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对于程名振,裴寂没有像对待王德仁和王君廓两个那样直接举荐官职。而是将其具体履历、能力和在河北南部各地的影响力做了一番总结,附在向李渊报喜的奏折后,快马送到了京师。
大唐皇帝李渊正为裴寂屯兵河东,大半年迟迟无所建树的事情而烦恼呢。见到奏折,摇了摇头,笑着对宋国公萧瑀说道:“朕早就说过,玄真不是领兵打仗的材料。但他本领岂是常人能及?这下,窦建德该上火了。时文,你说咱们该怎么给窦建德火上浇点油呢,也省得他天天老想着算计朕!”
萧瑀接过李渊信手递来的奏折,粗粗浏览的一遍,脸上立刻绽满了笑意,“裴公干得不错,直接在窦建德心里扎了根刺。臣素闻程名振在襄国等地很得人心,窦建德夺了他的地盘,咱们又将他和数万无家可归的百姓收了过来。这等于我军没到,人心已经从窦建德手里拿了一半儿。况且依附于窦建德麾下那些江湖豪杰本来就首鼠两端,发现我大唐敞开怀抱接纳穷途末路之客,心中肯定会暗生比较之意。”
“嗯!”李渊点点头,手捋胡须,显然对萧瑀的分析非常赞同。
“臣猜裴大人的意思……”举举奏折,萧瑀继续谏言,“之所以不推举程名振官职,想必希望这个人情由陛下来做!”
“对,玄真就是这个意思。他没直说,是在给自己留后手。”李渊笑了笑,轻轻摇头。裴寂的奏折除了为国荐贤之外,还包含着不愿被朝廷怀疑结党营私的一层意思在。作为相处了多年的老上司,李渊对此猜得极为通透。而裴寂之所以急着自我剖白,恐怕与最近朝廷重新启用秦王有关。怕秦王以“私授官爵”为借口借机报复他上一次的算计。这老东西,真是越老越成精了。
“裴大人未必是留后手。”作为同僚,萧瑀跟裴寂二人之间的关系处得一直不错,笑了笑,低声替对方解释,“依臣之见,他不希望陛下给程名振的官爵授低了。否则起不到动摇窦建德军心的效果。而四品以上官职和超品显爵,就不在他权力范围之内了……”
“时文是说,玄真想给程名振求个封爵?”李渊闻言,眉毛登时一跳。大唐立国之后,对于前来归附的各地豪杰,官职给得很宽松,将军、大夫之位车载斗量。最忙碌时刻,有司甚至连印信都来不及准备,用木头雕一个涂上点漆就拿来充数。但可以传给子孙的封爵,却给得相对吝啬。除了裴寂、长孙顺德这些肱骨重臣外,很多身经百战的将领,不过才给了个开国子爵的封号。如果程名振一归附就授予爵位,恐怕会令很多人两眼冒火。
“哪怕是千金买马骨,陛下也得把样子做足!”萧瑀轻轻点头,微笑着说道。
“千金买马骨。这样,我大唐的爵位也拿得太容易了!”李渊皱着眉头,心里好生舍不得。看看萧瑀那坚定的模样,又苦笑着说道:“算了,算这小子有福吧。好歹他也是将门之后不是?说不定老夫跟他父亲还有旧交呢!”
“陛下可以授他显爵,但不授太高官职。这样,别人有话恐怕也说不出来!”萧瑀想想,低声补充。
“嗯!”李渊轻轻点头,“此事就交给你去办。怎样让他知道朕的爱才之心,又能激他为朕效力,全交给你。拟好了圣旨后,朕直接用印就是。不必再通过朝议了,否则肯定要费些口舌!”
萧瑀再次轻轻点头,接受了李渊的委托。然后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近来言官那里对裴大人劳师在外,久而无功之举多有非议。既然裴大人已经完成了当初对陛下的承诺,陛下不如就将他召回来吧!”
