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这情景的时候,只觉得两腿有千斤重,越走越慢,想想自己攒下的家底,想想家里老实的婆娘和肚子里的孩子,脑袋里面乱成一团。
身在船头香,关于这王通的底细他知道的还真不少,这锦衣卫千户年纪不大,可却是个通天的人物,据说是万岁爷的亲信,恶了首辅张大人才被赶到天津来。
可来了天津,这宠信却丝毫不差的,这个不必传闻大家也都是看在眼中,围攻兵备道衙门,殴打监粮宦官的差役,炮轰店铺,当街杀人,这种种的事情闹出来,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反倒越做越大发。
这不是背后有人撑着,这又是什么,这样的人物,卖身投靠还差不多,还真要撕下脸面跟他闹,这不是嫌命长了吗?
就这么边想边走,一抬头前面不远处就是鼓楼了,鼓楼附近那不就是锦衣卫千户王通的住处吗?
潘明下意识的一惊,却发现此时自己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就是一句话一个念头“卖身投靠如何”。
船头香对自己不错,看那地位也是自己拼了命换来的,各个把头自家做的最好,可位置最高,油水最大的,还不是那几位香头的亲信,自己这样的外来户,恐怕这辈子都混不上什么别的好处了。
要是按照上面吩咐的做,弄不好就是个杀头的罪过,要是不按照上面去做,船头香这里也不少心狠手辣的人物。
自家的产业,自家的婆娘孩子,潘明一边想,脚步却不知不觉的来到了天津锦衣卫千户王通宅邸门前。
守在门口的护卫看着一个穿着上杉的汉子魂不守舍的走过来,都是心中戒备,后面的人已经抽出了武器,前面的头目大声喝道:
“这里是王大人的府邸,闲人退去!!”
潘明猝不及防,被这一声暴喝叫的差点跳起来,稳下心神却不敢回头,生怕外面有船头香盯梢的人,不过自己常在城外活动,城内的人未必认识自己。
门口的兵卒看他停在那里不动,愈发的戒备,就连前面的人都已经抽出了兵器,稍有不对,就要格杀当场。
潘明右手摸了摸左手的断指处,想想自家在武强县时的显赫,那显赫靠的是什么,还不是靠的功名官身,自己在家的时候,晚上还时不时的拿出四书五经来看看,还不是忘不了科举。
眼前就有这么个机会摆在这里,看自己能不能好好把握了,潘明深吸了口气,深深作揖,低声说道:
“几位官爷,小的有大事要面见王大人……”
三百零七
万历六年的九月十七早晨。城内城外的人家都吃过了早饭准备上工做活,进行这一天的忙碌。
而船头香的香众们则郁闷惶恐,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就在九月十六那天,沙二宝的姐姐和姐夫所经营的包子铺被砸了。
他家真惨啊,去清军厅那边告状,却被赶了出来,中午那卖包子的摊子就被人砸了,据说是几个穿着锦衣卫服色的差人动的手。
这锦衣卫千户王通难道真不让大伙活了,居然下这么狠的手,原本城内出了什么事情,城外不会这么快知道。
可如今船头香的一干头目城内城外的窜,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城外也都知道了,消息流传的格外迅速。
看到了沙二宝的惨状,每个人都想到自家,现在这么艰难活着,外面这么多过来抢饭吃的劳力,锦衣卫千户王通又是这般做,今后怎么办,还怎么生活下去。
正在发愁的时候。却听到外面有急促的锣声响起,这敲锣打鼓的,未必是什么红白喜丧,单单敲锣,一般是出事了。
有人还在那边纳闷的时候,锣声却噪杂纷乱起来,不是一处敲锣,好像是周围都在敲锣,少不得出去看看。
城内城外各处船头香香众聚集的地方都响起了锣声,敲锣的又的是把头,有的是平日里的头目。
潘明也是敲着手中的铜锣,看到出来的人多了,他大声的喊道:
“各位烧香的老少兄弟,咱们船头香本分做活吃饭这么多年,没得罪过谁,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有人不让咱们活啊,沙二宝兄弟家里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沙二宝一个老实孩子,怎么就被逼到了绝路上。”
这十几天不断的宣扬鼓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股怒气,大家脸色都是不好,潘明在这边大声的讲,还能听到不远处有人讲同样的内容。
“大家伙跟我一块进城,要给沙二宝一个说法,要给沙二宝苦命的姐姐一个说法,咱们再不起来。到时候上绝路,活不下去的就是咱们!!”
