而去。
剩下的话无需说完,程名振已经心里透亮。天公将军曹旦是看上了自己,准备将自己拉到他的麾下。但根据连日来观察,程名振已经发现曹旦跟自己的结拜盟兄王伏宝并不属于一个派系。二人虽然表面上没有发生明显的冲突,暗中却经常互相叫劲儿。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曹旦发现王伏宝兵不血刃拿下洺州后,立即不顾一切地想抢攻打清河的头功,唯恐自己的功劳和威望落在王伏宝的后边。
这两位是窦建德的左膀右臂,想来窦建德也无法厚此薄彼。但洺州营却不应该落在曹旦之手。抛开程名振跟王伏宝之间的结拜之义不提,光是待人的那份磊落,曹旦就照着王伏宝相去甚多。
心中打定了主意,程名振也就不再为尚未发生的事情而烦恼。他相信只要自己不主动开口,窦建德便不会轻易许了曹旦的请求,因为他曾经亲口承诺过保持洺州营的独立性,如果这么快就食言而肥的话,很容易令其他前来的投奔的豪杰们担心被随意吞并。
打江山不比做江湖总瓢把子,需找考虑的事情很多,需要权衡轻重的事情更多。程名振期待,窦建德不会让自己失望。
第二章 黄雀 (五 下)
窦建德的确没让程名振失望。不知道采用了什么说辞,他很轻易地就让曹旦放弃了将洺州营并入其麾下的想法。但此举并没有让曹旦从此对程名振心存怨恨,反之,这位碰了一鼻子灰的“曹国舅”只要有空,肯定会往洺州营里钻。
第一次来是攻城失利之后,他借着跟程名振讨教战术的名义赖了一晚上。却意外地发现洺州营里的随军郎中配备颇为齐整。除了孙驼子与他的一干男女弟子外,还有十几名江湖游医为处理弟兄们的伤口跑前跑后。战场上撤下来的士兵很多便得到了妥善处理,很多人本来看着已经性命垂危,经孙驼子等人一救治,居然又活了下来。
得到这个惊喜后,他便日日不断地往洺州营跑。或者拜访程名振,或者去看望受伤的弟兄。按曹旦自己的说法,他是觉得跟程名振一见如故,所以恨不能结为异姓兄弟,像传说中的桃园三结义那样,吃饭睡觉都腻在一起。按照杜鹃和程名振的私下看法,这位“国舅爷”除了对洺州营贼心不死之外,又多了一层别的想头。他看中了孙驼子带出来的一位女徒弟,所以必讨其欢心而后快。
也难怪曹国舅把洺州营看进了眼睛里。缺医少药一直是绿林豪杰们共同头疼的现状。每次大规模战斗结束,无论胜败,真正当场战死的还不及总死亡人数的两成。其余八成亡故的弟兄,要么是因为伤势过重,没有名医在一旁料理,硬生生地拖延致死。要么是因为伤口感染,把本来的轻伤变成重伤,重伤慢慢变成致命伤,活活病死。而医者对杀人越货的江湖人物往往心存轻蔑,越是名医,越会远离是非。豪杰们请之请不到,掠之又无法攻破官兵把手的高城,往往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兄弟们一个个地病死。
洺州军不同于寻常草莽。孙驼子本身就是个大国手。程名振平素又非常注重弟兄们的伤病处理状况,四处广为搜罗。久而久之,竟在军中积攒出了一大批信得过的伤患医生。这些人中有的是被王二毛、段清等从四处劫持来的,有的是喜欢平恩三县日子安稳,自己主动送货上门的。还有一些人,占医者队伍的七成以上,是孙驼子的嫡传、再传弟子,虽然未必能完全继承老先生的衣钵,处理起简单的箭伤、刀上、石伤、火毒却是驾轻就熟。