“纵横捭阖,乃玄真所长。冲锋陷阵,玄真的确不行。”李渊笑着摇头,“可让谁去替代他呢,算起来,他把王君廓、王德仁、程名振三个强捏到一起,也对刘武周组成了一条坚固防线。”
“陛下当年让太子领兵扼守河南至京师的要道,是为了防止瓦岗军趁火打劫。如今李密带领瓦岗军南下讨伐宇文化及,短时间内不可能分出兵马来犯京师。所以,不如将太子调往河东,将刚刚养好身体的刘弘基将军调往弘农,渑池一线。刘将军也是个百战老将,前一段时间虽然经受过一番挫折,但只要他重新振作起来,足以守住我大唐门户。”
“哦!”李渊为人精明,略一皱眉就明白了萧瑀这番安排的深意。秦王世民最近迫降了西楚,手下新得到一群骄兵悍将,实力再度大涨。而太子建成却因为对手是王世充和李密,一直没什么建树。眼下裴寂新替大唐招揽的三名豪杰当中,除了王德仁资质比较平庸外,其他两个都堪大用。建成这个时候调到河东去,刚好可以将王君廓和程名振二人招揽于旗下。
想到此节,他笑着说道:“可这样一来,渑池那边就空虚了。弘基是个勇将,擅攻不不擅守。而我大唐目前暂时还腾不出手来经略河南!”
“陛下的意思是!”萧瑀一时没能明白过味来,看着李渊的眼睛追问。
“世民上次进宫来,曾经跟朕说起一些事!”李渊不与萧瑀的目光相接,只顾看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已经不再像年青时那样坚硬有力。曾经长满老茧的地方,随便用纸一划,都可能出个口子。手心如此,手背也是如此。
幽幽地叹了口气,他继续道:“世民说起当年我们一家在辽东时的事情。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朕却一直将他带在身边。让他看李仲坚怎么训练士卒,看刘弘基怎么打仗。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事情都跟昨天才发生一样!”
萧瑀没法插嘴,只好陪着李渊幽幽地叹气。手心手背都是肉,在强力削弱秦王的羽翼之后,李渊果真又心软起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非逼着裴寂做个恶人呢?
“他走了之后,朕就想啊。朕这些年,一直把他当个将军来培养。长子守业,老二负责为李家开辟新的天地。当年,朕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下来,朕跟建成、世民父子三人也是这么做的。很多事,其实不怪他,是朕亲手安排的。呵呵……”一边说,李渊一边轻轻摇头,眼神里边充满了寂寞。
“建成心地醇厚,会是个继往开来的好皇帝。而在我百年之后,大唐也需要一个镇得住天下的大将军王。朕前段时间一句敲打过世民,相信他也明白朕的苦心。现在,朕想趁天下还没平定的时候,多给他们两个些锻炼机会”
“陛下看得很远!”萧瑀终于能插上一句嘴,苦笑着恭维。
“所以啊,朕觉得世民调往弘农、渑池一线更为合适些。弘基虽然资历够,毕竟刚刚从西楚被放回来,寸功未立。一下子就委以重任,恐怕将士们心里会不服!”李渊笑了笑,自顾说道。
后半句话纯属自己给自己找理由了。刘弘基被俘之事,责任根本不在其本人。但作为臣子,萧瑀不想过多的参与到李家内部的权力争斗中。想了想,低声附和,“陛下之言有理。就让刘弘基为副,辅佐秦王坐镇弘农吧。让太子亲自去河东,接替裴大人。”
“嗯,这么久没见玄真。朕还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李渊笑着点头,然后转过身去。一幅巨大的舆图就挂在他书房的墙壁上。如画江山,瞬间尽收眼底。
一、王二毛
王二毛蹲在一座没有墓碑的坟茔前,身旁堆满了落叶。巨鹿泽上下痛恨周宁忘恩负义,不准王二毛给她立碑,平素也没人来照管。所以,这座孤坟上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长满荒草的土丘。
王二毛每回巨鹿泽一次,都会在周宁的坟前坐上一会儿。这里不仅仅葬着周年那娇小冰冷的身体,连同他年少时所有青涩,都一并埋在泥土之下。