说完,这潘明敲着锣就朝着城内走去,“跟着潘把头去说理”“让那个狗官给个说法”“反正不让咱们兄弟活了,还怕什么!!”
人都是有从众的心理,加上心中本就有愤懑绝望的情绪,一个人跟着走,二个人跟着走,其他人也都是跟上。
各个把头都把人领了出来,道路上的人越聚越多,闹哄哄的向着天津卫城的方向走去。
城外的船头香差不多有四千多人,香众们聚集起来,又有那看热闹的闲人跟上,人流越来越壮大。
几条官道都是被堵满了,见到这么浩浩荡荡,气势汹汹的队伍,什么车马行人也不敢拦在前面,只能是让路。
人越来越多,气氛越来越激烈,原本还观望怕事的心情也是渐渐激动起来。
在天津卫城的城门处,照例有兵丁值守。以他们的规矩,这么大的人流冲过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闭城门,固守待援。
不过今日倒好,看见外面人乌压压的过来,守门的兵丁第一个反应就是向着两边闪躲,根本不管城门,要放在往日,守门的军官肯定要抽出刀砍杀几个稳定军心,不过今日也是奇怪了,军官们也不怕军法责罚,跟着兵卒一起跑。
本来看着城门口处,有全副武装的兵卒,走在最前面的香众有些畏缩,可看到那些兵卒跑掉闪躲,胆气不由得又壮了几分。
这浩浩荡荡的人流一进城,天津城内一下子大乱了,各家店铺本来已经开业,看着这么多气势汹汹涌进来的,都是吓傻了。
随即就是吆喝着伙计们上门板,把门顶住,各自拿起家什来预备着,这样乱哄哄的局面,最容易产生哄抢打砸。
“这世上还有天理王法,想给沙二宝找个公道的兄弟都跟我来!!”
不光是城外的人流向着城内涌进,城内也有人煽动造势,所有的人流都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鼓楼附近王通的宅邸。
兵备道潘达的亲兵,清军厅高同知的衙役。这都是有弹压镇抚的职责,此时都是消失不见。
而天津锦衣卫千户的兵卒虽然每日巡街,可这时候正是日夜轮班交接的时候,三个院子居然也没人出来,大门紧锁。
至于天津锦衣卫千户的官署,杭百户倒是想要让人把大门关闭起来,可命令还没下去,除了他手下的二十个人之外,其余的人都跑了个精光,他在那里跳脚大骂可也无可奈何。
天津卫城是个不大的地方,船头香几千人涌进来,又有看热闹的,偏生官府没拿出任何的措施应对。
还没到中午,天津卫城之内,已经是彻底大乱了。
这样的纷乱所带来的东西,城内一个也没少,已经有地痞无赖开始趁火打劫,城内的人家哭喊一片。
天津卫城鼓楼附近的道路被堵的水泄不通,天津锦衣卫千户王通的宅邸被这些人团团围住。
如果不是看见墙头有拿着武器的兵士值守,前门后门的门楼上更是有弓手盯着,恐怕早就有人翻墙进去了。
即便是这样,外面的人还是在那里一步步的向前靠近,有人大喊道:
“我等求活来了!!!”
“船头香都是本分良民。为何被逼迫的走投无路!!”
“我家里有老有小,你不给我活路,难道要我死掉了全家不成!!”