自打窦家军开始围攻清河第一天起,各营豪杰便充分体会到了窦建德安排洺州营统一收拢伤患的好处。以往麾下弟兄们受了伤,能否再痊愈归队,基本上全凭个人的体质运气硬扛。而现在,经孙驼子等人“妙手”一忙活,活下来的保障至少上升到了七成。
无论官军还是绿林,老兵总是最金贵的。他们是一支队伍能否继续存在的筋骨。新喽啰打完了,只要老兵还在,队伍随时都可以补充起来。如果老兵都战死或病死了,一支队伍也就完全挎了。新招募来的喽啰没人带着根本不敢往前冲,稍遇挫折肯定一哄而散。
是以,不单单曹旦一个人喜欢往洺州营里边钻。阮君明、高雅贤、殷秋、石瓒等将领在战斗空隙间,也喜欢往程名振跟前凑合。就连当年反出巨鹿泽去的杨公卿,虽然明知道不会在孙驼子这里得到任何好脸色看,打着看望麾下受伤弟兄的名义,接连都来了好几回。
孙驼子等人的存在令大伙心里觉得格外踏实。程名振将各营伤患分别安置,互不混淆的做法也碰触到了各位豪杰心底下最敏感的那根弦儿。再加上程名振这边伙食着实不错,众人想跟他保持距离,都按捺不住嗓子眼和肚皮里的刺痒。
随着将领们的往来,有关战事的进展便自动往程名振耳朵眼儿里边钻。不用刻意去探听,他都知道大伙遇到了一些麻烦。杨善会并非浪得虚名之辈,此人既然能将张金称一举擒杀,所靠的绝对不仅仅是阴谋诡计。此外,某些绿林豪杰们的“威名”也加强了城中抵抗者的决心,虽然窦建德承诺过会对城中富户加以甄别,只诛杀几个平素为祸百姓,罪大恶极者,决不殃及无辜。但能在乱世中立住足的豪强,谁家手中没几条人命案子在?即便从来没有跟绿林道和周围百姓结过什么怨,其家族与别的豪强也是同气连枝。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不受牵连。况且口头上的承诺向来不足为信,这年头无论官府还是绿林,都有秋后算账的习惯。攻城时你窦建德说得可以比唱得还好听,待守军打开了城门,你两眼一翻,来个死不认账。让大伙找谁去喊冤去?
起初豪杰们心气甚高,遭遇到一星半点小挫折也不放在心上。反正窦建德答应各营损失多少弟兄,日后他就给补充多少。程名振这边还能将伤者救会一半儿来,怎么算,这趟买卖最后都是只赚不赔。多投入点本钱也是应该。但过了三、四天,“本钱”稍小者,如杨公卿和石瓒等人就承受不住了。他们两个在绿林道上的资历本来就不比窦建德差多少,所以说话也不太在意场合,分头探望完自家的伤患,聚在一起就大声嚷嚷起来。
“这么下去可不叫个事儿!”杨公卿急头白脸,仿佛被人欠了两斗麦子,“老石你说是不?这攻城都攻了二十几回了,每回都得折上一两百人。等到把清河城真给打下来,弟兄们的尸体岂不是跟城墙堆得一样高?”
“谁说不是呢,这杨白眼还真烫手!”石瓒出生于燕地,说话口音远比他人要硬。“攻城1攻城!却没几件趁手的家什。每天被人在头顶上像射蛤蟆般射,却连泡尿的撒不上去!。”
“挨几箭倒问题不大,反正只要没伤到致命处,程爷这能给医好。”另外一名从河南流窜过了的绿林豪杰咧着嘴附和,“可姓杨的往下泼热乎大粪,也忒恶心人了。我手下弟兄昨天当场折了四十多个,烫死的也就占一半,其他全是给臭死的!”
“不行,咱们得跟老窦说说,这么打,即便拿下清河,日后万一罗艺南下,咱们也没力气再守!”
