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的时候不是张宏去的吗,这次也是张宏去迎吧,寡人国事繁忙,张先生想来也不愿意让寡人为这等事操心。”
万历皇帝头也没有抬,依旧盯着那信纸,张诚刚要躬身答应,万历皇帝突然拍了下桌子,兴奋之极的说道:
“痛快!实在是痛快!”
……
此时的王通才刚刚写完遇袭的经过,封到了铁盒中,去往京师的信使正在准备启程。
二百六十二
御书房没有其他人伺候。看着皇帝这般高兴,张诚少不得上前凑趣,他笑着问道:
“万岁爷,什么事情这么痛快?”
万历皇帝兴奋的从信纸上移开视线,笑着说道:
“王通突然调兵入城,把那船头香在城内的徒众一并撵了出去,真是干净利落,对方明明憋闷,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前些日子看王通的信,天津这什么香的,的确折腾的过分,万岁爷,奴婢的意思,是不是让河间府和蓟镇两边清一下,这也太不像话了。”
万历皇帝摇摇头,又看了几眼才把信纸放在书案上,开口说道:
“那日和母后一起吃饭的时候说到此事,可巧冯大伴也在边上,说那船头香的事本就在官府有备案,为的漕运畅行,说什么官府不能事事插手。索性用了这个船头香,母后听了之后还讲漕运是国家命脉,不可轻动。”
听小皇帝的语气不太对,张诚没接口,这可是说到了太后娘娘,小皇帝笑着拍了拍信纸,开口说道:
“母后和冯大伴这般说,寡人也就明白了,也不会去自己找这个没趣,要是动了,少不得朝中的臣子们也要上疏谏言,闹腾个没完,不过王通那边有理有据,干脆利索的做什么事情,只要没有错处,寡人自然要撑腰的,大明天下,不能让做事的臣子寒心,张伴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万岁爷圣明,还是万岁爷考虑的妥当,奴婢方才倒是想的莽撞了!”
张诚连忙跟上奉承一句,船头香弄出这样的规模,东厂和锦衣卫自然不是睁眼瞎子,不过这船头香一来看着没有谋反的举动,二来运河和漕船上的人丁有了组织,这效率还真是提高了些。
河道衙门、户部转运司以及其他各个的相关衙门都说离开这个船头香不行。上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太值得拿出来说的,这么大的聚众万一闹出事来,相关的人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结果众人一边是心中知道,一边都是装做不见不知,这倒是官场上的一个常态“难得糊涂”。
万历皇帝参与政事时间不短,自然知道有些糊涂账还是少碰为妙,特别是皇太后和冯保都有了那样的态度,张诚也不过顺着说话而已,他肯定也知道万历皇帝不会真去做什么。
但船头香在这样的真假糊涂中做下那么多不法之事,有王通去敲打管教一下,总归不是坏事。
张诚心里明白,王通每次书信中讲述自己在天津的所作所为,万历皇帝都是深深的代入了进去,王通怎么做,万历总会想自己肯定会做的更好,王通做了什么酣畅淋漓的痛快事,万历的情绪也会跟着高涨。
特别是前面王通来信叙述这船头香种种横行不法之事,万历皇帝也跟着生气发怒,还埋怨王通才杀了两个蟊贼,行事太过低调。这一次把人都赶出城去,突然发难,做的又是神速果决,自然龙颜大悦。
失势的邹义进入治安司之后,更多有用的信息被整理了出来,张诚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有针对性的通过治安司查一些事情。
比如说船头香每月都给京师里各处送礼联络,方方面面都有关节,和京师中千丝万缕的关系,到时候真要碰起来,还不知道要牵扯什么人物。
张诚在这里思前想后,万历皇帝又在那里看起了来信,张诚很快就从思绪中抽身,倒了书案跟前,开始整理那些杂乱的奏疏和折子。
“张伴伴,每年宫里收进金花银一百万两,能剩下多少,记得今年四月间冯大伴和你曾跟朕讲,说是宫中还有十几万两的亏空,不如在这金花银上再加些?”
