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通和吕万才对视一眼都是笑了,连忙站起对马婆子说道:
“这就去,这就去。”
方才王通所说的未必是什么善政,甚至可能一实行就有种种的弊病,可如今的问题不是怎么收这笔钱,而是能不能收上来,先有个起始,作出成绩给小皇帝看,然后小皇帝拿着这个成绩给其他人看,这才是问题的首要所在。
两人向外走了几步,王通看着前方低声说道:
“回去请和邹公公他们说,天津这边各个衙门的管事官员底细要帮我查一份,能在正月十五之前送过来最好,另外,陛下想必对这边的事情关心的很。来往奏折圣谕想必也不少,请邹公公、张公公帮忙,为机密所在,能否弄一上锁的铁盒,钥匙只有陛下和我有,盒中装着奏折和批复,由快马往复递送。”
吕万才听到之后,略微迟疑,连忙神色肃然的回答道:
“请王兄弟放心,这消息一定带到,估摸着圣上和几位公公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这话不光是带话,也是点明王通明白这次来,吕万才并不是自己的意思,身后肯定会有张诚和邹义的指派,甚至可能有万历皇帝的指示。
他现在已经在天津,京师的事情居然还要他来出主意,王通也趁势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他知道自己的权势地位完全来自于万历皇帝,现在隔着两百多里的距离,时间长了,情分再重也肯定会淡漠下来。
必须要建立一个沟通往来的渠道,维持住这个联系和情分,密折奏事无疑就是一个好办法,以目前来说,宫中肯定不会拒绝。
……
皇宫中的腊月三十与其说是喜庆倒不如说是忙碌,祭拜列祖列宗,祭拜各路神灵,为江山社稷祈福等等等等。
万历小皇帝则是穿着礼服木然的做完这个又是做那个,到了下午的时候才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把沉重的礼服冠冕暂时脱下来,挥退了伺候的宦官宫女,才开口埋怨说道:
“到了天黑,还要穿着这身衣服去母后那边,实在是累煞人。”
现在的小皇帝,说任何私话的时候都会让除了张诚之外的人退下,并且偶尔还回去门外看看有无偷听。
张诚在那里把礼服挂在架子上,万历皇帝又低声说道:
“今年入冬的时候,朕和虎头说过,要一起过年,一起放鞭炮逛庙会的……”
张诚没接话,只是在那里叹了口气。
二百二十一
万历六年了。
明太祖朱元璋在立国之初。在辽东东北所在,把归顺的蒙古部落分封为三个卫所,朵颜、福余、泰宁。
听这名号都是吉祥喜气的字眼,明太祖也的确指望这三个蒙古人组成的外镇能够护卫大明东北边疆的平安。
不过英宗时候的土木堡之变,让这些蒙古部落立刻没有了内向的心思,或者自立,或者勾结草原上的强大部落,自成一片。
所谓的朵颜三卫仅仅是大明官方文书上的一个称呼了,众人更多的称呼为朵颜部、福余部、泰宁部。
泰宁部酋长速巴亥算是有才能的人,他压服关外的女真人和蒙古小部落,并且草原上势力最大的土默特部结盟,硬生生打退了三部中最强大的朵颜部。最富裕的福余部,霸占了最好的地盘。
可这所谓最好的地盘也不过是沼泽、草场和森林而已,西边的大明辽镇才是真正的富裕地方,那里有大量的人口,充裕的粮食还有金银绸缎,能占据那边一块地方,可是值得上十倍大小的草场。
所以从万历五年底开始,泰宁部酋长速巴亥就开始集合自己部落的骑兵,土默特汗也派来了四千多骑兵,准备趁着汉人过春节的防备松懈的时候进攻。
关外之地。一次性动员上万骑兵的战斗,已经可以用巨大这个词来形容了,速巴亥才在距离辽镇二百里的劈山扎营十天,就有几十个女真和蒙古的小部落过来输诚投靠,并且愿意随着大军一同进攻明国。
万历六年正月初五晚上,正月的关外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没有太阳的夜晚这寒气又是重了几分。
即便在关外生活许久的泰宁部和土默特部骑兵们,也都是互相挤在火堆旁或者猫在帐篷里,千夫长向上这个阶级的人则都是聚在一起饮酒取乐。
这边距离大明最近的坞堡都是二百里开外,每个人都不怎么担心,反倒是想着如何在进入大明之后狂欢。
都知道天寒地冻,所以新来投奔的一个小部落愿意值夜,众人都是乐不得有人担这个苦差事,立刻推了过去。