“对,得跟老窦念叨念叨!”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道去中军找窦建德,敦促其改变战斗方式。窦建德口才甚好,几句话便重新鼓起了大伙的士气。但士气只坚持了没几天,很快,大伙又开始发起了牢骚。这回不仅仅是伤痛麾下弟兄折损太大,并且对能否攻下清河城提出了质疑。
“不是能不能攻下,而是必须攻下来。你们看看舆图,清河城处于什么位置!”面对众人的质疑,窦建德没有采取强力来维护自己的权威,而是掰开揉碎跟大伙讲道理。
舆图这东西对于在座绝大多数绿林豪杰来说,都属于新鲜玩意儿。以往大伙打仗,完全凭得是对财货的嗅觉。哪有钱粮可抢,哪防备松懈就打哪好了,何需要看他个劳什子舆图?但既然窦大当家把舆图给摆出来了,众人给他面子也要装模作样的看上几眼。一看之下,还寻到那么点儿门道出来。
首先,清河城就卡在永济渠的哽嗓咽喉处。控制了此城,就等于控制了一半永济渠水道。日后无论向南还是向北,运兵运粮都非常方便。
其次,清河城距离众人曾经藏身的两大巢穴,巨鹿泽和高鸡泊都不算远。确切一点儿说,是位于巨鹿泽和高鸡泊之间的战略要地。守住此城,北方官军若想南下的话,就得绕道巨鹿泽以西,或者高鸡泊以东。左右都要多转四五百里。而巨鹿泽和高鸡泊都是绿林豪杰们的福地,在这两个泽地里再藏上几万兵马,关键时刻杀出来切断官军的后路,保管让前来进犯的敌军有来无回。
第三,也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关键。巨鹿泽、高鸡泊和清河城这三点组成的防线往北,便是博陵军大总管李仲坚的地盘儿。虽然眼下李仲坚下落不明,罗艺带着虎贲铁骑跟李家遗孀,李渊的次女李琪儿打得难解难分。但日后无论是李渊的女儿还是罗艺在博陵六郡站稳的脚跟,都有可能挥师南进。到那时,守住了清河城,便等于守住了河北南部各郡的门户。绝不会再重演当年高士达等人被官军打得一溃千里的惨局。
“咱们河北绿林,过去也曾发达过!”待大伙都沉寂下来后,窦建德郑重总结,“可以说,无论是张金称大当家,还是高士达大当家,都曾经比咱们现在发达。可他们两个的结局呢?头天晚上还风风光光,一仗下来,就血本无归。我老窦既然接替高大当家挑了这个大梁,就不能再带着大伙重现同样的结局。所以我接纳了宋先生的指教,要趁着别人顾不上咱们这片的时候,先给大伙打下一块完完整整的地盘来!”
哦!原来是那酸丁在背后怂恿的。众将明知道窦建德所持战略目标长远,却依旧把憎恶的目光转向了宋正本。
这是多年积怨所致,一时半会儿也化解不开。窦建德重重咳嗽了一声,将大伙的目光重新吸引到自己的脸上,“我已经决定,让宋先生作咱们的行军长史。也就是咱们的军师。日后,谁对宋先生不敬,就是对我窦建德,对大伙全体的不敬。你们听见了么?”
“啊!听,听见了!”下面的回应七嘴八舌。惊诧里带着羡慕。行军长史的职别不显赫,却是一个权力非常重的角色。可以说,在行伍当中,除了主帅之外,行军长史第二个具有调兵遣将权力的高官。宋正本才投靠过了几天,便轻而易举地成了除了窦建德之外的二号人物,如此“乱命”,怎可能让大伙心服。
“我知道你们不服!”窦建德目光炯炯,仿佛一直看到众人心里在想什么。“攻城拔寨,宋先生不但不如你们当中任何一位,甚至连给你们端洗脚水的小杂兵都不如。但除了宋先生之外,你们谁考虑过咱们今后要怎么办?谁能给我窦建德指出个道道来?”
“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我窦建德干不了。要像以往那样混,这个大当家的位置请你们另推旁人。只要我窦建德在一天,就想着带着大伙往活路上走。当大将军、当大总管,当皇帝,当王爷。别人当得,咱们又怎么当不得?”
“天王说得对!”
“天王威武!”
“我们跟着你干!”
群雄被说得热血***,跳着脚表态。
“想跟着我干,就按照我的道道来!”窦建德挥动手臂,趁热打铁。“打仗,你们在行。谁也别装孬种。还那句话,损了多少我老窦日后给你们补多少,一个都不会缺你们的。出谋划策,宋先生在行,所以包括我在内,大伙都要听他的。至于打下来的地盘如何治理,咱们得都跟程名振学。你看看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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