万历皇帝看完上面那个调兵用兵的经过之后,又拿起了桌上的另一叠,看了几眼神色就郑重起来。
张诚一愣,王通似乎没在给自己的信中提及此事,倒是在五月上半的时候曾经来信问过一样的问题,不过张诚既然和冯保一起谋划过,自然知道详情,当下身体向前倾了倾,恭谨的说道:
“正统年的时候,每年送进宫里一百万两就是定制了,都是给万岁爷赏赐下面和给京营京卫六品以上的武将发饷的。从前还够用,世宗皇帝爷爷时候,宫里用度大,就要在这个上面拿银子用了,到了现在,这笔银子到了,直接就给十二监各处分去支用,赏赐就不必说了,给京里武官的薪俸也已经八年七折了,奴婢和冯公公商议着,再加三十万两应该够用,所以才那么提了。”
每年漕运,除却运抵北方的漕粮之外,还有金花银一百万两,这是专供皇帝和内宫使用的钱财,已经快要二百年的常例。除却天子赏赐之外,京营、京卫还有御马监的军将,六品以上的饷银名义上都是在金花银中支出,谁发饷发粮,兵马就会为谁效命,京师重地,军官们的饷银自然要天子来发才放心,这也是权谋手段。
八年七折。下面的军将恐怕感觉不到什么恩遇了,能不心怀怨气就算不错了,冯保和张诚都是内廷的首领,自然要操心此事。
万历皇帝又在那信上仔细看了几眼,抬头有些疑问的说道:
“宫内这么缺钱,户部每年划拨的银子多些就是,不是今年就大有盈余了吗?”
“万岁爷,宫中的花销外面一直不愿意多给的,张阁老那边管的又紧,说国库的银子是要给天下的官员发俸禄,给天下的兵马发粮饷。各处兴修水利,赈济灾荒用的,宫中要俭省才是正道。”文︾
万历皇帝把手中的信纸晃了晃,不屑的说道:︾心
“张先生和内阁六部的那些位,谁家过得俭省,各个比寡人吃的好,姬妾胜过寡人的后宫,吃穿用度更是远超大内,说这些俭省的话,也不知道蒙骗何人,还当寡人是三岁孩童吗?”阁︾
“万岁爷……”
看着张诚神色慎重的要凑过来,万历皇帝靠在椅背上长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好了,好了,张伴伴,朕有分寸,这些话朕又不会当着冯大伴和张先生的面说,你紧张甚么!?”
张诚苦笑着接口说道:
“万岁爷,太后娘娘那边也是每日清粥小菜,布衣钗裙,求的就是节俭,这话她老人家听到,也是要生气的。”
万历皇帝又是低下头去,淡然开口说道:
“要不朕就多用林书禄这样的人,把宫内贪墨的都查出来,银子也够用了,张伴伴你也不必跪,朕不是说你,也不是说邹义。”
张诚垂手低头的站在一边,脸上全是苦笑,自从林书禄弄出那次的事情之后,万历皇帝冷不丁的就会提起来说说,也不知道是敲打还是怎地。
到底信上写的甚么,居然让万岁爷说起金花银的事情,张诚心中有些好奇,他对王通有点不满,可也无奈的很。因为王通有今天这个地步,靠的不是他张诚,而是在这里聚精会神看信的皇帝。
很少看见万历皇帝这么投入的看一封信,对于金花银的事情,张诚心中有数,在过去两个月间,尽管张居正回家祭父,但书信往来一直没有简短,冯保和张诚的计划是,请万历皇帝提出增加金花银一百万两的建议,每年一共二百万两,然后张居正劝谏做个为民争利的样子,最后增加三十万两,皆大欢喜。
却不知道为何万历皇帝今日又提起来,正琢磨的时候,万历皇帝沉思了会抬头说道:
“宫内用度应该裁减,该花的银子总是要花,对武官们的薪俸,对臣下的赏赐今后不能有什么折扣,不过话讲回来,内库多存点银子总归是好的……,朕觉得,金花银加到每年两百万应该差不多了!”