周宁为什么要给杜鹃下毒的原因,王二毛早就想明白了。她的全家上下都死于馆陶之难,儿女给父母报仇,天经地义。
而杜鹃之所以将周家灭门,是因为周家谋害程名振在先。
周家之所以欲将程名振置于死地,却绝不仅仅是为了抢走小杏花,而是因为一个活着的程名振,有可能给周家带来危险。
至于这个危险到底存不存在,在下手谋害程名振时,周家上下没人在乎。一个戍卒之子的生命,也许比周家养的狗还轻贱些。抹掉他,不需要太多考虑。在周家人眼里,程名振这样的人,也许根本不是,也不配被当做同类。
既然不是同类,互相残杀起来,又何须怜悯。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们生于同一地域,长着一样的皮肤,说着一样的话,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共戴天。
这些到底是谁造的孽?王二毛想不明白,也没力气去想。他唯一知道的是,周宁的死,让很多人都变了。
那场血色的婚礼,不仅仅影响了他王二毛一个人。
自从周宁死后。程名振就不再婆婆妈妈地劝着弟兄们少做杀戮。他给张金称献的那条“养猪杀肉”之策,也被大伙换了个方式,更果断地执行开去。
凡是愿意定期向巨鹿泽缴纳“保安费”的村庄堡寨,张家军上下基本做到了秋毫无犯。但是,对于那些敢于抵抗的堡寨,张家军也做到了鸡犬不留。他们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什么后患,一个弱女子周宁,都差点要了七当家和九当家的命,那些被屠戮者的后人一旦长大,还不一定会翻起多大风浪来。
所以,干脆杀干净了吧。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一股血色浪潮以巨鹿泽为中心向周围蔓延开去,官吏乡绅,贩夫走卒,见之无不变色。即便是刀头上打滚的绿林豪杰,提起“巨鹿泽”三个字,背上也会紧一紧。
无数高墙大院被攻破,人头在地上翻滚。侥幸逃出生天者,无不对张金称恨之入骨。
还有更多的贫苦汉子,放下妻儿饿干瘪的尸体,紧紧裤腰带,挣扎着走向了巨鹿泽。很快,他们就会拿起刀,成为新一波复仇者。
但是,杀戮却没给大伙带来解脱。相反,王二毛觉得自己的心脏越来越沉重。虽然最近巨鹿泽几乎百战百胜,连气势汹汹奔河北而来的老将军冯孝慈都被大伙摆了一道。灰头土脸地退回了黎阳城。可这种杀人放火的日子何时是尽头?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他在血光中看不到答案。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杀戮之后,回到周宁的坟茔前蹲一会儿。拔一拔份上的荒草,顺便对着周宁,对着埋在土里,当年那个稀里糊涂的自己疲倦地笑一笑。
这样,他的心才能感觉到片刻的宁静。
“再忍忍,再忍几天就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这里!”已经被刀磨得满是老茧的手依旧那样灵活,青草在手指上打几个圈,就变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草蝈蝈。王二毛将它放在坟前,与刚才扎好的草人、草马摆在一处,让它们消解周宁的寂寞。
“张大当家今天亲口答应了,只要小九哥帮他打掉冯孝慈,他就让小九哥到外边单独立营。”仿佛沉睡的人能听见,他继续自言自语。“立营的地点我们差不多都找好了,就在漳水和洺水之间,天好时,隔着河能看到馆陶。”
一个小小的鸽子又在王二毛手指间成形,看上去振翅欲飞。周宁生前不喜欢他四下劫掠来的那些礼物,唯独不拒绝他亲手扎的这些草偶。想着周宁捧起草鸽时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继续道:“今天来看你,还有一个好消息。你最讨厌的那个王麻子,准备去山那边发展了。其实是张大当家放逐了他。他老是想陷害小九哥,并且老想着纳你为妾。这回,你跟小九哥都轻松了。再不用看他那张臭脸!”