所以天黑下来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从西边过来的那星星点点的亮光。
星星点点的亮光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光点,然后劈山的蒙古大营看到西边的半边天都亮起来了……
辽镇的六千骑兵在傍晚冲进了泰宁部和土默特部扎下的劈山营,这些骑兵身披铁甲,手持利刃,胯下的马匹也都是健骑,几百人为一队在这劈山营中冲杀,把猝不及防的营地切割的支离破碎。
有些吓破了胆子的蒙古骑兵已经喊了出来“这是辽镇总兵李成梁的精兵!!”,配合着这些明军骑兵冲锋的还有一些女真骑兵,他们身上裹着皮甲,手中拿着大刀长弓,同样勇悍无比。
实际上,如果泰宁部和土默特部的士兵们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明军的人马都是疲惫之极。可到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去看。
劈山营支撑了一炷香的功夫,甚至没有什么支撑,整个大营在一开始就已经崩溃了,所有人都在逃命。
不同部落的骑兵为了争夺逃命的马匹甚至开始互相砍杀,整个营地彻底的乱掉。
在距离这边百余步的地方,有几处丘陵,百余名精锐骑兵环绕在周围,拱卫着正在丘陵上观战的几个人。
“大帅率兵马疾行二百里,一举击溃鞑子的劈山营,功劳无双啊!”
边上一声赞颂,马上齐声的附和,被赞誉的对象正沉默的看着远处的激战,他身穿精工打造的铠甲,披着红色大氅,头上却没带头盔,也不知道什么名贵的毛皮制成的帽子,很是保暖。
对于身边的赞誉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火光映照下,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的年纪。可看眉目间,年纪似乎又在五十之间,可外露的须发没有一丝白色,完全的漆黑。
他突然举起手,用马鞭点了点右侧,沉声说道:
“传令告诉如柏,他的队伍有些散乱,让他停下来约束兵马,不得轻举妄动,反倒被鞑子钻了空子。”
几名骑兵得了将令,立刻快马疾驰而出,向着那边去了,边上一名将官凑过来低声说道:
“大哥,如柏那边就要截住速巴亥了,这可是大功一件。”
被称作大哥的那名大将同样声音压的很低,训斥道:
“斩尽杀绝与我们李家有什么好处,那俞大猷前年被巡按参劾,在朝中又被贬斥的例子你忘了?还不是剿干净了倭寇……”
那将官立刻就不言语了,没有去抄泰宁部骑兵后路的队伍,速巴亥和土默特部的几名贵人在亲信骑兵的护卫下,纠集残余向着北边逃走。
此时胜势基本可以确定,丘陵上那位大将的亲兵趾高气扬的竖起了大旗,在火光映衬下,一个血红的“李”字迎风飘扬。
大明辽东总兵官李成梁……
……
现如今的天津城内有一景,那就是从正月初二开始,大冷天的就有一些年轻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喊着号子在城中跑步。
滴水成冰的天气,这帮看着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沿着天津城的城墙根跑,穿着都是单衫,让人看着实在新鲜。一开始的时候,很有些娃娃拍着手跟着跑,也有些混混闲汉取笑,第二天却知道这是那锦衣卫千户王通的家丁护卫,把大家都给吓坏了,现在跑的时候,周围清净的很。
那杭百户总算在正月初四的时候找了个地方把衙门中存的货物都搬走了,新招来的这些人就住在天津锦衣卫官署那些房子中。
兵备道衙门这次配合的很,王通招了这么多人过来,潘达特意安排了几名吏目跟随,只要人丁到来,粮食被服立刻拨付,绝不会有什么延误耽搁。
顺天府的吕通判在正月初三的时候离开了天津城,他来看王通也不是空手,带来了五千两的现银,那是治安司平安牌子去年年底收上的一部分银子。
每次跑步,王通都是亲自带头,他也要活动活动身体,俞大猷喝了三天的酒,初四那天就让马车拉着他去城外转悠,说是要选一处可以当作兵营的所在。
“老爷,明日俺们那个铁匠作坊就要开炉打铁了,这行当有个讲究。炉子风箱第一下由东家拉,老爷您是不是过去下?”