“沙二宝沙兄弟死的惨啊,他得罪过谁,怎么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狗官,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胡作非为,天津城还有别的大老爷,京师还有万岁爷和各位宰相!!”
“狗官,你不叫我们活,我们也不怕死了!!”
船头香的每个人都在大喊叫骂,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从地上捡起砖头石块就开始丢了过去。
在墙头上的那些兵卒猝不及防,连头脸都来不及捂住,直接向里面摔了下去,过了会才敢露头,手上都是拿着盾牌遮挡。
这么一来,聚众的人群气势更盛,喊声更加的大,向前不断的涌去。
……
本来敲着锣走在人群中的潘明,看到鼓楼后就开始脚步放慢,走了几步更是突然丢下铜锣捂住肚子。
边上有人关切的来问,潘明满脸都是痛苦的神色,虚弱的说道:
“早上吃那碗粥不对,吃坏了肚子,诸位兄弟莫要管我,只管向前就是,别因为我耽误了大家。”
众人情绪激动也顾不得管这么多,任由这潘明捂着肚子跑到了路边,等到大队过去,潘明却直起身来,显见是不疼了,就这么吊在队伍的末尾跟着。
……
二天前,杨思尘全家都被接进了王通的府邸,杨思尘本以为这是个认可,今日才知道,这分明是祸事。
在自家的独立宅院中才吃完早饭,就听到外面嗡嗡的声音,听着人声嘈杂的还以为什么事,想要出去看看,却被府内的护卫拦了下来,说是老爷吩咐了,不要外出。
小半个时辰没到,就能听到外面震天动地的叫骂声,不少仆役都向里跑,府内的护卫们则是举着盾牌连成行向着墙边行进。
“这是大事,这是大事!!”
杨思尘的确是聪明,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何事,然后马上反应到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一阵晕眩。
从申时行那边出来,离开京师来到天津卫,这已经是自己最后的去处了,要是这边垮了,天下间无处可去,一切都要完了。
大明官场最重的就是个稳字,不管你是宦官、锦衣卫还是地方官员,只要地方上聚众闹起来,不管谁对谁错,当官的一定被惩处,事后是一定降职贬官,甚至革去功名。
这也是地方牧民官不敢得罪当地豪强的原因,这些人在当地呼风唤雨,稍加煽动就是千百人啸聚官衙之前。
然后就有言官参你苛待百姓,激起民变,你的上司也会认为你能力不足,压不住场面。
这也怪自己,总想着王通大权独揽,朝中诸公猜忌,却没想到天津卫城地方上也已经被压到了一个程度,稍有人挑拨就是大祸,眼下,这大祸已经起了!
必须要安抚,一定不能闹得更大,杨思尘一边脑中急转,一边快步疾走,在半路上遇到了同样脸色惶急的蔡楠。
府邸中的护卫们倒是镇定,几个军将在那里大声的安排调度,女眷们向内走,一队队的兵卒去往院墙各处,府中差不多有三百兵,可这也是杯水车薪,真要动手,恐怕守都守不住。
王通的住处正在宅邸的正中,屋门敞开,门口的卫兵看到蔡楠、杨思尘赶来,都是熟识,自然不会阻拦。
焦急的两人一进客厅,却都是愣了。
王通坐在桌边,一手拿着面饼,一边夹起熟肉,正在大快朵颐,看到两人进来,笑着说道:
“想要做事有力气,就要吃硬面饼和熟牛肉,还不能吃太饱,七分正好。”
屋中安静,只听着外面的“狗官”声音传进来……
三百零八
外面这般紧急,王通却还在好整以暇的吃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通端起桌旁的茶碗喝了一口,拿起布巾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杨思尘这才发现王通身上穿着铁叶披甲,竟然是戎装,王通拿起靠在一边的绣春刀,向着外面走去。
赶过来的杨、蔡二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看着王通拿着刀走过去,杨思尘也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别,一把拽住了王通。
“王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王通举起手中的刀笑着说道:
“自然是出去平乱。”
他这边说的平常,杨思尘和蔡楠却是一个哆嗦,这次却是蔡楠先开了口,这个年轻宦官尖声说道:
“王大人,只能劝,只能安抚,万万不能动刀兵啊!”