林间传来微微风声,仿佛有人在轻叹。王二毛的手迅速摸向腰间刀柄,然后又慢慢放了下了。没人会到周宁的墓前来,这里是整个巨鹿泽中最荒僻所在。即便有一两个喽啰知道自己喜欢在这里逗留,他们也没胆子来打扰。
如今的王堂主,可不再是那个人见人捏的耸包蛋。亲手砍过那么多脑袋,王二毛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死气。战马见到他就不敢撒欢,士卒们见到他毕恭毕敬。就连平素与他最为亲厚的两个妹妹,如今远远地看到他,也会低下头去,小心翼翼贴着墙角。
他自己也不喜欢这种死气。但他却知道,如果早几个月之前自己能有现在一半凶悍的话,也许程名振新婚之夜那血腥的一幕根本不会出现。
可惜,自己醒悟得太晚了些。
可惜,周宁不会等。
“其实我也知道,王麻子之所以处处针对小九哥,是张大当家故意纵容的。他想利用王麻子和姓卢的牵制小九哥,这样他的大当家位置才能安稳。”警觉地扫视了四周一圈,王二毛坐下来,继续陪着周宁闲聊,“不过这回牵扯的利益太大,张当家不得不亲手打破这种平衡。上次冯孝慈出兵剿匪,高士达、窦建德等人都被打得抱头鼠窜,只有小九哥这一路,放火烧掉了冯孝慈的粮草。从那以后,张大当家就几乎能跟高士达平起平坐。如果小九个这回再帮他彻底拔掉冯孝慈,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的位置,就会落在他张大当家头上!嗤!争来争去,不过就是个虚名,可偏偏他们都放不下!”
几根青草,在他手中又渐渐成形。这回,是个小巧的草房子,门窗俱全,屋檐下还挂着顶上还竖着一根草茎做的烟囱。“小九哥已经立下的军令状,明年开春之前,一定会砍下冯孝慈的脑袋。张大当家也豁了出去,把所有本钱都拨给了小九哥。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征,也许几个月才能再回来看你。不过,下一次,我就可以把你搬走,在巨鹿泽外重新找个住处。”
“其实,我娘跟我妹妹也不喜欢这里。她们说这里太阴,太潮,住时间长的容易生病。我们家就我一个男人,我得给她们找个能安身的地方。等打完了这仗,咱们一起搬过去!”放下草屋,将先前扎好的草偶重新归拢,一一摆于草屋子之前。所有草偶码放整齐后,就像一个完整的家了。有牛有羊,有鸡又鸭,热热闹闹,生机勃勃。如果屋子前站着一个女主人,她一定会为富足的日子满心欢喜。
王二毛在附近寻了些干草和枯枝,堆成堆,用火折子点燃。然后将草偶们一一摆到了火堆上。精美的草偶被火苗一舔,立刻腾起阵阵青烟。渺渺的烟雾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周宁临终时的笑容。
抹了下眼睛,他笑着道:“这回,小九哥派我去清漳,护住大军的侧翼。也许会对上清河郡的杨善会,或者是武阳郡的魏征和魏德深。也许是他们三个一起。反正差不多,打谁都是打。如果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也不要担心。反正,我的心思你明白的。只要还有知觉,不论走多远,都会回来看你!”
说罢,他握着刀站起来,用包铁战靴踩灭了熊熊烈火。然后转过头,大步离去。背后,袅袅青烟慢慢飘散,却有几声低低的呜咽从秋林中响了起来,顺着风,在湖面上飘出很远,很远。
酒徒注:其实,这是第三卷的修订版内容。开国功贼即将出版,酒徒最近一直在忙着修改第三卷。为了避免大伙说我偷懒,特地拿一部分出来给大伙分享。
明天就能正常更新了。耽误了大伙看书,实在对不住。
第三章 赌局 (五 下)
第二天早朝,李渊未经廷议就直接下旨,以“身处乱世,不失赤子之心”为由,封新投靠大唐的窦建德麾下悍将程名振为洺州大总管、三品怀化将军、辽西县开国伯,赐食邑五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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