王通刚擦了一把汗,那铁匠乔大就来邀请,王通笑着看了他一眼,什么讲究,无非是想出来讨好自己的把戏,不过自家的产业开业,该捧场还是要捧场的,当下点点头,那乔大连忙谢了告辞。
“兴财客栈那边的帐都结清了,那东家和咱们说。要是今后大人照顾他们生意,价钱上一律可以打个八折。”
张世强拿着单子过来,王通随便看了一眼,就丢在桌上,笑着说道:
“城外那么多大客栈,据说冬天是没生意的,可开了那么多,这其他三季的买卖一定不错,张大哥你找时间去城外看看,咱们能不能盘下几家来,不光是生意好可以赚钱,那地方到时候也能安置人。”
张世强点头应了,王通感觉到浑身有些发酸,自从来到天津还没有休息过,每天都在预备准备,今日倒是一切都告一段落,京师那边的消息和回复一时半会也过不来,倒是可以抽空子休息下。
“张大哥,我身子乏的很,等下所有的事情让他们晚上再说,我去打个盹。”
张世强连忙答应,开口说道:
“大人来这天津就一直操劳,快多睡会吧,到时候让人把饭送进房中就是……”
客气话才说了一半,就听到外面震天的鞭炮响,王通眉头一皱,今日又没什么说法,为什么要放鞭炮,这时候外面脚步声急响,李虎头快步跑了屋来,小脸上带着兴奋神色,开口说道:
“王大哥,有人来拜年!!”
王通一愣,初一初二,按照官场规矩,天津卫那些有资格的官员武将都派了帖子过来,此外的也没有什么人有资格给自己拜年。而且这都初五了才上门,算干什么。
他这边发愣,李虎头又在那边兴奋的催促道:
“王大哥快去看看吧,那帮人拉了一艘小船过来的。”
这么一说,众人倒是都被说起了兴趣,王通又是穿上外袍,和张世强等人一起来到了正门处,看热闹的人已经不少,王通府中没有事情的都围了过来,大门正敞开着,外面正弥漫着放鞭炮的硝烟,影影绰绰看着也有不少人。
还真是有艘小船在外面,船里亮闪闪的不知道是什么,那船底装着木头轮子,前面有几头牲口拉着。
烟雾渐渐散去,能看到那木船上披红挂彩的,十几个短打扮的精壮汉子站在边上,一看到王通出来,都是齐齐的跪下磕头,大声说道:
“小的们给王大人王老爷磕头拜年了,恭祝王老爷升官发财!!”
围观的闲汉们大声鼓噪,鞭炮又是响起来,王通却有些糊涂,这是那一路?
二百二十二
“王老爷新官上任。护佑天津一方水土,俺们船头香先给大人磕头!!”
跪在地上的那些汉子有一个唱礼的角色,嗓门响亮,他喊一句,下面那些汉子就磕个头,弄得颇有声势。
王通站在门口有些发懵,船头香是什么,听着像是东西,可看眼前这局面却又感觉是个组织。
什么样的组织敢这么大摇大摆的来到锦衣卫千户的门前拜年送礼,而且这船是怎么回事,他看看周围,自己这边的人都是同样的糊涂,不过围观看热闹的闲汉们倒不奇怪,在那边叫好起哄。
“大老爷刚到任,船头香总要做个表示,俺们香众一人十文钱,给大老爷凑了些安家的钱财,请大老爷收纳!”