听到万历皇帝说出这个数目,张诚倒是一愣,金花银之事,要冯保几天后出面奏请万历皇帝下旨,那时候才告诉皇帝数目,怎么万历直接说了出来,不过这数目或许随口说出,但要是现在去内阁提出来,可就麻烦了。
张诚犹豫了犹豫还是低声劝道:
“万岁爷,凡是宫里多要银子的事情,外朝的那些大臣们都寸步不让的,万岁爷要是把这个数目说出来,他们肯定要闹,不如等几天张先生回来……”
“惹怒了寡人,用廷杖,下诏狱,正好成全了他们的名望,是吧!”
万历皇帝冷笑了一声,开口说道,张诚也只能是跟着干笑。
“朕是天子,是万民之主,朕要用些银子,还不是为了自家的享用,怎么还要这么难。”
说着万历皇帝扬起了手中的书信,开口说道:
“宫外对朕忠心的也就是王通他身边那些人,知道朕这边缺少花用,身在外地养兵当差处处花钱,却还要向着给朕找生财的路子,这样的忠臣,朕不去护着帮着,还去帮谁!!?”
二百六十三
内阁几人、张四维、李幼滋、申时行都是首辅张居正的党徒。这个天下人共知。
其中吏部尚书李幼滋不过是赶巧了,在原来的吏部尚书张瀚举棋不定的时候,投机下对了注。
他能进入内阁不过是酬答而已,而申时行和张四维则是明明白白的张系,尽管他二人在嘉靖末年就已经是朝廷重臣,可没有张居正的提携爱护,恐怕在隆庆朝高拱执政的时候就要致仕还乡。
现在张四维是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而申时行是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看名号官衔也是不相伯仲。
可实际上,次辅吕调阳致仕之前,张四维已经是内阁实际上的次辅,大事张居正决断,小事张四维则自己专裁。
申时行地位虽高,却是个不尴不尬的局面,内阁若不是首辅、次辅,能做的事情不过是参赞机要而已,这参赞不过是提提建议,听不听则是另外一回事,张居正和张四维都是有能的人物。身为阁僚,连建议都没什么提的机会。
那李幼滋熬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心满意足,平安富贵,大笔的孝敬送来,名份也高崇,等年纪大了致仕就是,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
申时行开始时候起步并不比张四维低多少,如今虽然入阁又是管部的尚书,也算熬到了份上,可不管内外,都觉得这申时行不甘心。
礼部是清水衙门,大家进礼部不过是为了挂衔升迁,东阁大学士在内阁中一般排序第四,没什么地位,现在的申时行等若是闲差,还不如去管个不入阁的工部快活。
但众人琢磨是一回事,他申时行却一团和气,从来看不出什么郁闷愤懑的表现,整天都是个笑脸。
回到府上之后,不是下下棋,就是赏玩字画扇面,和几个清客吟风弄月,虽然身在朝中,却过得是一等一的富贵闲适。
在内阁朝会之中,大政之事众人都不敢说什么,要不然被远在湖广的首辅张阁老猜忌可就要倒霉了。但一些张四维能做主的小事,众人还要议论一二,马自强和李幼滋也要为身边人和属下争取利益,不在内阁的尚书、侍郎、都御史,以及各个够级别内外大佬,都有自己的诉求争论。
按说这样的争论中最容易看出申时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但申大学士对张四维的决定从没有一点的反对意见,都是完全的支持。
甚至有两个涉及到申时行门徒的事情,本来可以留京入太仆寺太常寺,那是清贵之极的前程,不过却被张四维的人顶了,只能放出去做个参政,政事即人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可申时行也让了。