“王大人,这么多百姓聚集,一动刀柄,必然大乱,到时候朝中诸公不论青红皂白,先给王大人扣上个滥杀的罪名。然后言官再攻讦大人你严苛搜刮,逼民造反,上面这么说,下面百姓自然也会这么说,到时候上下一辞,百口莫辩……”
“王大人,鼓楼这边乃是城中……”
杨思尘和蔡楠你一言我一语,说到这句的时候,王通却是插嘴说道:
“分手天津参将的那支兵马按说在看到这些人来的时候就应该关闭城门,从城门各处到鼓楼这边,各个衙门都应该比本官先知道,可却全无反应,这么看来,就算是上面责问,也没有人会为本官作证,恐怕异口同声都要说是本官做的太过,是不是!?”
被王通这么反问,杨、蔡二人都是一愣,看来这位小大人明白的很,王通笑着对杨思尘说道:
“杨先生,你说过本官手握兵权、财权,若不明确权责,肯定会招来猜忌是不是?”
杨思尘被这个反问问得愣住,王通的笑容已经变成了冷笑,开口说道:
“杨先生你说的有道理,本官孤身在外,要事事小心才是。若是处处自律,弄出个声誉高崇,岂不是要被人说个收买人心。”
话说完,杨思尘和蔡楠无言以对,王通大步向外走去,临到门口举起手中的刀,笑着说道:
“二位不必担心,这场乱子我在几日前就已经知道。”
从今早开始,杨思尘和蔡楠实在是太多意外,可听到这之后还是禁不住问了句:
“大人为何不提早处置!”
“提早处置,只能办了那几个为首的,不如让这些心怀不平的人都露头出来,一次收拾个干净!!”
全副盔甲的李虎头拿着长矛正在院中肃立等候,看着王通出来,连忙行了个军礼,王通点点头,朗声说道:
“虎头,走!”
李虎头爽快的答应了声,随后跟上,王通宅邸里不时的能听到惊恐哭声,不过压的很低。女眷和老弱都在最内圈的宅院中。
不过这哭声迅速的被密集的砰砰声所掩盖,好像是锣鼓声一样,从院外丢来的砖石好像是雨点一般,护卫宅邸的兵卒想要移动到墙边,就只能几个人用大盾牌遮挡住上面然后缓步向前。
王通走到二进的宅院那边,地上的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砖石碎片,外面还在不断的丢进来。
第一营的兵卒们靠在墙边不敢抬头,王通所站的位置倒是安全,他开口大声喊道:
“上房摇旗!!”
有士卒响亮的答应了一声,直接在里面的屋子边上架起梯子,拿着红旗爬了上去,站在房顶上开始摇动旗帜。
“四处射一轮无头箭!!”
王通又是传令,护卫在他身旁的几个兵士向着四周跑去,同时大声的发布命令,每一面墙后都有人张弓搭箭,取了个仰角,嗖嗖的把箭射了出去。
外面的人群越靠越近,飞出砖石的密度倒是比刚才小了很多,那是因为街道上能捡起的东西都已经被捡了个干净,有些人隔着段距离扔,东西砸在了墙上,墙面的白灰都被砸的一块块掉下,墙面斑驳,难看的很。
折腾的这么厉害,王通这个大宅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外面的人聪明点的停下了手,不聪明的还以为王通怕了,被煽动起来的这帮人。那有什么有脑子的,外面的气势更加嚣张,有人已经琢磨着推倒谁家的墙壁弄些砖块下来。
正在这气氛僵持的时候,却从