王通也看清楚了那用马匹拖拽的小船中到底装着什么,满满的全是铜钱,看着有些冒尖的样子。
摸不清对方的来意。这银钱也不能这么久收下,王通连忙推拒道:
“本官手头宽裕的很,不劳各位费心,这份心意本官领了,东西还是请拿回去吧!!”
那十几名汉子都站起来,各个满脸堆笑,唱礼那人笑着说道:
“大老爷有所不知,这也是咱们天津卫的规矩,但凡新官上任,船头香的香众们都要给大人们送上安家钱,元宵和中秋还有孝敬,再给大老爷磕个头,道个好,小的们就告辞了。”
说完,一众人都是磕头下去,边上也不知道谁起哄,闲汉们一同鼓掌叫好,弄得气氛极为热烈,那些人磕完头把拉着那小船的马匹卸下来,直接走了。
李虎头和几个少年所在的地方都是看不见什么船的,今日却在门外看到,都是新鲜的很,那边人一走,他们就围了过去。
从头到尾,过来拜年磕头的这所谓“船头香”尽管礼节上恭敬的很,可却根本没有考虑王通的感受,完全是自行其事。那套做派与其说是礼节,倒不如说是演戏,在给路上的闲人们看光景。
“不少铜钱啊!”
孙大海忍不住赞叹了声,伸手捞出一把,又是撒了回去,边上的张世强心思细密些,伸头看看了船中,摇头说道:
“也没多少,不会超过一百两银子。”
如今七百文差不多就能换一两银子,一百两就是七万钱,莫看数目很大,可实际上不值太多,占地方好看而已。
这小船最多也就能装三四个人,看起来像是水上代步的那种,除了披红挂彩之外,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船头放着个香炉,里面三炷香还没有燃尽。
“把咱们宅子里的人都叫出来,每人拿五十文,算是这春节的赏钱!”
王通吩咐了一句,李虎头欢呼了声。转身跑进了大宅院,王通也是向着屋内走去,这算是个小插曲,也不必过于放在信上。
刚进了门,王通停下脚步,转身对谭将说道:
“去把杭大桥给我叫来,特地说什么一人十文,这么多铜钱,这意思莫不是说他们有几千人,这是跟本官来露手腕了。”
越想越不对劲,这分明是来示威了,在天津这边居然有几千香众的团体,是个人都要敬畏三分。
杭大桥过来的时候满面红光,酒气熏人,今年手面宽松,这酒肉上面难免放开了些,杭大桥在家也是天天有酒,大吃大喝。
走到门外这杭百户倒也小心,去路边抓起积雪在脸上揉搓了几把,脑子多少清醒了点,他是来王通的宅院拜过年的,进门见了礼恭恭敬敬站在一边。
听到王通的问题,这杭百户愣了愣,随即满脸激动的恭贺说道: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要不怎么说王大人一来咱们天津锦衣卫,就是拨开云雾见青天,这船头香也来给咱们随礼了。”
这么一说,王通更是别扭。敢情自己还要感觉脸上有光,看着他脸上迷惑的表情,这杭百户连忙解释说道:
“王大人您是京城来的,自然不知道这船头香是什么,这可是咱们北直隶最大的香社,足有几千上万香众呢?”
这话让王通一惊,香社一般是说那些佛道信徒结伴上香的组成的团体,又指那些某地寺庙道观的信众团体,可这船头香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神佛,偏偏又有几千上万的香众,那岂不是地方上的大患,也是朝廷的大患,应该立刻派兵剿灭才是,怎么还这么堂而皇之的存在着,而且他给官员送礼居然还算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