谁家的门生离京,照例是要去老师那边辞别,可这两个门徒也是恨极,居然没去拜见,还在同辈人中说“虽有师实无师”。
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出来,众人的视线渐渐的离开了申时行,看来这位没什么大志向。也没有和张四维争权的心思,看来这朝局明明白白的张居正是一,张四维是二,没什么变数了。
礼部尚书申时行在自己的府邸中有一处阁子,就在花园的池塘边上,这阁子自号临风阁,是京师富贵人家中极有名声的地方。
临风阁中最有名的就是“名琴名唱”,申时行喜好音律,家中蓄养歌妓琴师,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艺人,又藏了古时的名琴,当下名匠所做的精致名物。
明月当空之夜,三五好友聚集在这临风阁之中,垂帘之后,名琴鼓动,歌妓吟唱,又有美酒佳肴,又有高人雅士,有时还要请来秦楼的天女翩翩起舞,真真有若仙境一般。
这等好处所,偏偏没什么人能去得,这申时行也就是和身边的几个清客观赏,偶尔邀请几位京师勋贵或者闲居的名家。
凡是去过临风阁聚会的人,出来后都是溢美之至,说这有若天宫,京师勋贵也有去过首辅张居正府邸饮宴的,都说富贵豪奢,自然是张阁老那边居首,但要是讲起风雅华美。申尚书的临风阁那要胜出许多。
名头越来越大,不过申时行在这临风阁举办聚会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京师的文人士子,够身份地位的,都把进入此处当成是一个象征。
……
其中香河举子杨思尘则是每次都会在座的一位,这杨思尘是香河县的大富之家,虽然成年后家道败落,可还有三分贵气在。
富贵子弟爱好很多,杨思尘从小就学了一手琴艺,人称冠绝北地,家中三张名琴,都是中唐的古物。
不过这样的人说白了也就是个高级的清客罢了,杨思尘今年不过三十,人长的俊秀挺拔,又有这么一手技艺,在京师中名气极大。
这样俊秀的年轻人,京师的富贵大宅门都是提防的厉害,进了宅子,要是和女眷有个不清不楚的,传出去岂不是丢人。
可也有那欣赏杨思尘的人家招他做客,这期间还真有了些是非,总有那春心动的小姐丫鬟,也有那耐不住寂寞的内宅姬妾。甚至还有那喜好男风的主人家,林林总总,偏偏这位杨思尘居然都是端正自持,洁身自好,没有惹下任何一桩孽业丑事。
而且这杨思尘不去青楼,自己家中有产业不愁吃穿,就在京师寻了一处宅院,和自己从小定亲的女子成亲之后就住在此处,每日或者和朋友同好交往,或者闭门读书,为万历七年的大考做准备。
有本领。有皮囊,有风格操守,这样的年轻人自然是名声大噪,杨思尘也得了个“思尘子”的雅号。
这杨思尘慢慢的也是自矜身份,寻常人家的宴饮聚会就不前往了,就算是京师第一等的富贵人家相约,他还要挑拣选择。
在京师名声越大,会试中选的可能也就越大,尽管阅卷的考官不知道试卷是属于谁,可其中关节甚多,大家心中有数,养望求名,京师士子都知道用这个手段,哪怕万一过不了会试无法拔贡中选,举人身份也有许多好差事可以去。
目前看,这杨思尘是京师中做的最成功的一位,众人文会的时候都看过这位做的卷子,文章也是不错的。
甚至已经有人传言,杨思尘此次拔贡无忧,殿试的时候估计是个第六名的名次,差不多会在工部做给事中,今后前途无量。
申时行好琴,杨思尘又有这等本事,人品也是一流,两人交往很快就密切了起来,申时行好琴好音律并不是附庸风雅,也是有造诣在其中的,据说同为大学士的吏部尚书李幼滋,兵部尚书张四维都曾邀请杨思尘做客,却都被他推拒。
谁都知道在此时的京师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